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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人生中避无可避的时刻一半都出现在放学后的校门口。
比如此时此刻。
距离我五十米,在正北方向的某个人。
陈星一直都是个寡淡,又很无趣的男生。但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自以为是的幽默,和喜欢用这种恶心的幽默在他人身上找存在感。
荒诞,又令人厌恶的集满了几乎青少年期所有可怕的样子。
在我的眼神无意中跟他对上的那一刹,我就知道。
又要开始了。这一切。
今天天气不错。
晴朗,又温暖。
阳光普照万物,所以连恶意,也在蓬勃的滋长,肆虐。
“啊呦,这不是储悦吗?”吊儿郎当的故作惊讶。彷佛刚刚已经死过一辈子,又仿佛今生是第一次见到我。
“你认识?”他身边的徐小伟也掺和进来。
“当然。”陈星拍怕徐小伟的肩膀,莫名地,那几掌,就像是砸在我身上一样。
“我们以前是一个班同学。”
对啊。
只是一个班而已,没有任何其他的交集。
就到这里,够了,就说到这里,不要再继续了。
陈星嘿嘿笑了一声继续,他黝黑的瘦脸上写满了愚笨不堪和无耻下流。
“我跟你说储悦以前可凶了啊!”
干嘛要用这种做作的表情,我是杀了你全家吗。
“嗯?她怎么你了?”徐小伟乐呵呵的笑,笑里浸着满满的三八气息。
“神经病啊,笑成这个样子——。”
“人家市区转来的优等生看不起我们这帮乡下人啊。”
“你知道储悦的外号吗?”
没完没了。
又死去活来。
你怎么不去死。马路上有那么多车,为什么没有一辆能送你上天。每年新闻都有喝珍珠奶茶被噎死的,你为什么还活着。
我不想再听下去,牵起张放放的袖子要离开。
“芝麻烧饼?”又来了。又一次。
陈星脑搂着徐小伟,因为这四个字,因为我,笑成一团恶心的微生物。
……
我被强行拉入了他们的快乐。成为他们快乐的脚踏板。
“她以前还有个更绝的外号,你知道吗?你去看看她的……。”陈星估计很满意徐小伟的反应,又可是忙着传销关于我的其他信息。
够了。
我必须要离开。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就当他们是一团恶臭的空气,离开,赶紧跑开。
对。
跑。
事实上,先跑的那个人却不是我。
张放放拔腿向着人群冲去的时候,我只来得及扫到一眼她的影子,那影子里闪烁着耀目的英勇气息。
“你哪位啊?这么八婆!有病是不是!”她不废话,上去对着陈星就直接开怼。
“……你又是谁?我跟我兄弟说话,关你屁事!”
“你管我是谁?看不惯你行不行!”张放放手叉着腰,扯高了嗓门冲陈星喊回去。
张放放是个神奇的女孩子,她上次为那个生病的学姐出头留下的伤痕依稀还留在眉骨。明明是个身高都不到一米六的小女生,脸生的也是清清秀秀的一张小圆脸,却仿佛总是有无穷无尽的正义感和力量。
我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眼前的现实和我,在此刻被切分成了两个层面,中间隔着的是,一段并不长的往事。
没有人为我出过头,从来都没有。也不是没有朋友,但好像那些,都没有能做到这一步。彼此分享一些快乐的事,其他的,都是点到为止的礼数。
陈星有些话没有说错。
小学时候的储悦并不讨人喜欢。
冷漠,高傲,有时甚至是孤僻。
我知道他们背后的议论。
说我是从市区里面回来的,说我看不起他们。
多么可笑的臆断。
关键是,很多人都相信了。
其实不是的。
我只是很孤独。突然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同时失去了我所有要好的朋友。
我也很自卑。因为相貌,因为家庭。更因为所有
*
“这是我们一个班的,储悦朋友。”徐小伟伸手想要拉住陈星,但是晚了。
张放放被欺步上来的男生猛推了一下,连连后退好几步。
“你干什么!”放放尖叫。
陈星咧着嘴冷笑:“谁叫你找抽!”
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们。而我,就站在几步远的距离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的朋友因为替我出头而被人欺负。
身体有一个声音,喧嚣到几乎要将我震晕过去。
这一次。
这一次,你依然也要什么都不做。只会回家闷头大哭一场吗。但是有用吗?哭能解决问题吗?
不能。
它不能解决问题,它只能放纵问题。
我不是软弱的人。也不该是。幼年时那个无谓有无惧的我,到底去了哪里。
不对。她哪里也没有去。
她一直,与我共存。
当真正站在陈星面前的那一刻,我发现自己不害怕了,不害怕丢人,不害别人打量的目光,不害怕所有过往这些事时时逃避的,存在于自己身上的,像是某种错误一样的异样。有一股莫名高涨的热气正鲜明地在我地胸怀里激荡升腾。
我已经很少再回忆旧事里的故人,因为不可能,因为无力。
但偏偏在这一瞬,我却记起了曾经出现在我童稚岁月里的那个小小少年。
相貌已经模糊,但是他的声音语调,却从来没有远离。
“不是小猪的耳朵。”
“是精灵。”
“精灵的耳朵。”
他认真地看着哇哇大哭地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她们说我,饭店里阿姨总说我是只小猪。”我抽抽嗒嗒地望着他。
“我不要做小猪。”
“我是公主,公主!”
……
“那……。”他也许是皱了一下眉。
“你是精灵公主。”
直到我后来看了《魔戒》,终于见到了电影了的精灵公主长什么样。
根本就不是我这样。
陈染之,你骗人。
精灵才不长这样的耳朵。
*
“你说我?”我攥着拳头,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不要像一个怨妇。
而是一个毒妇。
云淡风轻的不屑,才最能让人抓狂。
我咽下的一口恶气,勾起了深埋在心底的所有的怨毒。
“我说你你也不看看自己长一个什么磕碜样,满脸青春痘,分明就是月球表面,头发天天油的半年没洗过似的。还有你的身高。”
说到这,我抬手在他脑袋旁边比划了几下:“就问你,你这身高从小学到现在长过吗?三等残废还一天到晚给人家取绰号,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先找面镜子照照自己再跟我说话,等你转基因成了吴彦祖再嘴毒别人也不晚!”
骂完当然就是解气。
终于说出来了。
这一切,我的蓄谋已久,我练过无数次,却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来的话,终于全部都还给了他。
“既然你这么喜欢开玩笑。”
我喘了口气继续,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正很用力地掐着手心,只有才能压住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
“那我以后也叫你三等残废吧,你千万不要生气,因为这只是个玩笑而已!”
我想起储盛对我得一句评价。
他说我只会窝里横。
其实是有道理的。
因为我不敢。
从来,对于在学校里受到的这种模棱两可的欺侮,储标和陈兰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不是没有告诉过他们,曾经有人取笑过我的耳朵。在我还要小一点,不明白失望,还只是会害怕和哭泣的时侯。
但是他们只是把这当作我的“小题大做。”
所以感觉痛苦,是我的问题,是我的错。很长时间里,我陷入这样一种自我的反思和厌弃中,就像他们都不说别人为什么只说你?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现在我所拥有的一切不都是你们给我的吗。
不觉得你们自己的样子很可笑吗。
我只是爱表现出自己张牙舞爪,无所不能的样子。
但很抱歉,我的本质上并不是,甚至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
“啪啪”几声夸张又用力地鼓掌声撕破了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
异常的英俊男生,他的出现,成功带跑了一半的注意力。
是胥乐远。
然而对于我来说,此刻的重点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站着的,那个一言不发的沉默少年。
方才的泡沫在眼前一颗一颗消失。我有种被瞬间拉回现实撕裂感。
陈星咬牙瞪眼反驳的样子,可怕得像是一只吃人的怪兽。
他每一次张嘴吐字,血盆大口里,腥臭的气味,向我这,侵袭一分。
我躲开,必须躲开。
因为我害怕。
“操,我说你什么了啊,大家不就开个玩笑吗,你怎么这么恶毒,想死啊是不是?别以为我不会打女生,我——。”他手气急败坏地指着我,作势要扑上来。
我来不及躲,也不能躲。
幸运地是,有人比他先快一步。
胥乐远挡在我们前面。我失去焦点的眼神落在他的背上。
“有必要吗?”他轻松挥开陈星的手,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调侃中带着几分稀松平常的笑意。
“怎么,胥乐远你这么想帮她,你喜欢她啊!”
只是半大的少年,能想象的到的威胁也只是这样无厘头。我脸埋下去,周围爆出一阵笑。
“帮她就是喜欢他?”胥乐远也不反驳,只是笑起来:“那我现在帮着你把她打一顿,是不是就是表示我喜欢你了?”
明明是句歪得不能再歪的歪理,围着的人再次跟着一同笑起来。
陈星的脸色较刚才缓和了几分。
胥乐远走上前,拍了拍他肩膀。
“为了表达我对你的喜欢,请你吃关东煮怎么样?”
“哎呀——烦不烦。”
“……我跟你说,我可是看在你面子上……。”陈星推脱了几句,最好还是跟着胥乐远走了。
轻轻松松。
一切就都搞定。
*
胥乐远的好人缘在小学的时候就是远近闻名。他优秀,性格随和,又讲义气,几乎人见人爱。上天真是不公平,把所有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倾注在了一个人身上。
但是。
要喜欢这样的一个男孩子,是不是也会很累。
爱上一个完美的男生,就注定了你终将会成为他的缺点。
*
看戏的人渐渐散开。
我回头再看张放放,她这会儿已经傻姑上身,脸上的表情是难掩的甜蜜。
“刚刚我是被英雄救美了吗?”她作少女捧脸的模样。
我拉着她的手赶紧离开:“没有错,恭喜你。”
一直走到人少的地方,感觉自己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谢谢你,放放。”这句话,我终于有机会说出来。
张放放笑笑,自信地拍了拍自己平坦的的胸脯。
“谢什么谢。”
“我不是早说了吗,有困难就找你放放姐。”
“况且你刚才也很英勇!这样就对了吗,以后要是谁在说你坏话,你就直接怼他,你越是不理他躲着他们他们就越来劲!”
她说得头头是道,这份勇气很自信让我很羡慕。
我想。
她的爸爸妈妈一定很爱她,并且也只爱她。
“知道啦。”
“会的,会的。”
我笑着敷衍过去。
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
不会的对不对,因为我现在就已经开始在后悔了,抑制不住地后悔。
“储悦。”
在路口分别时,张放放牵起我的手依依不舍地晃了晃,她很少有这样温情的时侯。我知道她担心我。
放放手心的温度温暖感人。我想起她喜欢用孩儿面的护手霜,一只粉粉的小蘑菇,跟她的发型很像,是一样的可爱。
“你不要不高兴,真的。”
“你在我心里超可爱的,第一次跟你说话的时侯就觉得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所以,你不信听那些神经病说得。”
“你长得很可爱。是真的可爱。”她生怕我不信,认真地重复。
我反过来攥紧了她的手。微微用了力气,表示,我相信。无比地相信。
其实原来,我要的一直很简单。
不过只是这样一句肯定,真心实意,不需要一点华丽。但没想到,只是这样一句,我却等了这么久。
“原来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啊。”我努力笑着打趣她,否则怕自己当场就会哭出来。
“就像你对江炎一样?”张放放抹了抹眼睛,揶揄地笑。正是温情的好时候,我没想到她立马毫不留情地来了个大反击。
……
“哈哈,我走了,拜拜!”
“张放放!你这个死女人!”我冲着她开心跑远的背影,大声笑骂。
*
明天也许又会成为一个被人议论的话题。
主题会是什么呢。
七二班的储悦和一个说她长得丑的男生在门口大吵了一架。老师会不会也知道这件事?知道了会怎么想?会找我去办公室谈话吗?
我想到了马芳平那张素来面无表情的脸。
学校贴吧里寥寥无几的帖子里,却有一半都是在说她,就足以说明她并不简单。
她身上背着很多的传言,这一点你从她平时的为人处事上根本看不出来。
而第一点就足以让我乍舌。
背着自己的老公,跟别校的男老师搞外遇。
发帖的人写得头头是道,从字里行间也能读出来,这绝不是他第一次发这些东西。
比起这个,剩下的多数是往届学生对她的控诉,大多也是女生。
我本来以为更多的会是控诉她的严苛和不近人情,但是我又错了。
她们不满的是马芳平的编撰。
帖子里的留言提到,马芳平会编撰女生的绯闻,当然是那些她不怎么喜欢又看不上的女生,然后在办公室里同其他老师大肆渲染。
然后绯闻,就成了事实。
我很早就明白老师是一个高尚的职业,但是老师本身并不是。他们也是人,也有各种各样的不同的情绪。
其实他们也会上厕所的。
真的。
我小时候有段时间一直傻傻的,以为老师跟我们是不同的物种。
放学回家我终于忍不住问陈兰。老师都不上厕所的吗?我们上厕所的时侯从来没见到过老师。
也在一旁的储盛顿时哈哈哈大笑。
储悦你个傻子。
老师不上厕所你想憋死他们啊!
但是。
我还是疑惑。
你们上课的时侯,他们去上厕所,你当然不知道也看不到啊!
储盛一副受不了的样子。
啊。原来是这样。“叮。”一声,我脑袋里的小灯泡亮起来。
我一下子豁然开朗。解决了老师到底上不上厕所的这个问题,对当时的我来说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不知道马芳平会不会知道这件事。
应该不会吧,谁会这么闲到处说。
我一直在班上表现的很没有存在感,争取不引起任何老师,尤其是班主任的注意。
我知道。
做老师的一般都有三颗心。
爱心,注定是要给像王小柔这样的德才兼备又能把班级管理好的优等生的。
耐心,是赐予了如同徐小伟一般天天不思进取的后进生。
而我们,所有这些普通平常,每日按部就班的中间段的学生,能够获得的应该就是老师的那一颗“漠不关心”。
无法揣测别人的想法。但对于我来说,我很喜欢这样的状态。尤其是在我童年时期,关于数学,关于宋老师的那段惨烈往事从来消失过的现实来说。
我不希望被关注。
*
刚刚那个沉默的少年,我没想到会在车站遇见。
其实除去他自行车胎坏了的那次,我和他在公交车上就再也没有遇见过。
理由我猜是因为胥乐远。
他们两住在一个小区,一直看到他们结伴骑车上下学。
候车的车站很简陋,只竖着一块公交车站牌。铁质的杆子上锈迹斑斑,还附着成片难辨模样的纸张,充满了久病缠身的衰败气息。不用仔细看,都是什么包治梅毒的广告。
江炎正盯着上面的某一行字看的津津有味。
他原来挂在肩上的灰色耐克书包正拎在手上,脑门上一撮头发倔强的竖起,顺着风吹来的方向微微摆动。
这个背影很安静。
我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自己的呼吸。
他是个很美好的存在。
是我先叫他的。
他抬起头看我,眼神中恍过一阵极快的茫然。然后嘴角上扬,一个淡淡的微笑,让我一下凝住了了气息。他以前也不是没有对我笑过,甚至比现在笑得还要更好看,更灿烂。
破碎的斜阳落在他的身后,两旁的行道树在风力飒飒作响。土方车鸣着凄厉的喇叭,飞速地向前方的白日梦尽里冲去。扫起的尘土远远得甩在身后,甩向还留在原地的我们。
十月是个很好哭的季节。
白天暖暖的,傍晚凉凉的,就像是心里的温度。
不是痛或者乐让我们悲伤,是暖与凉,是乐与痛,是他们之间的落差,让我们悲伤。
刚刚才和放放高兴挥手告别的我,这一瞬鼻子却酸得很厉害。
我不是傻子,很多事不用开口我都知道。
好的,坏的,我都明白。
就像他出现在这里。
“对不起。”他拎着书包,向我走近了一步。声音干脆又坚定。
为什么?
“为什么要道歉?”我低头,脚下反复碾着路边的小石子,声音低不可闻。
“因为是我就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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