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外传

　　狗逼急了跳墙，人逼急了上梁。
　　没多时，已有探子报知容烨：福王领兵取道山脊，向叛军方向逃去。
　　容烨一听，脑袋嗡地一声，脸色立马沉了下去。他所信任的明珠，居然叛逃了？他不相信，再派人打探。
　　得到仍是一样的答案。
　　张大诚气不过，马上向容烨请命，要歼灭反贼。没想到林家世代忠良，而今却出了一个孽障。不早早剪除，来日何来面目去见泉下知己好友？
　　容烨阴着脸，单手抚摸着湛卢，许久不说话。
　　“陛下！趁反贼尚未走远，宜速灭之！”张大诚催促着。
　　容烨有件事情想不明白。
　　他不明白明珠此举的意思。他若要进攻，何必如此明目张胆？他只需要再给一份地图，然后沿途埋伏，或者是悄悄地断己后路，无论是烧粮仓还是攻击大营，都比现在直接举家投奔反贼效果来得好。
　　如果明珠是个蠢人，或许解释得通。
　　可容烨知道他不是。
　　这就奇怪了。
　　难道明珠出事了？
　　容烨上瞭望台看着远处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突然想到什么，说：“董副将领命。”
　　董副将赶紧上前。
　　容烨说：“你领精兵两千，前去阻拦福王。切记，只追不打。若战，则且战且退。”
　　董副将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是哪门子命令？
　　张大诚还想自己出马，他说：“陛下……”
　　可惜，容烨是那种不容别人反驳的人。他打断张大诚，对董副将说：“速去勿误。”
　　这场仗，打得太久了，是时候要结束了。
　　前面是平城，它易守难攻，由老将文家的后代驻守，他家闲来无事就修城墙，一代接一代都在加固，修到而今，可谓坚不可摧。这是最后的一个屏障，也是最坚固的一座城池，容烨可以围得它断水绝粮，但这需要时间。
　　保不定，南方城破之日，便是自己北边老巢着火之时。
　　董副将离开后，容烨坐立不安，常常出外看外面漆黑的路途。
　　没有人真正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若是小莲子在，尚能安慰一二。身边是一群粗人，哪能解他心中意？
　　董副将一开始不明白容烨的意思，可当他执行他的命令时，才大叫上当。挨打却不能还手，这算什么事啊。这简直是一道让他去送死的旨意。他不能真打明珠，而明珠却能打他，还是毫不留情那种。明珠还异常兴奋，一边砍人头，一边喊道：三天之内，定取昏君首级！
　　他的部将一听，开心极了，也跟着喊了起来，手里的刀剑也格外有劲，几乎是一刀一个。
　　想想，他们这一天盼了许久，如今得偿所愿，还不尽兴而为？
　　何况，前去投诚，两手空空未免诚意不够，马背总得驮几个人头才够意思。
　　就这样，董副将灰头土脸，溃败而回。
　　哪知，容烨没有怪罪他，看见他损兵折将地回来出奇地没有生气，听到明珠那句话也没有生气，反而宽松了面容，似放下悬着的一颗心，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山峦，仅此而已。
　　董副将想不明白，自容烨把明珠放走那天开始，他就想不明白这天子的脑袋是什么构造，为什么想的东西总和别人不一样。
　　江南云能揭竿而起，自然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围了一群人。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围绕着他的，自然有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也有不少能人异士，这些人里面有些是被名利收买；有些是野心家，纯粹为实现自己的宏图伟略；还有一些是家园在此，不得不反的人等等。
　　而守卫边城的大将是文渊，本无心作反，奈何消息迟了一步，阖家老小被江南云请去将军府做客，不得不反。
　　大家都知道这一点，都想争取到文渊，如果成功，那么就可以达到战争的最高境界：不战而胜。不过，江南云先行一步，把重要筹码捏在手上，容烨要想劝降，除非摸清将军府地形，飞过数个山头，平安把人质救出才行。
　　文渊既然已经湿了脚，唯有一条路走到底了。
　　他和明珠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先皇仍在，他回京述职，在坊间偶遇，两人寒暄一番，仅此而已。按例，近侍不能结交边臣。所以，他们是点到为止。
　　此番，文渊亦是奉江南云之命，邀请明珠共谋大事。只是循例而已，他没想到这么顺利，此前几批游说的人都没得手，到他，居然一击即中。
　　江南云当明珠是自己人，因为他认为明珠最有理由造反，因此对他毫无疑心。谁会和泼天的钱权作对？于是，大方地对明珠说，事成之后，南北为界，各自为王。
　　可文渊不是江南云。他自认不是个聪明人，也不是运气特别好的人。要不然，怎么没来得及撤开自己的家人，导致今天的局面？他不反对明珠加入，他只是有点怀疑。毕竟是要放对方的兵马入城。可又没有证据说明容烨与明珠合谋。明珠此前一直中立，直到上一道防线被攻破，他才接受邀请。
　　问题来了，为什么是城破以后呢？
　　防线被突破以后，军心动摇，而且冬天已到，粮草不继，就算围而不攻，亦胜券在握，只是时间的问题。福王为何选在这个时候呢？
　　正常人要是看见苗头不对，早就脚底摸油，溜之大吉。别有用心者，还会落井下石。可明珠反其道而行之。
　　和董副将想不明白容烨在打什么算盘一样，文渊也想不明白明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闻说福王小胜而来，文渊自是高兴，却也不忘留个心眼，把他们一众人等安置在外城，只迎明珠和若干贴身随从入城内详聊。
　　明珠一看文渊的架势，便知他对己尚怀戒心，不以为意，笑着去赴宴。
　　林虎等人也不抱怨，方才那一遭遇战让他们一吐往日郁结在心中的鸟气，心情无比舒畅，加上还有好酒好肉招待，登时认他乡作故乡了。
　　文渊的名字文绉绉，相貌大相径庭，矮壮黑实，活像个棒锤，加之浓眉高颧骨，实在和斯文搭不上边。他若一横眉吆喝，活像街边猪肉档的档主。可老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这个其貌不扬的黑矮子和明珠一样，出自武学世家，十八般武艺样样不含糊。文家祖先当年亦有份一起打天下，只是没有明珠的先祖会专营，常年驻守边疆，偏安一隅。难得的是他还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这是个优点，同时也是个缺点。一下子就被江南云拿住七寸。
　　他站在明珠旁边，是好大的一片绿叶，衬的明珠格外玉树临风。不过文渊倒没把自己的相貌放在心上，也没工夫自惭形秽，他急着想知道明珠是否有锦囊妙计，能让他平安接回老母，又保得全城百姓平安。
　　因此，酒不过三巡，文渊便开门见山了：“文渊不才，不知王爷作何打算？”
　　明珠笑笑问道：“不知文大人现有多少兵马，粮草如何？”
　　文渊也不隐瞒，实话说：“兵四万，粮草二千石。”
　　明珠皱眉问：“维持不了多久。可有补给？”
　　文渊摇摇头。为了军饷粮草，他不知道找了多少回江南云，跳了多少回脚，头发都愁白了。而今，平城被容烨大军包围，粮道常被偷袭，断炊是迟早的事。如果此次困局得解，他要交待子孙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粮道修的固若金汤。
　　文渊叹道：“若是有足够的粮草，文某守它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明珠突然转移话题，说起先祖的事情来：“本王记得开国时，平城久攻难下，二十万大军围之三个月，对之无可奈何，当时是死伤无数啊。多亏文大将军妙计，平城才得顺利攻下。想当年，文大将军先是断粮，接着断水，还找来乐师在城外夜夜吹奏思乡曲，让敌军军心涣散，一举拿下，实在是高。本王深恨生不逢时，未能与之把酒言欢。”
　　文渊越听脸越黑，这光荣的历史早已载入史册，世人皆知，如今在这危急的时候旧事重提，明摆着是骂自己没本事，连祖先打下来的城池都守不住！
　　明珠看文渊脸色不对，话锋一转，回到当下：“文大人别介意。本王别无它意，只是感事生怀。来人呐。”
　　他突然喊人来，文渊一惊，不由得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刀。
　　明珠接着说：“文大人一门忠烈，本王十分敬佩。突闻文老夫人噩耗，感伤不已，特备薄礼，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林虎随着明珠的话，捧上黄金白银各一千两。
　　文渊听了，冷冷说道：“哼，福王难道今日才知道文某阖家老小都被请到将军府做客了么？”
　　明珠惊讶道：“文大人果真还没收到消息？文老夫人为了不做负累，宁可自尽。本王闻之，委实心痛。”
　　文渊一听，手心不禁渗出冷汗，急问道：“王爷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明珠长叹一声，问道：“敢问文大人，这些日子可曾见过令高堂？”
　　文渊摇头。
　　明珠继续问：“那么，是否靠书信报平安？”
　　文渊点头。
　　明珠又问：“敢问是否是文老夫人亲自执笔？”
　　文渊哑然。老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就连自己，仅是略通文墨。如果他文章利害，他早考武举人去了，再说，不是还有师爷帮忙处理衙门事务嘛。
　　明珠又是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实不相瞒，若不是暴君欺本王甚也，本王何必至此？多少夜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委实是不得不反。文大人大可不必趟这趟浑水。昨夜，江将军遣密使来，提及文老夫人之事，叮嘱本王切勿泄漏。本王没料到文大人果真尚不知情。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他话没说完，便见文渊噌地一下把刀拔了出来。
　　明珠忙道：“文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文渊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猛地收刀入鞘，说：“王爷，若此言属实，文某定……”
　　明珠怒道：“定要如何？立马捆上我等前去暴君前领赏是不？”
　　文渊说：“这倒不会。”
　　明珠冷冷地说：“文大人，本王劝你三思而行，不是让你马上倒戈相向。本王对你一片赤诚，乃是希望你做个见证，让后人知道本王不是图谋权位的乱臣贼子，实在是不甘沦为玩物。但有一丝活路，也不至于走到而今这一步！”
　　文渊说：“王爷息怒。文某，文某实在，咳，不孝至极！日后黄泉下，如何向祖宗交代!”
　　明珠惨然一笑：“本王何尝不是？”
　　文渊脑中一转，说：“王爷，文某看事情尚有转机。何不忍辱负重……”
　　明珠连连摆手说：“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休做说客。本王主意已定。天色不早，本王还得回去规整一下部队，打算来它个夜袭，杀那个小皇帝措手不及。要想不重蹈覆辙，必须以奇胜之。就此作别。有劳款待。”
　　文渊此时哪还有心情谈作战的事情？他也不挽留。脑袋瓜子被明珠的话震得嗡嗡响，要是老母亲有个三长两短，他还打个屁仗啊。
　　众人就此告别，回外城。
　　半路上，林虎说：“方才真担心那矮冬瓜会对王爷不利。”
　　明珠笑笑说：“不会的。文大人分得清楚。就算以后有个什么争议，罪名也是由我承担。大家把消息散出去了没有？”
　　林虎也笑笑说：“王爷放一百个心，不出一个时辰，整个平城都会知道文老夫人的死讯。”说完，他面露忧色说：“王爷，万一文渊不信呢？”
　　明珠说：“往返平城与藩州最快也得一天光景，而我们只需要今天晚上。到了明天，一切已见分晓。”
　　林虎疑虑未散地问：“王爷，不是奴才怕死才这么问。他这样对您，王爷何必帮他？我们就算浪迹天涯，也比现在潇洒。”
　　明珠微微叹了口气说：“阿虎，你又来了。这个问题休得再问。”
　　难道要一家子人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能逃到哪里？他针对的无非是自己，这么久，他也侮辱够了，也放自己走了。无非是要自己卑躬屈膝，臣服在他前面。我本无意争什么？骨气又算得上什么？扔了便是。到时，林家子侄就算不位居王侯，至少也能像普通人那样安定过活。谁说封侯称王就一定幸福？
　　林虎见明珠叹谓，也微微叹了口气。他今儿算彻底了解了这位爷，他是不会反，不会逃，打算一条路走到黑。可是，爷啊爷，心想事成的事儿毕竟少。您这样想，可他不这样想。
　　林虎心里是暗暗长叹了一口气：林虎啊林虎，你说你为啥又这么一根筋跟着他呢？
　　话分两头，明珠和文渊见面的时候，平城正被扰得沸沸扬扬。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顿饭功夫，文老夫人自杀的事情不胫而走，全城上下无不知晓，越发添油加醋地传唱开去。
　　嚼舌头到唾沫横飞之余，有大公无私的人，恨不得也随文老夫人英烈一回；有自私的人也打起了小九九。大军压城，眼看败局已定，何必为了成全文家的孝道，拿自家的性命作陪葬？突如其来的福王，手下的兵才三两个，螳臂挡车，不自量力罢了。
　　风向随着明珠一行人的到来慢慢改变，由消极坚守变成积极投降。
　　人心有时候很坚强，有时候又不堪一击，溃不成军。外面围墙虽然坚固，却不敌里面的悄然溃败。
　　明珠的兵打仗不算多，可当说客是绰绰有余。此时他的部属游走在城头街上，一拨人在绘声绘色地讲着容烨大军的可怕，一拨人则美轮美奂地描叙容烨缴械不究的政策，还有一拨人带着金银财宝敲开了平城各大显要的门，威逼利诱。这些容烨不是没有做过，可远没有一大群砍刀血迹淋漓、马背上驮着人头的大兵们的说辞说服力强。
　　明珠保证，今夜便会有人打开城门，迎容烨进来。
　　他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这里的兵多是本地人，在这里的关系是盘根错节，对于他们来说，家便是国，一旦失去家，就等于失去一切。对于他们来说，谁做皇帝根本不重要。
　　他仅是把平城的精神支柱敲掉。
　　文氏一脉忠烈是人所众知，他仅仅是让人相信，既然如此忠烈，定不甘受辱。唯一一个对得起苍天的方法必是自尽。
　　文老夫人一倒，便没有什么是障碍。
　　当一骑马趁夜色悄悄离开平城的时候，容烨已接见了明珠的人，他带来了一条简单的信息：今夜平城必降。
　　平城的使者没到之前，容烨的部将就这条消息的来源争执不下。
　　凭什么相信这不是阴谋？福王不外乎是个绣花枕头，何德何能劝降整个平城？
　　可是此前，福王每一条信息都是准确无误。
　　也许只是他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
　　众人的议论未停，平城的使者到了，他带来同样的信息：今夜，平城上下恭迎陛下大驾光临。此外还附上一封平城守城将士以及城中地主贵族签名的书信。
　　兵贵神速。
　　容烨叫人呈上这封书信，脸色依旧是阴晴难定。
　　喜是即将得到平城；怒是明珠竟公然挑战。
　　容烨不是意气用事之人，怒归怒，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会硬要劳民伤财去攻打平城。于是，他传令，拔寨向平城进发。
　　若说生气的程度，容烨比不上文渊。明珠走后才几个时辰，他的探子才翻过一座山头的功夫，他的属下便叛变了，美其名曰“替老夫人报仇”，把他挟持了。他被告知，那个倒霉的福王也被他的部属搞定了。
　　文渊看着大局已定，亦无可奈何，现在他开始理解刚才明珠讲得“不得不反”的无奈。
　　就是那么一点细节断送了他。可惜他没有深究，如同最初他怀疑江南云要起事一样。
　　如果他知道明珠的目标就是平城，估计会更摸不着头脑。容烨不喜欢明珠，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帮他？
　　是的，为什么呢？
　　为什么有些人明明知道这是傻事，却还偏偏要去做？
　　明珠啊明珠，你真是书读多了，读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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