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独生子女生存指南

作者:格蕾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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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6 章



      我运气好。
      跑回车站,迎面远远开来的就是能带我回家的24路。

      而我也明白,我的好运气,不仅仅是这。

      恍然中我有种喘不上气的窒闷。
      陌生,又熟悉。
      猛然惊起了我记忆中八岁那年在泳池溺水的经历。

      据说那是一段只有十几秒的过程。

      但当时的我沉在水中,不断的被四面八方的水一拥而上侵袭的感觉,那种冰凉的透明,引诱着你放弃自己。

      我忘记自己是否挣扎过。在我并准确的记忆中,我整个人始终都处在一种很安祥的状态,自然舒卷。
      因为放弃了挣扎,我似乎都没有难受。

      直到被人从水里捞起来的一瞬间。与水相离的那刻,当空气毫无预兆地灌入我的肺里。鼻腔眼睛还有喉咙,一瞬间都火辣辣的疼。

      生的气息就像是毒药。
      但也许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并不美好,真实的痛苦,和淋漓的撕扯。

      被虚构和改写的记忆中。
      死亡,和离开,却轻易和温柔地如同潜伏在水下软软的海草,勾引,撩拨着你,一步步,陷入永夜的怀抱。

      鼻涕跟着眼泪一起哗啦啦地下来。我嚎啕大哭,湿漉漉的倒在陈兰的怀里。
      朦胧中察觉到。
      死亡再温柔,却都不会有妈妈的怀抱更让人贪恋。

      在那一场意外中,我得救了。
      那眼下的这场呢。

      黯淡模糊的样子,伴着距离的拉远在我的意识里越发地膨胀。
      那间房子就像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

      所有贫瘠和粗劣的气息都并存在这场噩梦之中。
      我一直无法控制自己去不要想它。

      我很难过。
      这一句话,曾经说了无数遍,这一次,却如鲠在喉。

      灰蒙蒙的玻璃窗上照出我困乏的脸庞,原来我咬着牙,忍到眼眶泛红的脸是这个样子。

      贫穷对我,或者绝大部分的人来说,都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因为买不了一件喜欢的外套,吃不上一顿心心念念的麦当劳,就发脾气不高兴的自己实在肤浅得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有的人的人生,竟然可以如此的艰难。

      更令人难以接受的,这样的人生,过往的每一天,一直在我的身边发生着。

      传言都是真的。
      她没有父母,只跟自己的奶奶相依为命。唯一可以依靠的哥哥也不在身边。

      相依为命,或许也没有多少亲情的温馨在其中。而是一种顺势而为的妥协,年事已高受尽媳妇折磨的老太太,还整日幻想着儿子的良心。

      老眼昏花的并不只是眼,更是心。

      公交车像是王子的白马,带着我快速地逃离。
      我还可以逃离,那张路呢。

      她肺炎住院了。
      而原因,极大可能是因为我一句自以为是的“关照”。我教不会她反抗,也更没有胆量帮她抗争。所以选择这种与世无争的自保。

      但是我忘记了自己的理想化,没有建立在现实的可行性上。

      人类进化了几万年。
      却只在近几十年里才安然解决了如何在冬天舒舒服服地洗个澡,这种解决,却也只是针对部分人。
      在二十年代初期的远郊乡村,热水器根本还是一件极少见的稀奇物品,水龙头一拧就能开出热水的家庭,绝对能算是一种奢侈中的奢侈。

      甚至在液化气灶普及的年代,她守着的却还是一方陈旧的老虎灶。
      还会因为烧水多用了几捆柴火,而被自己的奶奶数落。

      我终于明白,很多事情,如果别人没有去做。并不是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去做,而是实在是,做不到。

      同情和悲悯绞杀着我。
      是我害她生病住院的,这个念头一旦生成,就越来越浓烈。

      我想到自己曾经委婉的问过她。
      在一场嘲笑之后。

      “你觉得难过吗?”
      这样的生活?

      当时她有些讶异地摇了摇头,黯淡的眼眸中似有几分光亮。
      “哥哥在跟人学修车。”
      “等过几年他学成了,攒够钱了,我们就可以自己开一家修车铺。”
      “我哥哥很努力。”
      “到时候,生活会慢慢变好的。”

      我说不出口的问题,她也一并回答了。
      至始至终,她对我都始终坦诚。为数不多的交谈中,几乎没有隐瞒。我对自己所不耻的地方,不是那一句“关照”,而是提出这样的建议时,内心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我跟那些无端嘲笑她的人也并没有区别。

      我从来没有把她当作过我的朋友,而是一个需要被我拯救的对象。
      之所以选中她。
      是因为我那一点可悲的感同身受。

      当现实超出了我的预期,能力被狠狠地践踏在脚底。我终于我发现,我谁都救不了,包括自己。我没有教会别人什么。
      一直是他们在我的人生道路中,有意无意地拨正我曾经不小心走错的道路。

      就像张路。
      她对生活是怀抱着希望的。

      那我呢。
      这么多年,我到底成长了多少。我固守在自己世界里,些许外界的风吹草动,就能勾起我对身边所有人的巨大不满。

      为什么夺走了我的这个。
      又为什么没有给我那个。
      对陈兰,对储标,甚至是对储盛。我一直在索取,在求偿。

      但爱是相互的。
      是不是。
      无穷无尽的情绪翻滚在我的心底。天色已经浸成蓝灰色,炊烟从冒着橘光的人家里伸出来。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想要见见他们,我的家人。

      爱不是等价交换。

      她是理解之后,一种无限的宽容。宽容恶,也宽容善。至高的爱意是有神性的。神,是一种绝对不允许凡人指手画脚的存在。

      她不受胁迫,也无需辩解。
      一直以最本来的面貌,始终存在着。

      直到有朝一日,我们自己的,主动伸手触碰。

      *
      家,还是往常的样子。

      平凡的忙碌,以及熟悉的烟火气。

      我蹲在鞋柜旁换鞋。什么时侯才意识到天是真的冷下来了呢,也许是这一刻,属于我的软软的粉色老虎头鞋端端正正地摆在鞋架上时。

      我弯身把换下来的运动鞋摆好。

      紧邻我的虎头鞋的是储标的皮鞋。
      我盯着它,一时忘记了动弹。

      这双鞋储标已经穿了很久。
      不名贵,质量也不好。

      鞋人造革的材质,并不透气,储标出车一夜归来后,散发的气味也可想而知。

      黎明的时刻。
      他就站在这里,因为疲惫,摇摇晃晃地几乎站不稳。
      他手扶在鞋柜上,脱下了这双鞋。却卸不下满身地疲惫。

      我从没完整的注意过这个场景。
      所有的,都是片段的记忆。
      我有时半夜起来上厕所,或者熬夜看电视到天亮。
      我被动静吸引出来,目光从二楼自上向下,投下匆匆地一瞥。在一片黑暗中,捕捉到了光存在下的某一个片段。

      像是观众看向舞台的那一眼。

      所有这些凌乱地散落在我记忆中的一堆片段,已经多到足够可以还原所有的夜深的场景。

      所以到底还有多少次,在这样的黎明和天亮。
      是我在安然的睡梦中,坦然略过的。

      鞋头的皮已经开裂,斑驳,暴露出织物的内里。
      一个个小小的口子,无言地浸满了对生活全部的诉说。

      其实我早就发现,但是我并没有产生这样的意识。对别人的艰辛从来都是一扫而过。
      体谅这种心情,远比感同身受来得更具体。

      如果逃离幼稚,偏执,和没有来由的报复心是需要契机的。那么这双鞋,当下就是对我的一种启发。

      成长是一个渐渐丰盈自我,和与周围所有和平共处的结果。
      记忆里,随时随地伸着手,向外在讨要爱的小女孩,她应该可以慢慢长大了是不是。我已经固执了太久,等到风景都结成霜,夏蝉也去而未返。

      我想要与父母和解。这一刻,无比地想。

      但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真正完成这一种内心的经历。

      合解的要素之一是建立在激烈挣扎过后的理性和解。那另一部分呢?

      另一部分的完成在于期待。
      不是抱有期待,而是不再期待。

      不再对父母抱有过多无用的期待,才是通往一切平和的最终奥义。

      或许并不温情,但却最实用。

      可惜这一刻的我,还并不舍得。
      *
      晚饭是惯例,两菜一汤。
      红烧肉,炒小青菜,还有榨菜肉丝汤。

      碗筷交换的声音,平常又温柔。饭厅的顶灯原来坏了两个灯泡,一直暗暗的。陈兰抱怨了好几次,看来今天储标终于修好了,光线明亮到让我有些无法适应。

      厨房的玻璃窗因为内外温差,结了一层淡淡的水汽。窗后是深蓝色的天空,夜间寒冷的风在空旷的天地间叫嚣。

      储标和陈兰不咸不淡谈着亲戚家的事。
      储盛依旧默默吃饭。他忽然看了我一眼,神情莫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伸筷子,迅速地夹走了碗里最后一块精瘦的红烧肉。

      他得意地在我面前晃了晃自己的战利品。我仔细地一一辨析着他此刻全部的表情,像是一桢卡住的画面。看着他,眼尾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抿起嘴角两侧顺着脸部肌肉的走向微微后撤。

      轮廓和岁月并行,造就了眼前这一张逐渐褪了少年稚气的脸庞。很熟悉,在长久的凝视后,却忽然陌生。
      直到,察觉他眼里的狡黠和臭不要脸,一如过往这么多年。

      那种感觉,就又上来了。
      窒闷感,压得我喘不过气。

      不受控制地。
      我仰头就开始大哭起来。无缘无故,没有任何理由的悲凄,像是过往人生中下在我身上的一味慢性毒/药。
      现在终于毒发。

      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崩溃。储盛手一抖,吓得肉都掉在碗里。

      “别别别,不就是块肉,我还给你不就得了。”

      他面露惊悚。爸爸和妈妈也被我吓到。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兰就坐我旁边,她先开口。听储盛这么一说,迅速抓住了罪魁祸首:
      “你要死啊,吃了这么多!快还给你妹妹。”

      我哭得停不下来。
      储标看出了些端倪:“储悦怎么了,是学校出什么事了?”他从手边抽了两张纸给我擦眼泪,这是他难得的温情。

      也许也是我难得发现的温情。

      “哭成这样,难道是数学又考砸了?”
      储盛舔了舔筷子上的肉汁,忍不住幸灾乐祸。他总是这样,在对待我的问题上一直都是漫不经心的态度,不深刻也不越界。

      我想哥哥是不是不够关心我,不够爱我。因为我们总是吵架,也因为我常常嫉妒他。

      但他小时侯会帮我揍欺负我的男孩子,长大了会告诉我:储悦,你要考个好学校。
      我总是自诩是个不善表达情感的人,那为什么我偏偏就要默认,我的家人就一定是我的反面呢。

      如果爸爸有能力,如果爷爷奶奶不生病,如果储林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
      一个人的人生究竟存在了多少遗憾,才会有那么多的如果。

      储标,在没有得到过一刻喘息的人生里,挣扎沉浮。

      我们一生中总要辜负一些人。
      最不想辜负的,是身边人。
      但偏偏最容易辜负的,也是身边人。

      爱让我们没有选择,而命运将我们逼上绝路。

      陈兰瞪他:“闭嘴,吃好了就给我滚上去。”骂完他,转过头来又来安慰我。

      也许是因为我长大后很少当着他们的面哭成这样。

      储标又抽了两张纸给我擦眼泪:“数学要是真的跟不上,我们就去补课。现在才初一,不着急。有什么不会做的题,问你哥。”
      “听到没有,储盛!”

      “啊?”储盛显然很想装聋哑人:“我学业也很繁忙的啊。”
      “不过。”
      “啊呀,储悦,你别哭了,我教还不成么?”他看我眼泪跟不要钱一样地掉下来,到底也还是怂了。
      “怎么还在哭?”
      “你这样明天会肿成猪头的。”

      我摇摇头,就还是沉默地哭。
      陈兰有些着急了。
      “是不是真的被人欺负了?”她有些紧张地上下查看我。
      “让你爸明天去一趟学校。”
      “你有事就跟爸爸妈妈说啊,你这样闷着让人怪着急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摇摇头。
      “没有,没有被欺负。”
      我就是。
      “难受。”

      “妈妈。”我泪眼婆娑的看她。
      “我有个同学家里很困难,很困难。”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状态。
      “为什么有人会那么惨呢?”

      为什么人生会是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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