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死后风靡三界

　　雪雾还未散去，温雪明已经烂醉如泥。

　　萧扶确实惯着他，喝多少给多少。兴许是这样，温雪明才能借着醉意问从前不敢问的事情。他盯了好久萧扶，才开口：“你身上的疤痕，究竟从何而来……”

　　萧扶执酒的手微顿，寒意从脚底一瞬间蔓延到全身，下意识藏起疤痕。

　　“给我看。”温雪明使劲抓过萧扶的手掰开，里面痕迹斑驳，他狠狠地皱眉，眉心间揉着一团怨气。紧接着，轻轻往萧扶掌心吹了口冷气，呵气如斯。

　　萧扶看着他笨拙又好笑的动作，解释道：“已经不痛了。”

　　温雪明依旧在呼呼气。

　　哪里会不痛呢？
　　温雪明断过一指，知晓什么叫切肤之痛。此刻往事皆流转在心中，便连语气都温柔了三分。
　　“当年若是给我个台阶下，说不定，我们不至于走到今日。”
　　鬼使神差说完这句话，温雪明就后悔了。
　　这算什么，委曲求全？
　　温雪明脸色窘迫，心想明日醒来若是萧扶嘲他，他全赖在这破酒上。

　　沉寂许久，才有人回应他。

　　“温岚，你心中真是这么想的吗。”

　　废话！

　　他做梦都想着陨星坞的日子。

　　可是他做过太多错事，世人容不下他，灵山更是容不下。

　　此时，脑海中忽然浮现满山血雨的场景。温雪明瞬间清醒了不少！

　　“温岚，你醉得太厉害。”萧扶温声唤他，像极第一次在黑市为他取名——

　　那时，温雪明以为这辈子要在黑暗中度过，在他险些被整个人扔进油锅时，是一袭白衣从天而降，将他从阎王小鬼手里抢回来。
　　他摔进萧扶怀里，仰头看了眼颇似仙君的人，第一反应是自惭形秽。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就是个没人要的小可怜。

　　“疼可以哭出来。”

　　少年温雪明才晓得自己小拇指完全被斩断，疼入骨，唯有多看两眼仙君才能缓解。

　　“谢谢你，你是天上来的神仙吗？”自小在黑市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哪里见过这么清俊的人，简直跟麻婆子们供奉的神仙一样好看！
　　就这一眼，他们几乎纠缠了半辈子。

　　而他被接回灵山那日，只记得是满天雷声大作，大雨倾盆，打得他眼睛好痛好痛。萧扶撑着伞，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跨过山门，穿过八卦广场，在众弟子羡慕的眼神中入住陨星坞。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自己的出现，是萧扶力排众议的成果。

　　否则他这样来历不明的小垃圾，哪个正统世家肯要。

　　“可是饿了？”

　　小小的温雪明睁大双眼，对着眼前一碗藕粉狼吞虎咽，吃得狼狈。

　　“谢谢……”

　　“以后，你便在这住下。若是愿意，可入灵山为弟子。”

　　“真的吗！”少年温雪明高兴得原地蹦起来，某一瞬间他头顶的乌云终于散开，偷偷投下一束光。

　　与萧扶学字练剑那几年，是温雪明最快乐的时光。偶尔想偷懒了，便在后山打野猪解馋，或是去八卦广场挑衅同门，亦是闯进密室里偷灵药吃。

　　是萧扶一直纵着他。

　　之后的事情，温雪明不太想回忆，因为充满怨恨与别离。
　　在诛邪卫道这方面，他与萧扶始终理念不同。他始终觉得，人比妖坏。否则在黑市里，为何是人在欺负他，反倒是几只小妖在照顾他的生死。
　　可他只是个小弟子，人微言轻，掌门与几位长老对他颇有微词，在三番两次与之背道而驰的时候，早已不准他插手内务。各界人士更是联名上诉，要拿他就地正法。

　　日子长了，疑心生暗鬼。

　　他对剑刃下的妖怪越来越宽容时，围绕他的讨伐也就越来越多，是他将冷冰冰的刀锋向着自己。

　　温雪明有后悔的事，萧扶亦有。

　　在温雪明意气风发的三年间，萧扶亲手从四海八荒寻找材料，就为了铸造一件合格的法器。出炉当日，云海翻涌，火焰山底下岩浆沸腾，血刃出世，引得血月当空。萧扶想毁掉这件不祥之物时已经晚了，因为温雪明对武器几近疯狂的执念，让萧扶无法拒绝。
　　一个自小被欺负的人，最渴望拥有强大的法器保护自己。
　　温雪明就是那样的人，手执血刃，先是拿几个从前欺负过他的人开刀，将其开膛破肚，曝尸荒野，更是死后扬其骨灰玩。

　　深重在内心中的仇恨逐渐散开，温雪明以为只是为自己报仇，想不到是招来更大的杀身之祸。
　　一向弱肉强食、不受三界束缚的黑市，竟也有人为其鸣不平。温雪明便想，自己被欺负的时候，哪有人出来声张正义？不过是新上任的某些宗主为了维持和平友好形象，故意拿他当靶子。

　　他过得越来越惨，好不容易捡起来的自尊，不肯拉下脸去求灵山帮忙，每天都在被不同的人追杀。

　　温雪明成为公众之敌后，与昔日好友皆断了联系，唯独萧扶。

　　哪怕后来关系不好，也会捎信或者命人送酒到各自仙邸。最后一年下了场大雪，二人还是见了一面，温雪明只是冷冰冰地看了眼萧扶，“既然看不惯，那就将我逐出灵山，从今往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这一转身，又是长达数十年的厮杀。

　　……
　　……
　　“温岚。”

　　听见有人喊自己，温雪明瞬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那双清眸如星，闪过一丝关切，但很快恢复常日里的拒人千里之外。

　　萧扶声音颇为磁性，让他有些意乱。

　　“这个点酒疯劲应该过了。”萧扶轻轻弹他额头，“这几日我有事外出，你在陨星坞乖一些。”

　　“去哪？”语气急得好像怕自己被抛下。温雪明皱眉道：“带上我吧，不然我肯定闯祸。”

　　“你听话些，便带你去。”

　　哄小孩呢？
　　温雪明睁大无辜双眼，轻扯萧扶衣摆，“是不是要去神梦岛找宁小蝶？我听说你与小师妹联系密切，莫不是早些年就看上了她，这个时候想近水楼台先得月。”

　　如此阴阳怪气的语调，萧扶也算听多了，不甚在意，只是轻飘飘回道：“那也不是得她。”说完便离开，剩下温雪明在那一头雾水，心里烦躁得很。

　　简单收拾一番后，温雪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才惊觉这幅皮囊长得不错，一张白净的脸，微微一笑，显得纯白无瑕。

　　“啧，果然很适合杀人如麻后装无辜……”温雪明摸着脸蛋若有似乎的嘀咕。

　　在听到山下人声鼎沸时，温雪明仿佛听见胸腔里那颗早已死去的心在跳动。重活一世，原来看什么都这么新奇。
　　二人身影如芝兰玉树，惹得不少姑娘脸颊绯红。温雪明对此无感，却喜欢调侃萧扶。他挤眉弄眼：“不愧是我们正人君子剑尊大人，听说光是你的画像在市井中便高达百两一副，真的假的？”

　　在人间，萧扶被奉为神明般的存在，不想受百害侵邪的百姓会将其画像高高挂起，以求神明的庇护。

　　温雪明对这些都是嗤之以鼻，他不信神祗。
　　下一秒，萧扶岿然不动，温雪明下意识停住脚步——“望舒客栈”四个大字赫然出现。

　　此行的目的地到了。

　　温雪明敛起嬉皮笑脸，微微摁住袖中的血刃。当然，这不是为了防着里面强大的妖气，而是为了防着萧扶突然杀妖。

　　奇怪的是，街道上车水马龙，唯独此处幽静冷清，连点生气都没有。

　　跨进门槛后，温雪明便得知这股妖气从何而来。他那可怜可爱的小师妹宁小蝶，已经完完全全变成半人半妖的模样。
　　也是，宁小蝶本就非人，只有成型为大妖，才能不被人欺负。

　　温雪明对此不见怪，反而是宁小蝶身后站着如同“铜墙铁壁”的人让他好奇。
　　那人带着铁面具，连出气的鼻孔都没有，双脚更是被沉重的铁链束缚，身后背着缠满白布的重剑，看起来就有几十斤重，可这头怪物行动起来却异常矫健。

　　他们刚跨入门槛，那怪人就闪现到眼前，杀气腾腾。

　　温雪明很不爽地眯了眯眼。

　　“阿奴，退下。”

　　温雪明微微一笑，“阿奴？好有趣的名字。他是你豢养的妖怪？”

　　宁小蝶摇摇头，笑得很甜美。
　　“不是哦，他是人。”

　　用活生生的人练成行尸走肉的怪物。
　　这样的炼尸术正是宁小蝶擅长。

　　只是炼尸过程中，活人的□□会承受巨大痛苦。光是想想，便不寒而栗。
　　温雪明搓了搓手臂的鸡皮疙瘩，大大方方地坐下，仿佛是这里的熟客。宁小蝶好奇地盯着他看，“师兄……”

　　温雪明心里几乎咯噔一声，好在萧扶先应了。

　　“事情有何进展了？”

　　三人这才坐下。
　　不过温雪明根本无心听二人在讲些什么，一味地盯着那怪人看，越看越觉得有几分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逐鹿坡这几日动作很大，召集了不少新弟子，准备二次讨伐灵山，原因是——”说着宁小蝶看向温雪明，无声胜有声。

　　“与他无关。”萧扶缓缓道：“障碍在逐鹿坡，除掉便是。”

　　温雪明心里微微一顿，多年不见，萧扶的性子还是变了些。
　　换做从前，萧扶必定不会说如此残忍的话。

　　“好，我替师兄办此事，不必脏你们的手。”宁小蝶笑容始终如初，仿佛这样的事只是信手拈来。在二人注视下，宁小蝶口中念念有词，旁边的大块头忽然发出“哼哧哼哧”的低吼声。

　　温雪明睁大眼睛好奇看着，下一秒，阿奴拖着沉重的铁链，竟是撞墙而去，现场狼藉一片。

　　好厉害的驭尸术！

　　宁小蝶念决完毕，好似舍了大半条命，脸色开始变差，口吻虚弱道：“阿奴会去找厉瞿，届时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只是我不明白，那个林如鱼与师兄非亲非故，何必大费周章替他报仇……”

　　言外之意，剑尊根本不必亲自动手。

　　愣住的人是温雪明，余光看向萧扶，外面正好落雨，萧扶只是捧着清茶，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

　　为什么替他办事，又不让他知道呢。

　　他心情复杂得很。

　　宁小蝶离开后，客栈内安静得死气沉沉。

　　向来脸皮厚的温雪明，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得硬着头皮打破尴尬，“此事——”

　　“只是为了灵山颜面，莫要多想。”萧扶一口回绝了他的念想。

　　犹如一盆冷水迎面浇下，温雪明瞬间清醒不少，自嘲两声：“当然知道了。”
　　说完后，温雪明心里落寞，他已经无法揣测高高在上的剑尊的心思。

　　萧扶冷冷道：“那便好。”

　　好。
　　他温雪明服软就是。

　　温雪明微微垂眸，黑白分明的大眼明显无辜起来，像那路边躺着躲雨的野猫，亮晶晶的。
　　“可我还是想问一件事。”

　　默许后，温雪明急于出口，声音带着几分试探：“你究竟是为了灵山，还是为了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