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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新月之章
动笔记下这些的时候,就没有指望它有被发现的一天。如果我们中有人继续活下去,或许会为这份笔记添上几个字,但不会有结尾。如果大家都倒下了,那么这几页纸也会被遗忘,在乱世中被踏成看不见的烟尘。
我,佛雷尔佣兵团的书记员,吉儿•利维亚•韦斯特伍德,负责记录这个团队的一切,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为止。
扉页上的字迹有些潦草,当初决定开始写的时候或许并没有坚定的心。我不知道蒂塔团长是否喜欢我做的这些事,不过她没有反对,我想她可能根本就不关心这些。
蒂塔总让我很紧张,她什么都好,只是喜怒无常了一些。高兴的时候可以变成你的宠物,生气的时候一拳能把你打个半死。所以和她在一起,你要时刻保证自己剩下的命大于半条。
现在我只能合上本子,走出帐篷。因为我那可怜的团长又发脾气了。
团里现在连同打杂的一起,不过七八个人。最近天气不错,团长心情也还好,大家都能安稳地住在帐篷里。五顶帐篷中间是马匹和一些杂物,还有一口用来煮饭的大锅。
本来我们是有一辆马车的,可惜因为特殊的原因已经变成了零件。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们也不会匆匆停下来在这里安营扎寨。机械师在自己的帐篷里敲敲打打,声称一天时间即可修好。大伙都不相信,果然他也不负众望,真的没修好。
这样的直接后果就是上一次任务的薪水不能自己去拿了。我们不能在指定时间内赶到福尔利兰港,只能指望雇主派个可靠的人把钱送来。
然而这个人往往不可靠。
“死秃子!”蒂塔一脚踹在男人胸口,手中的法杖重重打在他背上,其他人悲悯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还剩下多少命。怒气冲天的团长周围似乎连空气都在爆出电火花,没人敢在这个时候靠近她,我也不行。
营地正中的大锅歪在地上,幸好里面没有食物,不然特蕾西一定第一个冲出来发疯。几匹可怜的马早已经被夏洛特赶到一边,躲在帐篷侧面一声不吭。现在大家都在等着,没有人敢于上前干涉。
可也总不能就这样看着她把人打死。那个人对我们来说还是很重要的。
“蒂塔!”我支起一个微型防护结界后,缓缓靠近那个人肉火药桶,“他固然该死,但至少要让他把欠的钱还完。”
“还钱?!”蒂塔转过头,噩梦般的眼神跟着扫向我,“他从雇主那儿领了钱,自己花了又赖到我们头上。一个中间人就这么嚣张,还有规矩没有?!”
我斜眼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我记得他叫安科托,是经常给我们揽活儿的一个中间人。我们一般不直接跟雇主碰面,即使是和安科托这样的人联络,也多半是我这种文职人员出面。倒不是因为阶级的缘故,而是其他人实在太危险,只怕一个照面安科托就屁滚尿流了,再好的生意也只能眼巴巴送人。
我每次这样跟其他人解释时,她们都嘲笑我。说我其实不比蒂塔好到哪儿去,只是没把人吓跑,而是吓得不能动而已。
一派胡言,我可是温厚善良的好牧师,我主真神,原谅这些粗鄙的灵魂吧。
“安科托?”我蹲在他身边,轻轻呼唤他的名字,可怜的人已经昏死过去,两个鼻孔还在汩汩流血。我只好把手放在他肮脏的头顶,默默念出祷文。蒂塔在我身边哼了一声,没有阻止。半晌,安科托慢慢睁开了眼睛。
“我亲爱的孩子,你醒了。”我对他微笑,像是要拂去他眼中的恐惧,“你可记得我?”
这句话一如既往地起了相反的作用,他茫然地看着我,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吉儿,你是吉儿牧师!”他的声音颤抖着,整个人迅速地向后退去,恐惧毫不掩饰地爬满了全身。
“哦,看来你已经没事了。不要怕,我会帮助你忘记痛苦。”我抬起双手,像要拥抱他和他周身的空气。“只要你记得,你答应给我的东西不要落空。”如果他还能逃跑,说明还能撑一会儿,足够我问出我想要的东西。
“不要……不要靠过来!”他使劲吞咽着口水,却因为过度恐惧而不能挪动半步。“不要让我忏悔!”
“我的孩子,你若是没做错事,我为什么要让你忏悔?”我一步步向他逼近,周围的人开始无聊地打着哈欠,纷纷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去。他们早就厌烦了这个环节,虽然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喜欢看。连蒂塔也不例外。尽管她一直喜欢看我折磨别人,但是这一段她也看恶心了。
人都是需要忏悔的,他们不明白,真正的忏悔往往不是来自于自愿,因为人类总是故意美化自己的过错。真正的忏悔需要真神的帮助,帮你再现那些你最不愿意回忆的场景,那些你已经忘记的后果。
我以我主名义发誓,我从不在他们的回忆里添油加醋。因为回忆本身的折磨已经足够了。
“我会还钱的,一定会的,别再过来了!”安科托的声音在扭曲,他徒劳地伸手想阻挡我,可是根本碰不到我一根汗毛。“钱,钱我放在洛迦城了,你们去拿吧,求求你别让我忏悔!”他挣扎着跪在我面前,像个虔诚的信徒。
我很满意这个姿势,“孩子,若你做错事,你仍然有机会获得救赎。我将引你至我主的面前,请他饶恕你的罪过。”
“不……”绝望的神情爬上了安科托的脸,我知道他放弃了。
“至高无上的主啊!请给这绝望的人以救赎!让他洗去自己的罪过,让一切重新开始!”我高声朗诵着,直到特蕾西从她的帐篷里伸出头来,不耐烦地说:“要来就痛快点,别装模作样了!这边还等着你打牌!”
我看了看缩在一边的安科托,转身对特蕾西行了个礼:“遵命,我亲爱的女士!”
我的手在他脸上划过,纤细的光芒在我的指尖构成一个复杂的图案,转瞬即逝。安科托的瞳孔瞬间放大了,他拼命抓住自己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可怜人,忏悔是要在心底默默进行的,大声呼喊多么没有诚意……”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的中间人,他即将面对自己一生中所有的恐惧与黑暗,他所经历的一切恶梦都将重演。此刻我只能起到他没有做过那么多亏心事,“否则,忏悔的时间会长的忍不下去哦!”
帐篷里面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我知道特蕾西又搞到了她中意的食物。夏洛特捻着一张牌,斜眼看着我:“搞定了?”
“洛迦城,猜猜会在哪儿?”我走过去,坐在他们两个人中间。
特蕾西咯吱咯吱地嚼着嘴里的食物,一张小嘴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胃口。
“洛迦离这里不远,如果他要藏这么大一笔钱,肯定需要有人帮忙。”
特蕾西这么说,就意味着她已经有了办法。我抓起摊在垫子上的牌,“那么明天就去取钱吧。”
夏洛特摇摇头:“你们不跟蒂塔通个气,小心回来没命。”
特蕾西和我互相看了看,一起说:“还是你去吧!”
“唉,真拿你们两个没办法……”夏洛特把牌摔在地上,掀开帘子走出了帐篷。不一会儿就听见蒂塔的帐篷里传来一声咆哮。
“夏洛特真是个好人。”我望着门帘子发呆。
“还玩吗?今天一局也没赢,看来明天有可能倒霉啊。”特蕾西皱着眉头把手边的一个大铁罐推到我面前,“新搞到的豚鱼干,一级棒。”
我还没等伸手,一团巴掌大的毛球已经顺着我的袖子滚到了罐子上。
“啊——咩——”毛球抖了两抖,长出一对手脚,死死地抓住罐子的边缘要把头伸进去。特蕾西眼疾手快,伸手在它脑袋上一弹,毛球应声倒地。
“啊——咩——,痛……”毛球抱怨起来。
“你睡醒了啊,我还以为这个月都见不到你了。”我抓起毛球,在一团白毛中找到了它的脸。
“有豚鱼干耶~”毛球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特蕾西警惕地把罐子搂在怀里,“不给!要吃问你主人要!”
“呜呜特蕾西姐姐好凶……”毛球哭起来。
“好啦好啦,大不了吃我这一份,行了吧?刚好你醒来了,吃饱了还有活给你干。”我冲特蕾西伸手,对方很不情愿地给了我一块鱼干。
毛球自称徳菲拉莫尔,是一只白恶魔幼仔。我们从来懒得叫它的全名,大家都打着哈欠喊它菲拉莫。虽然在我这里混吃混喝了大半年,小家伙还没有帮我干过一件有用的事。绝大多数时间里,它只懂得窝在我袖子里睡觉。
不过天下没有真正的白饭,现在该是上班时间了。
菲拉莫抱着鱼干吧唧吧唧吃的很欢,我和特蕾西一脸无奈地看着这个毛球越变越大,担心会不会喂食过度把它的肚皮撑破。
“喂,菲拉莫,你去过洛迦城没有?”特蕾西自己也忍不住拿了一块鱼干出来嚼。
“咩——没——啊?”菲拉莫噎了一下,本来藏在毛毛后面的小眼睛瞪得老大,“洛迦……呜呜你们不会是要去那里吧?呜呜我不去……”
特蕾西一撇嘴说:“你确定它是个恶魔?三句话就哭鼻子?”
我摇摇头,“谁知道,或许是只变种的豚鼠也说不定……”
“才不是!”菲拉莫跳起来,背后晃晃悠悠伸出一对小翅膀,证明自己不是啮齿类。“洛迦……洛迦里面有针对我们白恶魔的法术,我一进去就会……嗯,发生很多很奇怪的事。”
我和特蕾西相视一笑,特蕾西忽然很温柔地说:“那么,小可爱,会发生什么事呢?”
菲拉莫的毛慢慢变红了,一对前爪也举到眼前挡住了脸,“反正人家不会去啦,明天我要和夏洛特姐姐在一起。”
“原来你听到了啊。”我用手指拨开它挡脸的小爪子,“那没办法了,只好把你强行绑走了。”
“洛迦城的吉祥物?”夏洛特看着躺在铁罐子盖上的菲拉莫,一脸的不相信。
“他们的城主信奉白恶魔,而且那里是白恶魔的繁衍地。不过这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现在的白恶魔基本已经绝种了。”我摸着菲拉莫肚皮上的绒毛,小家伙吃了一记灵魂安息,正在做美梦。
“想见城主没那么简单,不过要是说我们抓到了一只白恶魔,那就另当别论了。”特蕾西也凑过来玩菲拉莫的爪子。
“可怜的小家伙,见到城主以后怎么办?把菲拉莫留在那里?”夏洛特怜悯地看着被我们推来搡去的毛球。
“嗯,留下的话倒也没什么坏处,可能会被拿去配种吧。”我想起关于恶魔繁衍地的传说。
“它自己愿意吗?”
“没来得及问,明天去了再说吧!”我一把抓起菲拉莫塞进袖子,拉着特蕾西走出了帐篷。
“喂,好歹也尊重一下人家的意愿!”夏洛特在我们身后喊道。
我们的住处紧张的很,但是蒂塔身为团长,理所当然享有独居的权力。而夏洛特则是因为私人物品太过庞大,不得已自己住一间。况且就算空间充裕,也没有谁喜欢搂着长枪短斧睡觉。夏洛特有收集武器的习惯,被她打败的人无一例外地被缴获了武器,所以她现在的帐篷就像一间武器库。
我和特蕾西总盘算着哪天把她那点收藏买了,也能发笔小财。
当然前提是你能有命去花。
我和特蕾西属于典型的轻装上阵,两个人的家当加起来完全可以藏在身上看不出来。所以我们只能无怨无悔地住在一间帐篷里。当然也包括菲拉莫的那一份。
“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我把菲拉莫塞进一个生锈的笼子里,装作是抓来的样子。
“你想什么时候摸到钱呢?”特蕾西开始脱衣服。
“……不用这么着急吧?”
“难道你今天没力气?”她已经把外衣脱下来卷成了一个小卷放在桌子上。
“我主在上,任何时候都会赐予我力量。”我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在里面开始翻找。
“那就好,按老规矩。”她像变魔术一样从腰带里抽出一段黑色的东西,抖了两抖,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黑色连身夜行衣。那是真正的黑色,绝不反射一丝光芒。看着她熟练地把这层黑色套在身上,再拉上兜帽,她整个人就消失在了微弱的阴影里。
她需要我,确切地说,是需要我为她造出一团影子。这样她就可以跟在我身后,不被任何人发现。
不过这样有一个缺点,就是我常常会忽略她的存在。
我终于找到了那本泛黄掉页的圣典。狄安娜的名字被刻进厚厚的扉页上,曾经嵌满金漆的符号如今已经黯淡如铁。人们并没有遗忘这位女神,相反,她比任何时候都受人尊敬。她被奉为大地与天空的乳母,战争与狩猎的王者,低调的创世神之一。狄安娜的神庙遍布整个大陆,人们在她面前祈祷,希望能有平静幸福的生活。
一种宗教的教义总会在传播中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如果我主在上,知道自己的弓箭与猎犬可以象征和平与幸福,一定会笑翻在月亮上。
她是猎人的神,是追踪与捕杀的天才。懂得如何治愈自己的伤口,以及荒野中那致命的孤独。
但是这些在新教里已经变成了禁忌,除了少数几个持有原始法典的人之外,一切原教旨方面的资料都被抹杀了。
而我手中的这一本,经历了无数次的传承之后,已经没有人能读懂了。但是无所谓,圣典本来也不是用来当小说看的。
我翻开厚重的书页,寻觅那个熟悉的符号。它躺在书的一角默不作声。
“醒来吧。”我默默地念着,“暮色早已降临,趁影子还没有消逝,去抓住他的主人,让我看看他清晨的梦境。”
黑色的符号边缘涌起了一道金光,但是微弱的难以察觉。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除了那本缺了一个字的书。
“走吧。”特蕾西忽然在背后说话了。“我说,你不换衣服吗?”
“白色是月光的颜色,我不可以背弃我主。”我整了整领子,昂首走出了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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