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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临时改成了美术课。
我挺喜欢美术老师的,清美毕业,人长得也很漂亮。更重要的是男朋友还是个高富帅,常常开着敞篷车来校门口接她。好吧。这都是题外话。
我爱美术。
但美术不爱我。
今天是静态写生。我打量着讲桌上摆着那个陶瓷花瓶,以及旁边搁着的一颗红彤彤的苹果。
心里暗暗忧伤,不知道到时候会被我一双巧手给糟蹋成什么鬼样子。
美术教室的小圆椅是可以旋转来调解高低的,虽然十六七岁的我们也渐渐迈向了成熟,但是我们都无法抗拒这种自由旋转带来的乐趣。
比如我。
我来得晚,其他人都已经转上了。
等美术老师进教室,大家才渐渐都消停下来。
美术课前五分钟照例是做一个对上期作业短暂点评。
我记得上次作业主题是《海边》,自由发挥,没有设定参照物。
这让当时不擅长临摹素描的我,松了一口气。
老师开了投影仪,把选定的作业一张张投到幕布上。首先她表扬了几张优秀作品。可能是出于对人权的尊重,她用纸遮掉了人名。把优缺点粗粗说了一通后,本来按正常流程应该进入新作业的画前讲解。
美术老师把讲解过的画作粗略地理了理放在手边后,又从那一堆的作业里抽取了一张,投屏。
“这张画作,唔。”她的这个短暂的停顿,立马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勾得一些在低头走神玩手机的同学都纷纷抬起头,翘首以待。
“画风有点可爱。”
她说出“可爱”两个字的时候,我真的能确定她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不过,大家都已经是高中生了,这种画风有些过于幼稚了。比如说这个海鸥。”她手点在片像是小v的鸟群上。
底下不出意外地冒出了一片笑声。
没有什么恶意,单纯的觉得有趣。
虽然投名字的地方被挡住了,但是我却有一种做贼心虚地心慌感。
张放放正手托着下巴,兴趣盎然地欣赏屏幕上的画。
“储悦。”她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不怀好意。
“你闭嘴。”赶在她开口对我说出一些大逆不道的话之前,我先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
美术老师开始讲解新一次的作业,围着那个花瓶和苹果不停说着阴影和构图的技巧。我神思有点飘,还停在投影上,我的大作依然明晃晃地挂在那。
她用了画面冻结,没再取消。
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出过几期黑板报,这简笔画的“海鸥”还是我当时的拿手好戏。
难怪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原来是因为一提就成笑柄了。
*
美术教室在艺术大楼底楼,距教学楼有段距离。临近下课的时候,天毫无预兆地飘起了雨。
窗外雨打芭蕉叶。大家都没了上课的心思。
下了课,一群人挤在门边你推我桑地抱怨了一阵后,忽然只听见人群里冒出一片哇哇的惊叹,原来不知道是哪个男生身先士卒冲进了雨中,只有一本美术书紧紧捂在头顶,步子迈得飞快,留下英勇的背影和他一地的怪叫。有了第一个,后面的男生更是成群结队地往外跑。女生见状也不矫情,跟着三三两两扎进了雨幕。
脚啪嗒啪嗒地踩着地上的水,溅起的清脆笑声,和着雨滴又重重砸落地面。
少年时代,连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都是这样浪漫而又年轻。
而阻止我的浪漫和年轻的,只有一件事。
我昨天新洗的头。
张放放去了厕所,她估计要多待一会儿,让我先走。但眼下这个情况,我似乎也走不了了。
我漫无目的的徘徊了一会儿,原来门边聚着的人几乎都已经走光。
才几分钟的时间,雨比刚才就又大了不少。
我忍不住想到电影里这种女主被困图书馆的戏码是怎么演的。不是该天降一个英俊男主,默默地把自己的伞丢到垃圾桶后,假装在门口偶遇,然后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他那昂贵的巴宝莉风衣下,共同冲向男主同样的昂贵的豪车中。
我环视了一圈冷冷清清的大厅。
终于清醒过来。
自救。
我立马转身又跑回了美术教室。
刚下课,管理员还没有来得及来关灯关设备。我找到墙角的垃圾桶,倒出里边仅有的两张废纸后,感恩戴德地扒下了套在桶上的粉色垃圾袋。
我检查过。
很干净。
套在头上完全没问题。
果然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想不到的,就没有我做不出的事。
但是还有一些事,我真的想不到。
投影机白色幕布已经卷了起来。本储百石的画作明晃晃地印在了墨绿色的黑板上,显得模糊怪异。原来用来挡名字的那张白纸,这时候也已经不见了。
储悦,两个字,不清晰,却大剌剌的。
当然这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在那一片幼稚园小班逃出来的海鸥旁边,不知道是谁用粉笔画了一只块头更大的幼儿版中班海鸥。一气呵成,潇洒利落。光影虚构的影像和白色粉末的笔迹,在这一刻,意外地达成了一种无比的和谐。
比翼双飞。这个无厘头的念头一闪现,就被我立马打消。
应该是谁的恶作剧吧。我拿起讲台上的黑板擦,犹豫再三,却还是又放下了。
预备铃响过,我捏着手里的垃圾袋,匆匆跑出了艺术楼。
到底是谁呢。
我还在想。
*
雨在放学的时侯停的。
我和张放在校门口的车站分别。她上高中后就基本住她亲戚家,就在附近的小区。
回家的公家车上照例很拥挤。穿着各式各样校服的学生挤一起。
车内空调温度有点高,我被人群压得有些穿喘不过气,低头盯着一个陌生人的鞋子,努力放空自己。
想到一年前。
我们全家经历得那场重要变动。还是觉得不真实。
拆迁的消息提早一年就下来了。家家户户为此也有充足的时间为拆迁做好了准备。
当然不是什么心理准备。
我记得,几乎是不到半年吧,每户人家,也包括我们家,都争先恐后的把自家的房子翻新了一通。
除此之外,还有个别心黑胆大的直接又在原有房子的基础上加盖了一层。那时候由于我们是当地第一批拆迁的,政策还比较松,这些旁门左道的的路子倒还真走通了。
我也一直记得评估人员来的前几天,我们一家四口是如何度过的。
在储标的督促下,我们全家开展了前所未有的大扫除。
自建的小洋房实在是大,储盛那阵子正好有些感冒,跟着一起干了大半天后他就嚷嚷着撂摊子不想干了。当时储标也二话没说,跑去厨房提着张长凳冲上去追着他打。
储盛见状扔了抹布就冲楼上,往自己房间里跑。哐地一下甩上门反锁,任后面赶来的储标在外面怎么砸门,他都巍然不动。
储标最后砸累了,就干脆放下长凳,直接坐了下来。
“我是为了自己吗?”他微微喘着粗气,说话的时侯,裹着厚厚一层脂肪的肚子藏在发皱变形的白色工字背心下一起一伏。
“我这么累死累活的你们做小孩的怎么一点都不懂。”
“长这么大了,读的书都给狗吃了,到底懂不懂我的辛苦。”
背后一整片的晚霞沉在刚擦拭干净的玻璃墙外。他在门外说,与其是说给储盛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就站在一旁,手里绞着块滴着黑水的抹布,心里堵着什么东西,也有点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一直到晚上储盛都没出门。
而我像是被赋予了某种使命,拼命扮着乖。手上一刻不停,好像是要把他的那一份也一起补上。一个闹就算了,两个都不懂事,怎么可以这样子呢。
我想不可以这样子。
工作都做完后,储标敲门叫储盛出门吃完饭。
大家都很平和。
我从饭菜里抬起头向外看,只觉得记忆中家里的窗户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
评估当天,专家来了四个,个个穿着衬衫西裤,一脸公事公办的冷漠。储标人前马后的给人点烟,带路,笑脸贴人家冷屁股。
陈兰也跟在一旁时不时的美言几句。
我和储盛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只是沉默。说实话,我从前没见过爸爸这个样子,怎么看怎么想抗日剧中给皇军带路的的汉奸。
汉奸人人欲诛之而后快,但是爸爸却只让我觉得心酸。
我知道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几乎已经走到了拮据的边缘,拆迁根本就是从天而降的一次重生。所以能多算到一些拆迁款,能给这专家留下个不错的印象,储标才会拉着我跟失心疯似的把整个房子都打扫了一遍。
认真请扫过的房间踩满了来来往往的脚印。拆迁方案很快就下来,储标对金额并不满意。我们家的房子当时造的时候花了储标全部的心血和金钱,琉璃砖和瓷器墙都是花了大价钱拱上去的。但是最后能分到的钱,却跟人家的砖墙水泥房也差不了多少。
储标当然不同意这个方案。
村委会打了电话叫他去。
下午去的,晚上才回来。进门第一句就是“我把字签了”。陈兰一下就火了。
“不然怎么样?”
“成了钉子户,什么都拿不到!到时候跟谁说去,”
储标说完,陈兰看看我,又看看储盛。不再开口。
我不知道我们家为什么总是多沉默。但是后来,沉默总是让我想到难堪。
生活就像是坐了过山车,储标做了弄潮儿跟人投资房产,又炒股。就过了一年多,我们家的生活天翻地覆。
“算命的说了,我四十五岁会发财。”
我上一次听储标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说的是“四十岁”。
但不管几岁,谢天谢地,他终于来了。
*
临搬家前几天,满室的欢天喜地却稍稍有点变了味。
我知道,这是不舍得,这是离别的情绪在作怪。我们一家人站在房前的大合影至今还放在储标房间的电视柜上。
拍照时的点点滴滴我都还记得。
整个寒假几乎都是晴空万里的大晴天,只有那天是阴天。
陈兰穿了一件宝蓝色带毛领的呢大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这件衣服我只在储林结婚的时候见她穿过。储标最体面的衣服是一件春秋款的薄铁灰色西装外套。接近零下的温度,他嘴角的笑容都冻僵了。
四张脸,四种笑,四份不同的拘谨,全部定格在那一声”咔嚓“声之后。
相片是不老的岁月。
“轰然”一声。
带着对全新生活的向往,曾经一砖一瓦都用心堆砌的房子,在我的心中倒塌成了一堆废墟。
连带过往所有,也尽数在废墟扬起的尘灰之中于我们渐行渐远。
储标最后独自一人在爷爷奶奶留下那两间老宅中逗留了许久。
我知道,那里是他,是我的爸爸,过往四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开始的地方。父亲早逝,母亲多病,年少的储标就早早挑起了这个家庭的所有。
数十年的境遇,其中多少酸甜苦辣,最后都回到了,同时也困在了那一方小小的矮屋之中。多少年前,那一面坑坑洼洼的石灰水刷过的墙上,投下的,是四十五瓦的昏暗灯光中,那一个沉默少年深夜搓麻绳的身影。
里屋传来的是浅浅的低咳声,以及男童睡哭声。
“阿标,你来看看,储林怎么哭个不停。”微弱又稍显吃力地声音,是我卧床难起的爷爷。
“来了,来了。”储标匆匆放下手中的活儿,起身转眼间就隐没在了那扇被烟火气熏旧的木门之后。
我仿佛真的可以看到。
是年岁赋予了我可以探寻时光的触角。
而少年的故事终须要结束。
那就结束在这一天,这一刻吧。
我的爸爸。
因为。
年少的故事,也终究会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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