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青如水

　　沈浣忽然难过起来。
　　“我可以和你们一道儿去么？”语气近乎乞求。她知道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奔赴瞬息万变危机四伏的战场，她不能日日因不知战况而担忧焦虑。她要随他们去，她要亲眼看着他们平安无事，她要……虽然以她的身躯，她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是心疼。心疼她的义兄，和上虹。
　　“不可以。战场上是血肉搏杀，你一个柔弱小姐前去，怎能吃得消。日日都会有刀光剑影，日日都会有殷血横溅，你……你不怕么？”萧言南严厉地拒绝，语气中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紧咬下唇，横下心来，将诸事抛于脑后：“不怕。”沈浣目光坚定，一反常态地重重补充：“我要去！”
　　“沈姑娘，这作战真的不是好玩儿的。”曲晨瑶真挚地劝她，充满了怜惜。她猜到了沈浣的心事，莞尔说道：“少主和上虹不会有事的，你要放心。想我练拾军队是无往不胜的，对吗？”
　　能再说些什么。一切理由都如冰雪在烈阳下化为了流水，淙淙地流走了，一刻不停。最终了无痕迹。
　　“那好。”沈浣艰难地答应，起身对萧言南说，“你答应我，你和上虹一定要平安。”
　　萧言南笑着：“那是当然。”

　　艳阳当空。晃眼的阳光大片大片地落下，肆意炙烤着干巴巴的土地。泥土像是苟延残喘的老翁，蜷缩着身躯呼呼喘气，一喘息时仿佛就有青烟冒起。
　　树林里，蝉鸣之声此起彼伏，一阵阵地涌动，快要淹没了这片郁郁青青的林子。不经意间才能发现僻静处有一座小茶棚，几乎快要躲进林阴里了。
　　“小二，来壶茶。”以蓝一面擦着汗一面坐下招呼着。这样热的天气，连呼吸都被压抑了，真是难受。背后的衣衫不知何时早已湿透了。
　　小二绾起袖子，提着一壶茶过来，热情地问候：“姑娘您在这儿好好歇会儿，今儿的太阳实在是太毒了。”殷勤地沏好一杯茶，将茶壶放在桌上：“姑娘，您要点什么点心不？”
　　“不用了。小二哥，我可以向您问问路吗？”以蓝浅浅笑着。
　　“不知姑娘要去哪里？”小二心里甜滋滋的，口齿越发伶俐，憨厚地笑，顺便用手臂擦了一下额头。但他的手臂上也尽是汗。
　　以蓝端起茶杯，轻轻吐出：“临鬼桥。”
　　小二大吃一惊，不住打量着以蓝，真有些难以相信。他颤声问：“你……你真的要去临鬼桥？姑娘，你知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那里有多凶险？”
　　轻抿一口茶汤，赞道：“这茶不错。”又笑了，云淡风轻地回答他：“临鬼桥……不就是马上要开战的战场么。我真的要去。”
　　终于来了一阵清风，拂过小二惊愕微热的脸庞，凉意舒进他心里，陡然反应过来：“临鬼桥……离这里很远的……”他仔细将路说与以蓝，以蓝默默用心记下。
　　“姑娘你既是知道临鬼桥其实就是战场，又为何要去啊？”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旁人都唯恐避而不及，这个姑娘怎么还硬是要前去呢？他的脑袋瓜子转不过弯儿来了。
　　以蓝知道这个小二当真很善良，但是为人憨实极易吃亏，自己不想捉弄他，便短短说道：“找人。”
　　“找人？”小二更加不解。到战场上去找人，不是有病吗？
　　缄口一笑。悠闲地品茶，神情泰然。
　　昨夜师傅飞鸽传书，告诉她练拾国出军攻打容轼，战场便在临鬼桥。随军出征的有练拾国少主，师傅要她前去将练拾军队逼退——言下之意，是要以蓝杀了那个少主。
　　这个应该比杀萧离赤容易得多。以蓝心想。但是萧离赤也欺人太甚了，非要覆灭容轼才肯罢休是吗？让他儿子随军出征，摆明了告诉所有人这一趟他练拾国必胜，不然怎么敢让独生儿子亲临战场？
　　哼，那好，你既要咄咄逼人，我便让你后悔不迭。
　　起身，将银子放在桌上。
　　跨上马疾驰而去。
　　她感觉得到，隐在袖中的郁央剑也在渐渐盘聚起怒气，只待将它抽出，一抖便让那少主封喉的一刻。

　　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斁，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於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呜呼噫嘻！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野竖旄旗，川回组练。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翦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覆没。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痡。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猃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寝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上虹一个人拿着剑坐在小丘上，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吊古战场文》。
　　那些枯败的草木全都半遮半隐地死在沙土中，极目望去，不见一丝生气。死亡，全部都是死亡的痕迹。他不知道这片土地埋葬了多少尸骨，这片土地吸噬了多少鲜血。兴许自己正坐着的地方，就曾用鲜血染过。到处是糜烂的气息，一阵一阵的腐臭令人恶心。刀光剑影此刻全部消融在这种腐臭中。但是不知何时它们又会出现，骄狂地开始食血，毫不手软。
　　不知道练拾人来到这里会有什么感想。自己却是怕了。有一个时候甚至开始后悔到这里来。
　　没错，他的确讨厌乾安城内的歌舞升平，因为他以为在那背后，一切都开始颓败崩塌，只不过是表面平静。他不希望会在平静的表面被香歌艳舞泡软腰板。但是，他现在也很讨厌这里。
　　战场，他曾经多么希望有一天能在战场上与练拾人搏杀。但是他现在，即便是有这个机会，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手。亲临战场，竟让他心思动摇。
　　染在这片土地上的血，还在氤氲着热气，这血也并不是只属于容轼。容轼国人同样也是在用刀用□□破练拾国人的身体。
　　大家都是受害者对吗？练拾国的大多数搏杀的人一定不知道，胜利了自己能得到什么，失败了又能得到什么。他们兴许根本不是为自己而战的。
　　那么该去仇恨的人是谁呢？
　　一瞬间上虹有些迷茫了。难道大家都没有错吗？
　　不！错仍是在练拾！如果它不向容轼入侵，怎么会有今天的局面，怎么会有无数阴魂凄凄惨惨地不肯瞑目？错在练拾！练拾！
　　肩上忽然从后放下一物，靠近脖子，冰冷得直入骨髓。上虹没有去看，却仍旧猜到了。是剑。一把寒气逼人的好剑。
　　“背后偷袭，算个什么？”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目不斜视，甚至略扬了扬下颚，一副不屑的模样。
　　寒剑向他颈边更加靠拢，只听见一个清柔的女音掠着微风滑到他耳中：“呵，原本是不齿的龌龊事，但是与你所做的事情相比，这个，算不得什么！”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背，娇喝道：“起来！”
　　顺从地站起身，面带着微笑，将剑遗落在地：“姑娘，你说我做的事情……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做什么了？”
　　“你是容轼国人，对不对？”她只简单地问了一句，上虹就已经明白了。
　　原来是容轼国的义士，怪不得。上虹苦笑着：“姑娘，你要杀我么？”
　　“你觉得呢？”上虹猜这个姑娘一定柔柔弱弱的，但是她对他说话却是斩钉截铁的严厉，还有不动声色的冰冷。她莫非是从雪里走出来的？浑身上下都带给他一股冷气。
　　“要杀要剐，随姑娘去吧。”心念一动，上虹忽然又问，“姑娘你是才从容轼国来的吗？”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听说过一个人没有……如果她活着的话，我想她应该在容轼国……她是我的……妹妹……叫做以蓝，陆以蓝。”上虹有些语无伦次，他实在不知如何启齿询问，但是又真的很想知道。
　　他可以淡然面对国人的寒剑，他可以淡然面对由别人来操控他的生死，但是他无法不去想她——自他十岁起就命运未卜的以蓝。
　　陆——以——蓝——
　　是九年来他心中永不能填满的空缺。
　　他明显感到了她的手抖了一下，却不知为何。
　　“你是说……陆以蓝？”她一时间变得很激动，连说话都不同以往。渐渐的，她松开手，放下剑：“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似乎是在哭泣。
　　上虹狐疑顿起，转头，那个姑娘含了泪恨恨地望着自己。眼神倔强清冷，忧伤迷离，竟有一种旧识相逢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想要保护她、怜爱她。这种感觉，他认为的，只有在见了那个陆姓女子才应该有的。
　　难道她就是她？
　　“欧阳上虹。”他直逼着她的目光，似乎想从她眼眸里看透她的心事。但是他却只看见她瞳孔中缓缓流出的悲伤和绝望，与自己难过时甚是相像。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姑娘，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他不禁将语气放柔和了。多希望她说，陆以蓝。
　　然而她却含泪一笑，说：“宛伤。我叫宛伤。”
　　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上虹的期盼。那如水晶般的期盼碎了一地，在阳光下流溢出刺眼的光华，一圈一圈地放大。
　　即使她是以蓝，她却说她叫宛伤，这样刻意的欺骗，这样的形同陌路，也足够让他跌入无望的深渊。
　　他强笑一下，终还是唤道：“宛姑娘……您知道以蓝吗？”
　　“知道。”宛伤强忍住眼泪，不让它掉落，“她死了。很早很早就死了。她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她……死得很孤单。”
　　“是么。”再无别话了。什么也说不尽他此刻的心酸。他看见以蓝的影子凄凉地蜷在角落死去，那影子离他越来越远，最终幻作一片血染的空白，别无他物。可是他没有落泪，半滴都没有。
　　——虽然是期望了许久她不曾死。
　　——虽然是从未相信她逝去了。
　　——虽然是……
　　“她很遗憾你不在她身边。她一个人在黑暗里熬了九年，从八岁到十七岁。”宛伤缓缓说道。
　　指甲悄无声息地嵌入肉掌，没有人知道他的手已经开始滴血。血液顺着手指染到白色的衣袖上，红艳艳的触目惊心。如果没有眼泪，那么这流出的血是不是就代表了他的悲伤呢。无泪以报，唯血为祭。
　　泣血。泣的是血。
　　上虹眼前晃过寒光，他看见宛伤将剑抬起，指着他的胸口。她说：“拿起你的剑。你这个叛徒，我要杀你。”
　　“你要与我搏杀一场么？”上虹拾起止悠剑，深深叹气。何需你动手？终有一天，我自己都会杀了我自己。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也许你不会相信。那好。动手吧。
　　宛伤丝毫不曾犹疑，一剑平刺过去，寒光错落，上虹用剑格开。他没有拔出剑，他不想伤了宛伤。他转动止悠，呼呼地引起一旋风，剑柄打在郁央剑上“当”地清响。这一打看似随意却甚有力道，宛伤明显感觉剑身的颤抖波及到剑柄，自己把拿不住，只得撒开手。侧身旋转移步，趁郁央剑掉落时用左手握住，一跃而起，退后了几步，仍是横着剑。
　　“姑娘，你力道不足。”上虹淡淡提醒道，“我剑招虽不精，但是功基之深姑娘倒不能相敌。”他在练拾随萧言南习武，教武师傅只肯教他些根基，再只把剑谱给他便完事，其余的都是自己琢磨或萧言南教他的。
　　“你瞧不起我么？”宛伤冷冷说道，“好，我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剑法。”
　　“请赐教。”上虹当然也看出宛伤不止这么简单。
　　提起内力跃起，剑已换至右手，向下一劈，蓝色光晕护住剑身。“一踏鹊枝引凤来！”宛伤喝道，以内力与其相拼。上虹抽出止悠剑横挡住，剑上生出淡淡褐红光华。蓝光红光猛地炸开，上虹宛伤各自飞身向后。
　　上虹暗吃一惊，隐隐有些不安，用一招“苍云赶星”。剑尖如星光乱抖，频频入刺，剑身也灵活矫捷有如灵蛇，一片光影直晃，难以看清。“双龙抱珠光影摇！”谁知宛伤这招也是将剑虚晃，引得上虹不由分心，稍不注意便让宛伤看清门道。原来是以手腕之力令剑照数字次序舞动。宛伤勾嘴一笑，依规律一一破解，最后轻轻跃上半空踏在止悠剑上。
　　轻功了得！上虹暗赞。手腕一翻，剑刃翻立过来，并将剑向上一挑。宛伤飞身离开，却又挽着剑花刺去：“雪飘不禁春三月！”上虹旋身躲开。
　　“四时风冷挑帘入！”宛伤落地急速向上虹面门上挑，上虹又一惊，冷汗急出，向后仰身，用剑护住脸，待郁央剑收去后，立起身子侧身向宛伤肩头刺去。
　　“琴韵难止敲五音！”只听得“当当”清脆的五声响，宛伤转到他左手旁在止悠剑上连敲五下。剑身依宛伤所敲韵律颤抖，他的内息也乱了，一股真气在体内乱窜乱撞。急忙收回剑插入鞘中。
　　宛伤却也没有再刺过来。她收起剑，竟兀自叹气：“可叹我竟杀不了你。”
　　“这剑法令我防不胜防，自然杀得了的。”
　　“你分明是在让我。你明明就没有用力。无论在哪一招哪一式上，你几乎只是躲，即使你要刺我，也手下留情。”宛伤咬着唇，“我今天不杀你。”
　　“这套剑法你还没用完是吗？”上虹淡然笑着，“可以告诉我还有几招吗？”

　　一踏鹊枝引凤来，愿结鸳鸯行
　　双龙抱珠光影摇，花开世事明
　　雪飘不禁春三月，爱憎难觉醒
　　四时风冷挑帘入，连连涕泪紧
　　琴韵难止敲五音，心中忧郁凝
　　骄阳不见六月炎，孤独叹伶仃
　　七星斗转事变迁，风雨总无晴
　　八行锦书雁不传，巫山沧海心
　　九曲愁肠自暗结，一梦终成影
　　长亭十里盼君还，路远自了情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