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雷尔手记

　　我一直很感激蒂塔，虽然她霸道，别扭，小心眼又很暴躁，但是她一直对我很好。那种好不是每天黏在你身边说些温情的话，也不是在你吃饭的时候给你夹菜，天冷的时候给你披衣服。
　　我们谁也不需要这种东西，这只会让人变得软弱。
　　蒂塔一直迫使我变强，逼我面对我不愿面对的事实，抹杀我心中逃避的成分。
　　她一直在拯救我，一如十年前在帝都城外，收留走投无路的我和特蕾西。她说，我一直都记得你，你是佛雷迪克身边那个小跟班，现在他不要你了，不如跟着我吧。

　　我悲惨的身世还真是流传广泛啊~

　　我和特蕾西从安德里亚离开后，并不确定该去哪里。我们两个人都上了通缉犯的名单，她的赏金比我略高一点。
　　我的罪名自然是旧教派余孽，所有教会势力范围内的城镇都在等着我把送上门去；特蕾西就更好办了，现在她是整个伽莱亚的敌人，爱克罗德家族最后的继承人。我们两个的唯一区别是，见了她要格杀勿论，见了我要活捉候审。
　　我的通缉令是克里斯蒂娜亲自签发的，我不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反正不会是心念旧情。更多的时候，我感觉她只是不希望我死在别人手里，而不是关心我的性命。
　　特蕾西的通缉令由近卫军总领发出，没有任何隐情可言。

　　那时伽莱亚和杜尔加沙的关系还没有完全恶化，福尔利兰的管制也比较松散。许多亡命之徒会选择逃到里拉港口躲起来，有机会就偷渡去对岸，没机会就加入那边的山贼海盗团伙，求一条生路。
　　我也曾想过南下绕道，带特蕾西离开伽莱亚。但是我们才走出不到半天，就发现南下的所有道路上都加设了近卫军的岗哨。之后我们才知道，这条出路早就被帝都的人预料到，提前在那里派了重兵候着我们。
　　而我们想退也已经不可能，安德里亚一夜之间变成了红云黑羽的大本营。他们身上还带着爱克罗德堡灰烬的味道，一刻不停地翻越过雪山，随时准备踏着我们的足迹继续南下。

　　我和特蕾西陷入了绝望。
　　我们在东南部的丛林里兜了半个月的圈子，直到有一天踏入了西多罗伊沼泽的边缘。
　　西多罗伊是伽莱亚帝国南部的边界，从里拉南边的楼十海崖再向西南跑马一天一夜，就能看见大片暗绿色的丛林扭在一起，这是一种叫做铁骨风藤的树，俗称螣蛇皮，是西多罗伊沼泽的特产。螣蛇皮虽是藤蔓植物，却粗壮结实的像内陆山顶的乔木。也只有用它造出来的船才能渡过这片号称沉尸之湖的死亡沼泽。
　　西多罗伊的水面深深浅浅，落差极大，看似相连的水域，每一块之间却可能拥有完全不同是属性。一片看似镜面般平静的湖水，很可能就是鸟毛不浮的弱水；一片看似陆地的干涸滩涂，很可能只是一层浮在水上的干泥。
　　这里除了铁骨风藤之外，见得最多的是最普通的苇草，每一棵都长得一人来高，和铁骨风藤一起遮蔽了一切视线，连五步开外的东西都看不清。
　　我和特蕾西就站在沼泽边最后一块可靠地土地上，望着漫无边际的苇草和铁骨风藤发呆。我们完全辨不清方向，西多罗伊的天空永远阴霾的看不见太阳，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没有任何规律。
　　“如果这里食物充足，住下来也许不错。”特蕾西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我摇摇头：“没有任何一种生物食用铁骨风藤，而这里的苇草大多数含有剧毒。”
　　她撇撇嘴：“你真不好玩……”
　　苇草哗啦一声在我们面前断掉，我和特蕾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风猎猎地撑起我们的衣服，特蕾西的手放在了刀上，我的手放在了特蕾西身上。
　　那天的气氛诡异非常，西多罗伊晦暗的天色让一切都染上了一丝恐怖的气氛。苇草发出的摩擦声是唯一的背景音，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静止的。就在这样大片大片的灰色和墨绿色之间，一个纤长的身影从水面上飘了过来。
　　他是真的浮在水面上走过来的，脚下只有浅浅的一层沉在水下。那是个年轻的男人，眉头微微皱着，面孔惊人的漂亮。那是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外表，美丽却高高在上。
　　一瞬间我和特蕾西都产生了一种幻觉：我们遇见妖怪了。
　　那妖怪停在我们面前，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和特蕾西已经做好了遇妖杀妖的心理准备。那妖怪突然开口，说得一口地道的帝都口音：“女人？”
　　我和特蕾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两个丫头跑这里来干什么？”妖怪挠挠后脑勺，忽然多出一把硕大的铜管火枪在手里，“干什么来的？说实话！”
　　特蕾西向前小错了半步，我的直觉告诉我再晚一步对面那小妖怪的枪管和脑袋就要同时一分两半了。
　　我跨出一大步，右手放在胸前，左手拉住特蕾西，无比诚恳地说：“您是这里的守护者吗？我们总算得救了！”
　　“什么守护者？”妖怪不耐烦起来，特蕾西也奇怪地看着我。
　　我一下子热泪盈眶，只差上去拉住小妖怪的手，“实不相瞒，我们是一对姐妹，想要去里拉港口，但是迷路走到这里来了，您一定知道出去的路，求求您帮帮我们！”
　　妖怪晃了一下枪，摇头道：“胡说八道，里拉那种地方都是些强盗，你们俩小丫头去那里干什么？”
　　这妖怪的大男子主义倾向非常明显。
　　我眼睛更红了，悲惨兮兮地说：“我们……我们唯一的亲人在那里，我们只想见他一面……”
　　“亲人？”妖怪眉毛一扬，眼睛一闪一闪的更加好看了。
　　我还没来得及继续，特蕾西已经完全了解了我的意思，眼圈一红继续了我的工作：“我们唯一的哥哥离家很久也没有消息，最近有人回老家说在里拉看见过他，我们两个在老家无依无靠，出来来投靠他再没有别的出路了。就算……就算他是强盗，我们也没办法……”
　　妖怪盯着特蕾西泪光闪动的眼睛，看得出他内心很挣扎。末了，他揉了揉眉心，叹气道：“唉，我总是太善良……”
　　我和特蕾西在最深层的精神面上一起欢欣鼓舞了一下，脸上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不过！”他举着火枪筒隔空在我俩脸上一人点了一下，“不许耍花样，我带你们出沼泽，但是别让我再看见你们，明白吗？要是有第二次，我马上毙了你们！”
　　我和特蕾西同时抬手擦眼睛，激动地互相拥抱，默契的像排练过几百次。
　　这小妖怪道行还是太浅了。

　　妖怪上了岸，我们才看清他脚上踩着一双铁骨风藤编的鞋子，鞋底很大，像长了一对鸭蹼。难怪可以在水上走，我们真是想多了。
　　最初的惊吓过去以后，我大概已经能猜出这小妖怪的身份。那种长相和能驾驭铁骨风藤的能力，除了精灵没有别人。
　　铁骨风藤刀枪不入，任何器械都无法砍断这看似柔软的植物藤蔓。伽莱亚人早年看到精灵用铁骨风藤做船穿过西多罗伊如履平地，眼红之余却无能为力。精灵的秘术从不外传，现在只知道他们用的不是成年的螣蛇皮，而是用种子加以秘术，直接长成所需的样子。
　　精灵体态都很轻盈，所以螣蛇皮能承得住一个精灵，却未必能承得住一个人类。所以即使伽莱亚人购得了螣蛇皮做的船，也无法大量往来于沼泽两端。
　　可是眼前这个精灵又有一种让我似曾相似的感觉，那种精神的味道我之前见过，而且印象很深刻。而我上一次见精灵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他有着精灵的轮廓，但是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极深，不像丛林里常见的琥珀或淡绿色。
　　我们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特蕾西时刻保持着警惕，手里的腕刺一直没松开过。
　　一个半精灵。我在心底暗笑起来，明白了那似曾相识的感觉缘何而来。
　　那个在托雷斯莱德一手遮天的黑暗法师也是这样一个半精灵，大概因为年长和修炼黑魔法的缘故显得更加妖艳，骨子里却都是一样的。我看着前面小妖怪的背影，比柯立安略矮一些，在精灵里也算是个少年吧，到处是一股子未成年的气味。不知道柯立安那个妖孽年轻时是不是也这副样子，急躁单纯，皱着眉毛好像什么事都不合他的心意一般。像被抢走玩具的小狗，瞪着眼睛不知道跟谁闹别扭。
　　……算了，柯立安那种人，可能一辈子就没年轻过。
　　“这位小哥，请问您怎么称呼啊？”我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西多罗伊的边缘地带依然水气很重，脚下的土地终年泥泞，灌木又密，行走十分困难。那小妖怪却轻车熟路，走的从容不迫，像是帝都里的公子哥儿在逛后花园。
　　“杰瑞。”他头也不回地说。
　　“……然后呢？”特蕾西忍不住问。
　　“然后？没有然后，就叫杰瑞。”小妖怪也意外了，回头瞄了一眼特蕾西。
　　我强忍着笑，一脸纯善地说：“我喜欢简洁的名字！”话刚出口，名字快有人家十倍长的某人
　　马上脚下一滑，不动声色地狠狠踩了我一脚。
　　特蕾西一边把脚从我脚面上拿开，一边笑着说：“我是露西，她是我姐姐莉莉。”
　　这是赤裸裸的报复！
　　杰瑞摆摆手说：“我对你们是谁毫无兴趣，快点走，我还要回去值班。”
　　“值班？”我和我的露西妹妹对视了一眼。
　　杰瑞不耐烦地说：“还不是你们人类惹是生非，这几天来了一群骑兵，天天跑到这一片来抓什么逃犯，好像是两个女的……”说到这里他突然僵住了，半天才慢慢转过头来，缓慢地说：“两个……女的……”
　　我和特蕾西露齿一笑，杰瑞一瞬间被捆成了粽子。

　　“呸，喝酒果然误事……”杰瑞刚念叨一句，特蕾西一把撕下他衣服的前襟迅速团成一个团塞进他嘴里。“唔……唔唔唔……唔唔……”杰瑞瞪大了那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愤慨地看着我们。
　　哎呀，精灵这种东西还真是萌物，尤其是对于我这种正太大眼控而言，这一双饱含怨怼的眼睛实在让人很无力。
　　我迟疑了一下，拿掉了那团破布，好声好气地说：“呐，我们本来不想伤害你的，只要送我们离开不就没事了，放心，加在你身上的神圣束缚很快就会消失，别想着追上来就行了。”
　　杰瑞吐了两口吐沫，摇头道：“笨女人，我有说过要抓你们吗？人类的通缉犯关我们什么事啊，你捆我干啥？”
　　我和特蕾西互相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杰瑞继续哀号：“放开我吧，早把你们送走，我也早一天解放。我发誓还不行？我真没接到抓你们的命令，我只是不让你们通过沼泽就行了。”
　　我微笑着，没打算有任何动作。
　　“你们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啊？”杰瑞急得跳脚。
　　特蕾西揉揉太阳穴，问我：“你走不走？”
　　我点点头，转身就要走，杰瑞跳起来，马上又摔倒，一边呻吟一边喊：“你们不知道路的，前面很危险，真的！楼十海崖那边到处是陷阱！”
　　我和特蕾西慢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不如带上吧，一会儿他恢复自由了又跑回去报信怎么办？”特蕾西说。
　　“路不好走，带上他岂不累赘？怕报信的话，抹杀掉好了。”我依旧微笑着说。
　　杰瑞绝望地看着我们，半晌挤出一句话：“你们俩……到底是因为什么被通缉的？”
　　我们俩笑而不语。
　　“杀人？盗窃？抢劫？诈骗？……”问了一大串之后，我们只是摇头，杰瑞张大了嘴，支支吾吾地说：“两个女人，总不至于是强……”
　　特蕾西眼明手快，赶在他把第二个字说出来之前又把那块破布塞了回去。
　　杰瑞这回没反抗，一脸认定了你们就是两个女色狼的表情。
　　“怎么办？”特蕾西问我。
　　我耸耸肩：“带着吧，无聊了可以放出来玩玩。”
　　杰瑞的脸瞬间黑了。

　　后来每当杰瑞回忆起那个阴暗的下午，脸上的表情总是出奇的古怪。

　　他被我们一路劫持着渡过楼十海崖北面的里拉内海，最后在安塔齐亚栈道附近登陆。上岸时他脸色惨白，神情僵硬，我们以为他晕了船，赶快把塞在他嘴里的破布扯了下来。
　　“说实在的，咱俩这样挺不厚道的。”特蕾西一边拍着杰瑞僵硬的腮帮子一边对我说。
　　我也伸手去拍另一边，顺便给他一点精神治愈的能量。“没办法，谁遇上我都得倒霉，他这也算是攒人品了。”
　　“要是被你直接清理掉就没啥可攒的了。”特蕾西好心地把杰瑞扶到一块大石头旁边，小心地摆成一个大字。“行了，咱们走吧，这样也不算死的很难看。”
　　我趔趄了一下，心想你心地真善良……
　　地上那个标致的尸体突然咳嗽了一下，然后猛地坐了起来。
　　“喂喂！等……等一下！”他用力甩了甩头，“你们这是去哪里？”
　　我一摊手：“里拉，跟你说过了，怎么？你也想来？”
　　杰瑞低头沉吟了片刻，抬眼说：“你们要对我负责啊！”
　　一阵大风吹过，我和特蕾西石化在原地。两片叶子分别盖在我们两个人的头上，粘的牢牢的不肯松手。
　　“别装傻！把我劫出来的后果你们知不知道有多严重？”他来了精神，一骨碌爬了起来，指着我们俩的鼻子开始滔滔不绝，“本大爷不能离开沼泽的范围，离开了就回不去，你们干的好事……我现在就算回去了肯定也失业了，你们严重地拖累了我，明白不？我就不该一时心善帮助你们，人类，尤其是女人，都是……”
　　“你有完没完？！”特蕾西从石化中缓过来，厉声喝止了这段无意义的啰嗦。“信不信我让她现在就把你捆了丢回海里去！”
　　小孩子果然不禁吓，半截话硬生生吞了回去，连点渐变都没有的。
　　我叹了口气，对杰瑞柔声道：“说吧，怎么负责？”
　　杰瑞的脸青青白白，思考了半天才说：“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送我回去！”
　　我看了特蕾西一眼，她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我冲杰瑞一耸肩，意思是咱在家里就这地位，想救你也没办法，自求多福吧。
　　杰瑞也没反对，也不多说话，只是跳起来默默地跟在后面。走了快一里路，特蕾西终于忍不住了。
　　“为啥要跟着我们啊？我们是两个品行不端的女逃犯，你想想清楚！”特蕾西皱着眉头一脸杀气。
　　杰瑞倒是淡定了起来，不慌不忙地说：“这个你们有所不知，我的确是不能离开沼泽的。离开了就等于开始了游历的过程，不完成几件大事是不能回家的。我们老家的习惯，明白不？”
　　我和特蕾西都一脸迷茫。
　　杰瑞不耐烦地说：“女人真是麻烦……你们也都看出来了，我是个精灵，半精灵，但我要遵守家族的规定，精灵的传统。你们要是对这些事一点都不了解就别了解了，我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干。精灵成年以后要离家游历修行十五到二十年，不然不让继承祖业，没有姑娘嫁给你，没有工作派给你……反正惨得很。”
　　我忍不住插嘴：“既然这么惨，那你别回去了，反正你也有一半人类血统，在这边日子好混多了。”
　　特蕾西又踩我的脚。
　　杰瑞点头表示赞同：“所以啊，你们带上我好了，跟着两个逃犯，肯定能干点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我也好早点回去交差。”
　　我嗤之以鼻：“想得倒美，也不怕跟着我们把小命丢了。”
　　杰瑞嘿嘿一笑：“精灵都有九条命……”

　　我和特蕾西谁都不会蠢到会相信这个家伙的一面之词，即使杰瑞经常表现出一种让人难以戒备的粗线条神经。
　　他有他自己的考量。或许是为了逃避沼泽另一边的某些东西，或许是希望在伽莱亚寻找些什么，然而都与我们无关，没人追问他跟着我们的真正目的。
　　他也从不避讳在我们面前深沉地注视远方，那种表情让人分不清哪个才是这个人真正的样子。虽然这种正经的时候稀少的如同爱克罗德平原上的石头。

　　他沉静是的样子总让我有不好的联想，仿佛隐约看到那个一身白色法师袍，带着华丽视频的妖艳男人一手揽着佛雷迪克，一手对我摆出不屑的手势。
　　“你不过是个弃子而已。”
　　柯立安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我。我们都是被那个男人拿来利用的工具，只是他尚且留下我一条性命，而我们伟大的大法师现在只落得个寄居灵魂的下场。
　　而另一位和柯立安分享灵魂容器的米洛斯前辈，虽然也参与了那件无比愚蠢的行动，但是他为人低调，我对他的感觉也就谈不上讨厌。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喜欢。

　　但是蒂塔显然没有我这么看得开，当我们两个月后在帝都城外的护城河畔相遇时，杰瑞的出现让蒂塔几欲失控。
　　“我这辈子最痛恨半精灵……”她咬牙切齿的感情清楚地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但我不会杀你，我要留着你慢慢玩。”

　　杰瑞后来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不要随便跟陌生女人走。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