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怨

　　把繁华洗尽，又是一朝烟雨时节。

　　远远近近的翠色，浓浓淡淡的青山，对面而来。在朦胧的迷境里全然是一幅淡然的水墨画。

　　雨在檐上轻灵地舞，汇成雨线，淅沥的落下，击在青石上，叩出点点跫音。这三月的春色使其多了几丝妩媚，又带些浓得化不开的情谊于惆怅。

　　清冷的瓦，此时在烟雨里变得斑驳，空灵。

　　一缕清风，吹皱一池春水；几番丝雨，落下了几处涟漪。远望这座池边小亭，点点的黑，似墨迹。

　　那个眉如罥烟，面若桃花的女子静静地倚在美人靠上，全然忘我地拨弄着手中箜篌。琴音似水，婉转缠绵；美人如梦，淡雅如兰。随这风，这水，这云烟而游离于另一个世界中。

　　最后的尾音从指尖滑过，余韵悠远……

　　月夜。寿阳月夜。那个桃花散落的寿阳月夜。粉红的香瓣蘸着月光铺满了你来的路。我布下千华灵幻之阵等着你前来。迷雾渐渐散开，廊桥的那一端出现的高大挺拔的身影，十九年前把襁褓中的我从战乱里救出的那个男子的脸，与你的相貌重合。我知道，我等候了这么久的人，就是你了吧。

　　匆匆的一见并无太多的惊鸿照影。但你那双纯澈的眼，却打入我心，成了心底最深的想念。

　　后来，我加入了你们的队伍，上昆仑寻仙问道。其实我对修仙之说并不感兴趣，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生我养我的父母，随你去追寻那成仙之法。或许是命运使然，或许是官家大小姐对外界的懵懂天真，抑或是……我有点舍不得你了？无论如何，自从那天起，我已不再是寿阳县令家的千金小姐，小女子，姓柳，名梦璃。

　　我犹记得，那个在千佛塔顶层日夜守护丈夫灵位的姜姓女子。彼时我不懂，为什么这个衣着华丽，正值韶华的女子会心甘情愿舍弃本拥有的富贵生活，终日守在这座佛塔里侍奉亡夫，最后甚至为他自尽？

　　呵，我自嘲地一笑，那我，又为什么甘愿随他出门游历，涉水跋山呢？

　　或许，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是值得女儿家为之守候一生的吧。比如说，爱情。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情之一字，总是太荼蘼。就像带刺的蔷薇，明知会扎手，却还是有人伸向那翠绿的刺茎，哪怕被伤得千疮百孔，也在所不惜。

　　以前，面对世间的情爱，我只是付之一笑，叹一句痴儿罢了。

　　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那日，妖界之门再次打开，我恢复了全部的记忆……杂乱纷繁的画面如潮水般挤进我的脑海，它们共同指向了一个我万万不能接受的事实——我来自妖界……注定要重归那结界的另一边。

　　回去？那么……是不是就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我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捂住胸口，额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刻骨铭心的恋，在那一刻倾露，漫过心脏，爬过肋骨，覆上皮肤，须臾之间将整个人淹没。原来，我也不过是世间寻常女子中的一个呵。

　　我带着最后的疑问来到了你的房间。那曾经纠结在心头的忐忑，使我一直不敢启齿。但是，一想到即将分离，愁绪如渔网般猛然抑住胸口，逐渐抽紧，不能呼吸。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云公子……我问，你……喜欢梦璃么？

　　我只求一个答案，不论喜欢与否，也算了却了我在人间的最后心愿。从寿阳府的初遇，到如今琼华修仙，我们彼此扶持，患难与共，足迹几乎踏遍了大半个河山。在这么多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里，难道，你真的没有看出我的心么？

　　你只是笑了笑，眼神一如初见时那般澄澈，一眼即可望到眼底。那里面，有情，有爱，有喜，有忧……但是，独独没有我想要的。

　　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无论前面加上多少华丽优越的词藻，最终，不过是——朋，友。

　　呵，真的，真的只是，朋友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不明白呢？我喜欢你呀！喜欢那个拎着勇气猪时可爱的你;喜欢那个对付淮南王时英气勃发的你;喜欢那个说一见到我时就会脸红气不顺的你呀!

　　为什么……你，还是……不明白呢……

　　罢了，罢了。既是永诀，何必还痴痴纠缠于你明不明白呢？

　　我拥住了你，在你怀里大声的哭，像个小孩子。你慌乱地回抱住我，轻声安慰。这似乎是我们第一次挨得如此之近，我甚至可以闻到你衣服上似有若无的淡青草味。真希望时间的沙漏就此停滞，让我在你的怀里多哭一会，哪怕多一秒也好。

　　可是，时间又怎么会为谁稍稍停下脚步呢？哪怕是拥有法力的妖也一样。

　　刻意忽略掉你的呼唤和焦切的眼神。转过身，奔向那泛着魅惑的妖界之门。

　　或许，我生来就注定不能操纵自己的命运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吧。我的命运，我的人生，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注定不会平凡。

　　人间的官家千金，妖界的幻瞑少主。

　　回到幻瞑界已经好多天了。娘的精力在十九年前的那一战中就已经耗竭，我要继承幻瞑主人的位置。本应割舍前尘。安心登位才是。可是……毕竟是在人间长大的吧，沾上了人间的七情六欲，我还是会时刻想起你呀……

　　不知道你现在身在何方……是否一切安好……有没有……如我一样，在夜深人静之时把你忆起呢？天河，我在心底曾千万次的这般呼唤你。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的么？你还说过，会保护我一生一世的啊……

　　呵呵，我真傻，对不对？明知这个约定在我踏进妖界的那一刹那就已作废，却还时常把它揣在怀里，念念不忘。

　　思君使人老呵。

　　子夜时分，从梦中醒来，眼泪已经濡透了枕头。点亮塌边那盏莲花灯。天河，你知道么，我刚才又见到你了。我梦见了你，我还有菱纱和紫英在即墨赏花灯的那夜，星光点点，烛火莹莹。月光倾泄，泼出了你高大的影子。你说，心里，头一次有这样暖暖的感觉，像是什么东西在跳动一样。我也是啊，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永远都是暖暖的感觉，沁人心脾。

　　我居然又不禁想起你了。

　　笨蛋……笨蛋……不是说好要忘记的么……

　　如果，能回到那一夜，回到于同伴朝夕相处的日，那该多好啊……

　　多好啊……

　　你来了！到幻瞑来了！

　　当得知有三个人类闯进结界时我就知道是你，一定是你！

　　你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么？我提起裙裾，朝入口的方向飞奔而去。那一刻，我卸下了幻瞑少主的面具，变成了一个再见恋人的普通女子。

　　我向你奔来……天河……

　　你瘦了。身上又多出了许多伤痕。我不敢相信你为了进这幻瞑来寻我，竟请求烛龙将你们送往鬼界。其中必定有不少险阻吧。

　　为什么你总是让我担心呢？为什么我回到妖界后，你还要苦苦追来呢？为什么我是幻瞑少主，无法随你闯荡人间呢？

　　我知道，你最终还是要离开的。

　　加冕的那一日。你，菱纱还有紫英都陪在我身旁。这本该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啊。为什么我的眼睛对上你们的时候，都是默默无言语呢？加冕之后，我便成为幻瞑真正的主人，于幻瞑界生死与共。这意味着什么，想必，我们都明白吧。

　　菱纱问你，为什么不多说几句挽留我的话。你回答，说了……我就不会走了么？是啊，就算你们千言万语要我留下，我最终还是会随着幻瞑界离去。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幻瞑的主人，是幻瞑的希望啊。一边是最深爱的恋人，另一边是幻瞑统治下的黎民百姓。孰轻孰重，心里自然都清楚。

　　天河，你还记得么，我曾经说过的。若今生不能与相爱的人厮守在一起，纵然能活千万年也没有意义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愿做什么幻瞑少主，只想跟你在一起，像夏元辰和静兰，秦逸与琴姬一样。身已死，情不逝。哪怕来世只做一棵树，一枝花，抑或是一粒尘埃，只要与你相伴，此生亦无悔矣。

　　天河，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今生无缘，但求来世。我会去寻你的。彼时，我们再在一起，游戏人间。

　　你向我约定了下个十九年的承诺。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你眼底的那点固执，却给了我一丝希望……即使是那么细微……

　　昆仑后山的醉花荫，凤凰花依旧开得鲜艳……

　　我答应过娘不再为人间之事感伤，耗费心神。却终究还是辜负了她的期望。

　　午夜，晓梦萦回。倚栏而坐，细数着重聚的日子。这或许就是唯一支撑着我的力量吧，为了多年后的那一次短暂的相见。

　　抱起箜篌登上高楼，今夜月圆。弹奏一曲相思怨，以慰情殇……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一时断……

　　青鸾峰顶，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草木青葱，鸟鸣嘤嘤。乱花，浅草，即使过了百年，人间的翠色依旧迷离。

　　山顶上的小木屋旁，立着两座坟茔。其中一座上伫着那把你形影不离的佩剑——望舒。两只蝴蝶在剑旁飞舞，仿佛在低诉着这百年来的安宁与祥和。

　　望舒剑……爱妻韩菱纱……百年后……物依旧……形役……已作土。

　　手抚望舒，冰凉的触感从剑锋传过。阖目哀思，忆往昔一同说笑的日子。时间，的确可以改变世界呵。曾经的好友，如今已阴阳相隔。百年后的你……

　　身后的木屋吱呀一声开了。侧首望去，正对上你明媚安详的笑脸……

　　一切恍若又回到了一百年前，你还是那个从山上下来什么也不懂的毛头小子，而我也不过是个县令家的普通大小姐。

　　你朝我的方向微微一笑。

　　你知道我来了……对不对？

　　就好象百年前我认出了你一样……

　　画面定格，相顾无言……

　　此时无声，胜，有，声……

　　世界上，可以看得清最爱的人，最近的距离是多少？最长久的时间又是多少呢？

　　百年的等待，也不过是弹指之间。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初见时的样子。

　　任时光流转……

　　寐不交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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