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那船上载的是最初的移民者,但那时候环绕这座城市的海域还很狂野。移民者的船翻了,沉入海底,但他们来自大陆,他们仍然想登岸,只有登岸了,回到大地上他们才能安息。”

“但他们已经沉入海底,他们的船永远无法驶过海面靠近岸边。他们的灵魂不死,因此才有人看到幽灵船。”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欢喜冤家 因缘邂逅 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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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简介:惶惑与成长

立意:惶惑与成长

  总点击数: 252   总书评数:1 当前被收藏数:1 文章积分:146,096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近代现代-爱情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航行」:短篇合集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7318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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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船

作者:Hypno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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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


      幽灵船

      火警警报响的时候大概是八点半。我刚好洗完澡,一开浴室的门就被震耳欲聋的警报提示吓一跳,“请立刻离开房间下楼前往最近的疏散区域。重复,所有人都必须离开房间,前往最近的疏散区域。”我叹了口气,胡乱换了衣服,套上外衣,穿靴子,走到门口又回来拿顶帽子戴在头上,然后出了房间。

      走廊上没有人,安全隔离门已经自动关上了。我推开门,走到楼梯口,从玻璃墙看到有少数人已经到了外面。走到楼下的时候学生管理员和前台的意大利帅哥正在叫门口的人走远一点到疏散区那边去,还有很多人没出来,不要堵在门口。值班的学生管理员是个很漂亮的美国女孩子,我问她什么原因,她说还不知道,已经有别的管理员去警报响的房间察看情况了。

      “不仅房间里的警报响了,走廊上的也有两个响了。真够呛。”美国女孩子无奈地笑,“消防车已经出发了,看来那间房间的人要破费一笔了。”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她叫我也走远一点,说要等消防队来确认安全了才可以回去,我说好,然后就沿着街道往大概两百米外有疏散立牌的地方走。学生们都挺狼狈,几乎都衣衫不整,我听到有人抱怨自己明天要交这周的assignment,再耽误怕是要通宵,有人在讨论刚才在看的球赛,还有人在猜测警报响的原因。我一直往前走到街角的花坛前面才停下来,这里街道宽,人也少。我伸了个懒腰,发现自己忘了带手机,只能无聊地东张西望。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这一片除了学校教学楼就是居民区,安静得很,最吵的就是我们这些在街上的学生了。

      过了一会儿消防车来了,所有人都往公寓大门那边看,身材魁梧的消防员从车上跳下来,和等在那里的美国女孩子一起往楼里走,我这时候才看到Z懒洋洋地与他们擦身而过从楼里出来。他慢慢走到街上的吸烟区,点了根烟,然后和早已在那里的另外几个男女学生一起吞云吐雾,说说笑笑。

      我收回视线,继续盯着街对面学校室内游泳馆外墙的大幅海报发呆。上面的女孩子微笑着举一个哑铃展现肱二头肌紧实的曲线,黄色标语写着“保持健康”。身后突然传来Z的声音,我回头,说你不是在抽烟么。

      “我看到你在这边就掐了。你一个人?”

      “你猜。”

      Z笑,“你看到我在那边,怎么不过来?”我说那边烟味重我不想过去。

      “我给你发信息,你没回,我还去敲你的门,没人应,心想不会吧警报那么大声你难道听不见是不是睡死过去了。”Z走到我旁边站着,我说我没带手机,“那你还这么悠闲,不应该赶紧叫人开门然后叫醒我么?”

      “我出来的时候听前台说没着火,是有人在房间里想用微波炉烤蛋糕,把面粉点着了,冒了点烟,那个人自己处理了,不是大多事儿,你要真睡了没醒还省得出来折腾这么一遭。”

      “听说走廊警报响了两个。”

      “慌了吧,不知道开窗,反而去开门。好在那间房在有一条走廊顶头,那里的窗户开着,不然整层楼警报都要挨个响。你现在不抽烟了?”

      我指了指街对面墙上的海报,“戒了。我还想多活几年。你也考虑下比较好。”

      “难怪我好久没见到你。”Z笑眯眯地凑过来,“其实我今天从后门回来在院子里还闻到大麻,估计是一层有人嗑药。”我说你别猎奇,不然要被开除。

      Z又直起身,比我高出一个头,“我只是陈述事实,没打算掺和。你怎么戒的?“我说就是忍,做别的事转移注意力,忍到不能再忍的时候再坚持一把,然后就戒了。“我现在闻到烟味就难受,都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抽烟消耗自己。”Z暧昧地笑,“要不是那样你就不会来跟我借火,你不来跟我借火我们就不会认识了,所以你应该感谢一下烟让你认识了我。”

      我朝他胸口捶了一拳。“认识了你我好像也没遇到什么好事。”

      “但也没遇到什么坏事,对你而言是纯粹的收益。”

      “你刚才在干什么?”

      Z比了个举起杯子喝水的动作,“参加那个强制教育活动。”我说那不是刚开学的时候的事吗,他说他一直没去,所有没去的人今天都被管理员强迫参加了,不然就要终止房间的合同。“你听说了吗?”

      我点点头。

      Z叹口气,“那幢楼的小孩子到底在干什么,搞那么严重的harassment,听说还有个一年级的死了,父母把学校告了。”我没说话,Z以为我害怕,摸摸我的头说别担心,我们这边大家都是成年人,管得又严,不会出事。“你别给不认识的男人开门就行。哦,女的也不行。虽然刷卡才能进楼,但不保证他们不带外人进来。”

      我把他的手拿开,“你以为我是小白兔别人都是大灰狼吗。我也是成年人,我有判断力。”

      “我看你和小白兔也差不多。”Z笑着说。

      “我看最像大灰狼的就是你了,你带进来的人还少吗。我以后不给你开门。”Z点点头表示同意,“我太受欢迎,没办法。谁让我也住这儿呢。”自吹自擂,毫不谦虚。我说你收敛点,小心你那些前女朋友们找你麻烦。

      “她们都是可爱的姑娘,而我是个绅士。我从不强迫别人喝茶,你懂的。”Z朝我抛了个媚眼,我忍不住打个寒战,“我好同情你隔壁的人。”Z说我们楼隔音好,没关系,他和他隔壁的女孩子关系好着呢。“就算像你那样晚上扯着嗓子在房间里乱吼乱叫地唱歌我看你隔壁的男孩子也没找你麻烦啊。”我好奇地问他怎么知道。“我好几次晚上在楼下抽烟都听到,就在你窗户底下。你的歌声可真是……惊悚。”

      我脸红了,说你以后不要站在我窗户底下。

      Z很是得意,“要站哪儿是我的自由,你不能限制我的自由。我最近听你有点进步了,继续努力。”

      这时候大门那边突然吵闹起来,美国女孩子一边对着这边喊“没事了”一边挥胳膊示意大家回去。我和Z仍然站着没动。现在人多,过去也是在门口排队等着,索性过一会儿再回去。

      “你刚才在干什么?”Z现在才问,我说我在洗澡。Z笑了,说他路上还看到有裹着浴巾出来身上直冒热气的,“你动作还挺快。”他上下打量我,“捂这么严实。”我说天气这么冷,你就穿件套头衫外加短裤可还行,他说他也觉得冷,但来不及回去拿衣服。

      “你有空去敲我的门,没空去拿衣服?“我笑他,“你以后别管我,自己赶紧逃命。”

      Z说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要不然抱我一下,抱着我就我就不冷了。我说你想得美,再说你那么高我哪儿抱得住。Z假装很遗憾,又笑,“唉,这么好的机会给你你都不要,换成别的小姑娘早就扑上来了。”我笑说你赶紧滚回去穿衣服,他说回去了就有电暖不用穿,然后我们一起往大门走,走到门口美国女孩子教训Z让他下次动作快点,不要磨磨蹭蹭,要真着火了他肯定早昏在楼里了。Z连声应好,油嘴滑舌又顺带恭维了几句,把美国女孩子逗笑了。

      “别生气嘛,要不然我明天请你吃饭谢罪。”Z说。我听到他又跟人调情,心想别当电灯泡,摇摇头走了。

      回到房间拿手机一看,果然好几条未读信息。“快下楼”,“多穿点”,“怎么不回”,“你看到信息回我一下”,“你在房间里么”,等等等等,发了一堆。我心想反正没事了,就没回,全按删除。过了一会儿又来一条,“你怎么先走了?早点睡。”我看也不是想要回复的样子,就把手机丢一边不管了。

      第二天下午我上课回来,边走边啃一个甜甜圈,快到公寓门口的时候看到Z和美国女孩子一起出来朝相反的方向走了。美国女孩子很高挑,只比Z矮一点点。Z一边走一边笑,圆形的小耳环有明亮的反光。他背着包,我记得他今天晚上好像有课。

      我心想这个人真是精力旺盛,上课前还赶着和人约会,然后回去换衣服出门跑步。晚上刚读了一会儿今天那门课上布置的期中作业的题目,Z又发来信息,问我甜甜圈好不好吃,我想他可能看见我了,回复说难吃,我不懂为什么要在甜甜圈上糊那么多M&M豆。他发来一个笑脸,说那你为什么要买,我说我看新出的,尝试一下,你不是在上课吗,然后那头就不回消息了。等到我都要睡觉了又来信息,是一个咬了一口的甜甜圈,背景是学校的主干道,“我觉得其实还可以,粉红色的巧克力shell很少女心,适合你这样的少女食用”。我看着那个牙印笑起来,回复他你的牙还挺整齐,他又说他知道,故意留个牙印表示确实是他吃的。我回他你好闲,我要睡了。他又不回了。

      虽然开学才一个月,但所有课的期中都已经布置下来。我每门课都落了几百页reading没有读完,愁得很,又不愿意在有课的时候熬夜损害身体健康,只在每周课结束之后足不出户疯狂弥补,从一大早一直读到下午,只有跑步和买菜的时候才出门,就这样连着几周,到了期中假期的时候终于勉强补完,然后赶着开始写作业。我心想这叫什么假期,根本不能休息。眼看期中考试时间和各种作业截止日期越来越近,整个楼里都有一种紧绷绷的气氛,我有一次到楼层另外一边的GarbageShute扔垃圾,一路听到好几个房间传出各式各样的咆哮,心想我写作业写到要崩溃的时候也好不到哪去,一样绝望得抱头呐喊,喊完继续写作业。人类是很坚强的动物,区区期中作业根本就不能算个事儿。

      然而精神再坚强,□□还是软弱。

      写到最后一门课的caseanalysis,我已经完全脱力,扑到床上思考起哲学的三个终极问题,快要睡过去的时候突然惊醒,心想这样不行,拖到这么晚完全是我自作孽不可活,我下学期绝对不要再把作业都拖到最后一刻,然后从床上蹦起来,抓起零钱包晕晕乎乎地到楼下公共休息室的自动贩卖机买东西,一路见所有的学习室和活动室都有人在和我一样抓耳挠腮加班加点,甚是欣慰。我进了公共休息室,一个人也没有,径直到自动贩卖机前面站定,考虑到底是买一包坚果还是买一包橡皮糖。这时有个东西落在了我肩上,我吓得叫了一声,一看,旁边地上落了一架纸飞机,我左顾右盼没见人影,一回头才看到Z站在休息室另一头对我嘻嘻笑着,我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一直在这里啊。”他无辜地说,“我在这里弄我的作业。”我跑过去看,他在吧台后面做一个很大的模型,我说这什么玩意儿这么大,他说是他设计的飞行器,课程作业要求不光要画图纸,还要做出来。

      我惊讶于他这作业的难度,问他做了多久,他说昨天开始做的,我忍不住说,天才,你真是个天才。然后他得意地给我讲原理,我听得云里雾里,说我听不懂,你别浪费时间了。他又问我期中如何,我说感觉要完蛋。

      “我还有最后一个作业明天早上十点截止,可我才写了一半。”我哭丧着脸说。Z大惊,说那你还磨蹭什么,赶紧回去写,交了好歹不会得零分。我说我就是在疯掉之前下来买个东西换换脑子。他推着我到贩卖机前面买了一罐咖啡,又把我从公共休息室赶了出去。

      “你明天去学校的巡航吗?“他站在休息室门口问我。我说我没打算去,没买票。“我定了票,”他说,“所有提前定票的人都可以带一个人上船,记得穿好看一点,Cocktail。”我说我看情况,如果我有本事交完作业我就和他一起去。

      “没交也可以去啊,反正结局都注定了要不及格,放松一下再迎接悲惨命运。”Z不依不饶,我不知道他干嘛这么执着,一个巡航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以前我没去他也没叫我啊,“要不你叫别人?万一我又出状况白白浪费你的票。你不缺女伴吧?”

      Z摇摇头,“我看你快发霉了才叫你一起。你真不去?”我说算了下次吧,Z说好吧,然后又催我回去写作业。

      “你努力写,写快点,如果写完了就赶紧告诉我,不行我再请别人。”他说。我站在楼梯上感动地朝他挥手,说,好人,谢谢你。然后他就笑了。“你跑快点,别浪费时间。”

      我回去之后喝了咖啡,昏头昏脑写到凌晨六点,总算勉强凑够字数,连proofreading都没有力气做就提交,然后身心俱疲地爬到床上睡觉,一直睡到下午才突然惊醒,想起来忘记给Z发信息,一看已经两点半,他们四点就要出发到海边。我赶紧去照镜子,看着自己的样子心想来不及收拾了,于是打电话给Z赔礼道歉,说我去不了了。

      “没关系。我想你可能睡着了,叫了别人。”我出于好奇问他叫了谁,他说是那个美国女孩子。于是我说祝你玩得开心。

      “你要是来了我更开心。”电话那头说。我又给他赔礼道歉,说下次一起吃饭。

      期中成绩出的时候我心都要跳出来。最后一门课虽然不是零分,但也够低的了。过了一周我去找tutor,tutor说你这写得没有论点,我说有的,tutor当着我的面又读了一遍,说确实还是有,如果他之前看到本来可以给更高的分数。我心想,那你之前倒是看到啊。我怀着一肚子火从院楼回来,碰到Z挎着个包从健身房也回来,他一看到我的表情就说,看来你完蛋了。我说,我完蛋了,然后解释给他听,顺便对tutor进行人身攻击。Z点头,说你申请review了吗,我问他什么review,他说你不知道啊,对分数有疑问都可以向学术委员会申请review然后重新打分,接着又摸我的头,说你要没申请那没办法了,申请期限已经过了。

      “除非奇迹发生,或者你期末接近满分,你就做好重修的准备吧。”Z同情地说。我简直快哭了,心想我居然也有重修这一天。但我没哭,我是个坚强的人。我问Z他们那天的巡航怎么样。

      “今年的船比去年的好多了,可惜晚上下雨了,浪太大,船长不让我们留在甲板上,Party都在室内,好多人还晕船,你没去太明智了。”我说我在脸书看到照片,有他的照片他眼里全有红点,好笑死了。Z又摸我的头,我对此发出严正抗议,“你不要欺负我矮。你老这样摸我的头我会秃的。”

      Z听了呵呵笑起来,说好吧他以后不摸了。“船舱里光线暗,有什么办法。你别看照片,”他说,弯腰把一张帅脸凑到我面前。“看我本人就好了。”这个人真的太好看了,五官端正,两眼水汪汪亮晶晶,小麦色皮肤又细又光滑,凑近了真让人有些受不了,难怪四处祸害小姑娘。我一把把他推开,“距离产生美,你凑太近了我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Z又吃吃笑了,说什么奇怪的东西,我说我会看到毛孔。Z又摸我的头,说胡说八道,你明明眼睛都直了,哪有功夫看毛孔。我觉得这对话走向不太对劲儿,说我不想再谈论毛孔了,我们说点别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吃饭?”Z问,“你自己说的,赔礼道歉,请我吃饭,我等了好久,你都不来找我。”我说我都忘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Z笑着说。

      那天晚上Z非要拖着我跑到市中心去吃日料,我跟在他后面看他耳环反射着路灯一闪一闪,我说你的耳环真漂亮。我在街上吵闹的背景噪音中听到Z笑了,我又说我喜欢的那个男孩子带的耳钉也很漂亮,接着我就看到Z的笑容变得更深。

      “你喜欢的男孩子?我认识么?”

      我说他应该见过,就是学校里我经常去买甜甜圈的那个Café那里,一个打工的亚裔男孩子,好像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Z问我你怎么知道,我说我有一次去图书馆还书看到那个男孩子在里面学习。

      “原来你老去买甜甜圈就是为了看他啊。我明天就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那家日料所在的商场,我在电梯上居高临下地对站在低一级台阶的Z说那个男孩子明天不上班。“他周四周五才在,明天是周六。”Z说那我下周去,“带着耳钉是么。”Z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打算。不怎么办。”我说,“你不要多管闲事。”

      Z举手发誓他绝不多管闲事。这个大骗子。

      我再去那间Café的时候那个戴耳钉的男孩子对我笑,“你又来买甜甜圈吗?”我说是,他问我要哪一种,我指着上次那个糊满M&M豆的说我要这个。付账的时候那个男孩子对我说,有人告诉我你喜欢我。

      我觉得我的脸瞬间红到头冒热气。好在现在还是上课时间,人很少,柜台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男孩子看我这样子笑了,说对不起,我有女朋友了。然后我低着头接过甜甜圈,内心充满了对Z的恨意,小声说再见,逃也似的离开了。

      大骗子。我不想和那个骗子说话了。简直丢死人。

      我知道这想法很幼稚,只是想想而已。

      Z发信息来询问结果,我不理他,他就跑来敲门,我不开,他就在外面叫,一直叫到我们这边一整条走廊的人出来抗议。为了防止他继续丢人现眼,我被迫开了门。

      “失败了?”他靠在门边问。我很生气地瞪着他,“你说了不管闲事的。”

      “这不是闲事啊。”他很开心地说,“我说话算话。”

      “你对‘闲事’的理解是不是有问题。”

      “没有。按照我的标准没有任何问题。”他非常无赖地回答,然后这对话就进行不下去了。

      “你走开。不然我可能会对你发火。”我说。“为什么?我做了不好的事么?”他明知故问,我说我都丢死人了。

      “有什么丢人的。你不去问就永远不知道答案,还会对他心存幻想。你看现在多好,最难办的表白我替你办了,一切真相大白,心意表了,还不会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Z说得头头是道。道理我当然懂,他本来也没真的做错什么,我只是情感上过不去,“那个甜甜圈那么难吃,你居然觉得还可以。”我说,“我以后不相信你了。”

      Z笑眯眯地说,你又去买了啊。

      “因为你说‘还可以’,我觉得应该再给它一次机会。”我说,瞪得没有那么凶了,“你和那个美国女孩子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没联系了。”Z轻松地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鉴于你的一贯表现,我觉得通常这时候你们应该已经在一起了。她很漂亮的。”

      Z说他又不是只要是漂亮就都喜欢,“你到底怎么想我的?”

      “到处粘花拈草的花花公子。”

      Z笑起来,说我在你眼里形象可真差,“但我很专一的。我从不三心二意。你也在我的花园里?”

      我说我就算在你花园里也应该是一棵树。Z又摸我的头,“你还是个小女孩呢,很多事情你不懂。”我再次抗议,“首先,你答应了我不要再摸我的头。其次,我虽然比你矮,但那是跟你比,我在女孩子里还是算高的,你不要因此把我当小孩子。”

      Z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走了。期末完了一起去爬山吧。”我说好。

      期末的时候我那门倒霉的课果真不及格,很无奈地要在下一学年重修。放假那天楼里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我在楼下大厨房烤一个蛋糕,经过公共休息室的人都问你在烤什么,曲奇饼吗,我说是蛋糕。我坐在吧台边看书听见在院子里聊天的一群男孩子商议着怎么才能让我把蛋糕分给他们。在我考虑怎么既能保卫我的劳动成果又能礼貌地维护友好氛围的时候Z进了公共休息室,手里抬着他那个完成的飞行器模型。

      “你在做什么?曲奇饼?”他一边把飞行器扔到角落收集大型废弃品的箱子里一边问。我说是蛋糕。

      “你怎么扔了啊?”

      “已经打过分就没用了,留着占地方。”

      我表示好可惜,明明花了那么多心血。“那送给你,你要不要?”Z又从箱子里把模型拿起来,我说房间里放不下。他又笑,“看吧。没用了,不可惜。”

      我们一边吃蛋糕一边商量爬山的事。蛋糕很扁,我纳闷了半天也不知道原因,“我都没有自己做面糊,买的超市现成的。”Z把包装的盒子拿过去看,看了半天指着上面的说明说这本来就是作磅蛋糕的面糊,没有发泡的东西。“你鸡蛋打发了没有?”我说我直接打在粉里面的,“那就是扁的。扁的也好吃的。”Z说着又吃了一块,“搭火车来回要四个小时,不如借车开过去。”我说明明才几十公里,怎么要这么久。“中间要停很多站,没办法开很快吧。”Z说。

      “可我想搭火车,沿途还可以看风景。”

      “你确定?如果要当天往返,就要赶最早的那一班火车才行。”Z在手机上把列车时间表调出来看,“我们还得先到中央车站去换乘,时间还要更早,天不亮就得出门。我是无所谓,你能起得来吗?”

      我说我保证按时在楼下等他。Z说好。

      第二天在中央车站换了专线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一件事情,赶紧问Z:“火车是不是都停很短?”

      “都只停几分钟,挺短的。都是居住区的小站,乘客少。”

      “那你来不及下车抽烟了?”我有点过意不去。Z看着我笑了,说他又不是离了烟活不了,就这一会儿没关系。

      “没想到你在意这个啊。”他说。

      “毕竟我也有点烟龄,能够感同身受。”我坐在窗户边看着外面风景从城里的高楼逐渐变成郊区低矮的二层房屋,接着又变成茂密的树林。“你为什么要抽烟?”Z问我,“你这样乖的女孩子突然来跟我借火,我还吓了一跳。”

      我说我那时候很不开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只是想叛逆一下。但很快就发现我不喜欢烟,所以我戒了。你也戒了吧,伤身体。”“你都成年好久了才想叛逆一下?”

      “我不知道。我之前活得太按部就班,想做一点不一样的事,认真考虑下将来到底要干嘛。但尝试了我就知道抽烟不是我想做的。很幼稚吧。”

      Z表示同意,“很幼稚。的确是小孩子会有的想法。”我又问他他为什么抽烟。“有一天有人问我要不要尝试,我就试了试。我并没有多喜欢,只是习惯了。”“我看你也没成熟到哪里去。习惯可以改,改了吧。”我听见Z又笑,“有些习惯挺难改的,你别想得太容易。”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说,“这还是你跟我说的。这是值得一试的事。”

      到了山脚的镇子,没想到明明是初夏这里却还这么冷。我一边哆嗦一边对Z说幸好你提前叫我多带件衣服,然后从背包里掏套头衫脱了外衣就赶紧往头上套。Z说你要冷我还有一件多余的。我把外衣穿好说现在还不冷,到了山上再说。

      上山的公共汽车每隔三十分钟才有一班,我们走到车站的时候刚好走了一班,只好一边来来回回走一边等。等的时候我饿得肚子都在叫,从包里掏出昨晚做的两个牛肉卷给了Z一个,自己吃一个。

      “可惜是冷的。”我说,“如果难吃你也忍着,不要告诉我。”Z笑,说他对我的厨艺早有拜见,但现在这么饿什么都觉得好吃了。

      车来了之后站台已经站满了人,车上很挤,因为天气冷只开空调。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左拐右拐,司机叔叔这一天好像心情很不好,频繁猛踩油门并急刹车,我们拉着扶手好像荡秋千。我和Z说我快吐了,他翻出晕车药给我,我吃了还是难受,一手吊着拉环一头顶在他背上,说让我靠下,不然我真要吐了。

      “你这样会吐在我背上的。”Z说,但是站着没动,我说谢谢你,你是个好人。Z听了笑了。他身上古龙水的香味把车上的汽油臭味都盖过去,我把脸埋到他衣服里,说你好香,车上好臭。

      到了山顶车上都下空了,我扶着一棵树深吸几口气,Z在旁边看完路线图走过来说有好几条walk,我们先去看下最有名的那个山口,然后再决定去哪里。山顶有一个礼品店,我们进去转了一圈,门口放着一个很大的本地警察局的提示牌,说一定要按规划好的walk路线,不要擅自进到森林里去,不然迷路了警方无法援救。接着又是一行更大的字,说推荐以下一二三三条路线,其他路线有时候会因为收不到求救信号也无法援救,旁边一堆数字,写着每年都有多少人失踪至今没找到,今年又有多少人没走推荐路线还没找到。

      “无法援救那还把那些路线标出来干嘛,只标推荐路线就可以了。”我一边拉一个纪念玩偶的耳朵一边说,Z走过来问我要不要,我说不要,又没什么用,带回去还占地方。我们在咨询台拿了两份地图,上面有山区地形、所有的景点位置、路线图和各种应急救援点。接着就去Z说的那个山口。

      其实是两座山,中间搭了个窄窄的平台连起来,可以从这边到中间那座孤立的山山顶下方一个很小的山洞里。沿着山边缘下行的路很陡,只有一个半成年人可以并排通过的宽度。我走着走着就看到前面楼梯根本就是修在峭壁上,顿时手抖,对走在前面的Z说我害怕,我们回去吧。Z说你看那么多人都过去了,很安全。我又硬着头皮走了一段,看到谷底,对Z说不行不行我要吓死了,我要回去,你去看,我回顶上等你。Z很为难,说大家都是排队走,从这边下,然后从过另外一边回去。我尖叫着说我不行了,不行了,一慌张几门语言换着喊,我后面的一伙日本男孩子听了都笑起来,用日语说她好可爱。我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径自转身往回走,游客们都很友好,见我这样子纷纷贴在山壁上给我让路,我简直是跑着上了最上面几级台阶,到离峭壁远的一边捂着胸口喘气,扭头一看Z在旁边。

      “你不是很想看吗?我知道这个地方很有名的。”我说,声音都还在抖。Z耸耸肩,说不看也无所谓,照片上更好看。我说对不起,我真的太害怕了,我可能有恐高症。Z说这不是恐高症,正常人都会有点怕的,然后指着我背后一条上山的入口,说这里也有一条walk啊。我掏出地图一看,不是推荐路线,说我们走推荐路线。然后我们就到游客中心对面的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从另一边的推荐路线出发进山里。

      “你说那些不是推荐路线的地方有什么,熊吗?”我一点走一边问,路上碰到一个接水点提示说这是本条道最后一个接水点,掏出水壶准备接满,但水壶其实还是满的,我想起来我出门前灌了一整壶开水,背包里最重的就是这壶水了。我问Z喝不喝热水,他说他刚喝了一大杯美式,饱得很,喝不下了。

      “熊不至于吧,可能有野狼,还有蛇之类。”这时候起风了,山里天气晴朗,云朵的影子落在广袤的森林上很漂亮,但冷得像冬天。Z把外衣的帽子戴到头上。
      “我上学期有门课讲到一个case,这里有条walk发生过凶杀案,现场很恐怖的。”我说完自己害怕起来。其实这里都还没进入森林,还在沿着观光道下行的途中,但我还是退回去和Z并排走,觉得更有安全感,

      但Z好像很感兴趣,说具体是怎么样,我说我不想讲凶杀案了,会害怕。Z说你看这么多人,别害怕。

      但后来到了谷底的分叉路口,我们前面的人都选了不同的路线纷纷消失不见。Z问我走哪边,我在犹豫的时候我们后面的人超过我们也进了一条walk。我说走这条官方推荐,可以看到最多的景点。结果官方推荐路线上一个人都没有,全是茂密的森林。“有些人喜欢刺激,多规划几条路线至少让警察有个预期。”Z现在才回答我的问题,“我看到还有背了宿营装备的。”我说这一片有些是原住民领地不可以随便宿营吧,Z说可能吧,他也不清楚。“但是在这一片宿营很棒的,晚上可以观星。”Z突然兴奋地说,要不我们今晚住这儿吧,今天天气好,可以看到很多星星,然后自我否定,遗憾地说没带设备,“连普通望远镜都没带。”

      “本来就没打算住,也没打算观星。我觉得还挺好玩儿,下次再来不就好了。”我安慰他。

      爬到山顶上又有一段沿着峭壁很窄的道,但是平路。我完全是贴着悬崖壁一步一步艰难挪过去,路上有小孩子从我旁边飞奔而过,我觉得好丢人,过去以后看到Z举着相机捂着肚子笑,他几步就走过来给我看照片说你好像个壁虎,我一看着实滑稽,忍不住也笑。

      我们走完walk到另一边已经过了中午,饥肠辘辘地到处觅食,一看路线图最近的餐厅在附近的保护区里,地图上标只有八百米,但也许是肚子太饿觉得走了很久也没到。路过一片牧场的时候我扒在围栏的横木上问还有多远啊,一边看羊群在大太阳下吃草一边听Z看着导航说其实还有两公里。

      “路线图上标的应该是直线距离。我们走过头了。如果刚才搭了空中缆车过去就只用再走八百米。”Z走过来说,“天气太好了。”

      我继续看着那些羊专心致志地吃草,它们根本就不理我们。我又扒了一会儿围栏,蹦起来说走吧,我们一鼓作气走过去,然后我跑出两步又腿软,走回来吊着Z的胳膊走。他说你重死了。我又放开他。

      终于到了保护区,我们在餐厅大嚼烤羊腿,我心想那些羊吃草那么辛苦最后还是被我们吃了,不禁有些同情它们。吃完饭我又掏出洗好的苹果扔给Z一个,自己吃一个。这时候正是最热的时候,我把外衣脱了,结果来了一阵风又瑟瑟发抖赶紧穿回去。

      “我衣服都湿了。”我说,“我们路上走太快了。”Z说他也是,“你要想换我还有一件多余的。”我说我不要你的衣服。Z耸耸肩又把衣服装回去。我又看到他的小耳环反射着午后的阳光,亮闪闪的。

      “打耳洞疼不疼啊?”我问他。

      “打的时候有一点点疼,像被小虫子咬了。后来就没感觉了。”他一边啃苹果一边说,我喝了一口刚才倒的开水,已经不那么烫了,喝了一口然后递给Z,他吃完苹果,把水喝干净,我把水壶装好,然后我们一起去买垂直缆车的票。

      进到玻璃缆车的时候门口的检票员举着扩音喇叭说想看景观的站后排高处,怕高的站最前面最矮的一排,可以蹲下,但记得扶好扶手。我本来想到最高处站着,但到我们的时候只有前面两排了。

      “你不是怕高吗?”Z站在我旁边问,我说取决于具体情境。我们前面是两个很高的亚裔男孩子,其中一个紧张地抓着扶手,手指指节都白了,他的同伴说你干脆蹲下别看算了,那个男孩子就蹲下了。我悄悄和Z说原来真的有人害怕,Z点头表示同意,“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说。

      回程的时候又碰到那两个人。我们一起搭另一部上行小火车,车启动后那个害怕的男孩子一直尖叫。回到顶上我说我们好像坐跳楼机,都失重了,我好同情那个害怕的亚裔男孩子。然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他反应太夸张了。”我说。

      “嘲笑别人的弱点不好。”Z笑着说。我说你还不是一样在笑。

      回到山脚火车站又刚好错过火车。

      “我们如果再错过下一班回去就已经是明天了。”Z坐在站台的椅子上说,我看他真的有点累了。

      “你要不要换一下衣服?”我问他,“把湿的换掉。你外衣没有我的厚,会感冒。”我也很累了,语速都比平常慢很多,很累但很愉快。Z说那他去换一下,我跑到贩卖机去买了一包薯片,坐在他刚才坐的位置等他。等他回来,我和他说贩卖机吞了我的硬币。“都够买两包了。而且这里的价格比城里贵好多。”他问我多少钱,我说大概贵一倍,然后拆包装拿一块出来,又把包装袋递给他,这时候车来了。

      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一家子人,几个小孩子唧唧呱呱说个不停,他们的妈妈烦了走到背后的座位上休息,小孩子们又开始围着他们的爸爸,但他们老爸举个kindle看书,小孩子见得不到回应,又来和Z说话。我听他们说了半天电影里的超级英雄,我只听过但没看过电影,然后他们又说模型啊什么的,我不感兴趣,头靠在座位顶上睡觉。过一会儿我就感到Z把我的头揽到他肩上,车厢里安静下来了。

      下车的时候那几个小孩子先和Z说再见,然后和我也说再见。“你这么快就和他们这么熟了?”我说。

      “我一直很受欢迎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个假期平静度过。不久Z有了新的女朋友,是他在返校Party上认识的新女孩,我在学校里见过他们手牵手走在一起。某一天回到公寓在我楼梯上听到Z笑,探头透过楼梯的玻璃墙看到Z和他的新女友拐进他的房间在的那条走廊,心想,死性难改。新学期开始没几天我去的artclub里的一个男孩子和我告白,我们一起上了不少课,我也觉得他挺好的,就答应了。他和Z不一样,很单纯,没谈过恋爱,他送我回公寓的时候站在公寓门口挠头,脸很红,很苦恼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想要讨一个吻,于是我踮起脚吻他。吻完他对我不好意思地笑,说再见,我看着他走远,这时身后响起Z的口哨声。

      “小女孩长大了。”Z笑着说。我一边往楼里走一边对Z说这有什么逻辑关系吗,我可是个成年人。Z跟着我上楼梯,说你终于遇到比你还单纯的人,我说他确实挺单纯的,不像你,经验丰富。Z突然拉我,说你是不是其实不喜欢他。我莫名其妙地问他说为什么这么想。

      “根据我的经验,你这样子另有隐情。”Z一本正经地说。我说不,我很喜欢他。“你不要小瞧我,我也算是阅人无数。”Z说,“你要珍惜自己。”他说。我说好,谢谢你关心。

      那学期我参加了一个校内竞赛,突然就忙起来,两个月之后过了第二轮就被淘汰。我本来就抱着重在参与的初衷参加,算是大功告成,然后开始抓紧写期中作业,提前半个月写完还认真做了好几遍proofreading才提交,欢天喜地迎接期中假期剩下的几天。接着我就接到artclub那个男孩子的短信说他喜欢上了别的姑娘,说对不起。我把信息读了三遍,回复说好,祝你幸福,奇怪自己竟然一点也不难过,可能我其实就像Z说的根本不喜欢他。我跑到Z房间去敲门,他过了一会儿才来开门,而且只开了一半,我说我有事情向你报告,他为难地说现在不方便,我说好吧我下次再来,然后高高兴兴回去换衣服,出门,从学校一路步行到港口,挑了间氛围很好的酒吧坐着喝一杯颜色很奇怪的鸡尾酒,望着港口的摩天轮发呆,觉得这里的氛围好适合打瞌睡。这时候是半下午,午餐时间早就过了,晚餐时间还没到,酒保很闲,跑到门口的走廊上和我聊天,问我你一个人吗,我说是。

      “你为什么一个人?”酒保晃着他给自己倒的酒问,我说我好像失恋了,觉得应该纪念一下。酒保笑起来,说什么叫好像失恋了。

      “我好像根本没恋爱,但是和我谈恋爱的人说分手,所以大概算是失恋了。”酒保说这样啊。他每天在这里为人调酒,应该见过了很多人和很多更奇怪的事,无动于衷地问你要不要去前面看一看,那里是幽灵船曾经出现的地方。

      “幽灵船?”

      “肯定是假的了。但这个港口以前就有幽灵船的传说,有些人能看到,有些人看不到,还有些人其实看到了不愿意承认。”我喝了口酒,然后表示我在听。

      “那船上载的是最初的移民者。那时候环绕这座城市的海域还很狂野,移民者的船翻了,沉入海底,但他们来自大陆,他们仍然想登岸,只有登岸了,回到大地上他们才能安息。”酒保的语气显示他很会讲故事。这时候已是黄昏,黄色的光线洒在海面上,我好像在耀眼的光里看到了那艘船的影子。“他们已经沉入海底,他们的船永远无法驶过海面靠近岸边。他们的灵魂不死,因此才有人看到幽灵船。”

      我本来还以为是个很吓人的故事,原来不是的,只是渴望与不甘,无法征服,无法靠岸。“他们的灵魂不死。”我重复了一遍。酒保说,“要我说,他们迟早会靠岸。或迟或早。”酒保对我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航海者们都清楚,不试试怎么知道,所以他们不断尝试,不断失败,然后鼓起勇气再次尝试。”酒保说完,见我的酒杯空了,把杯子收走站起来,说小姑娘不要沉湎于失去的东西,人生还长呢。我说那我结下账,我去海岸边看看。酒保说不用,这杯他请。

      我在海水里站到天完全黑下来,然后穿上人字拖搭火车回公寓。

      后半学期我很认真学习,又遇到一个男孩子和我表白,这次是一个乐队社团的。其实我只去参加了一次vocal的选拔,觉得没意思再没去,连选拔结果都没关注,但男孩子说他就是在那次选拔的时候见到我,过了好久才找到我联系方式。我纳闷儿最近怎么回事儿,这么多人突然发现我是个好姑娘了吗。我说好,但在他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喜欢他,然后我们很友好地分手。

      期末考完试,Z突然发消息来说,我们一起参加学年末的晚宴吧。我说怎么回事,你的女朋友呢,他说见面说。

      那天他在楼下等,我穿着高跟鞋于是没走楼梯直接搭电梯下来。晚宴要求BlackTie,我去新买了一条黑色的鱼尾裙礼服,把头发梳成一条很高的马尾辫,画上很浓的妆,Z见了说他差点认不出我。这时有其他盛装打扮的学生路过,有些人和Z打招呼,然后看看我,说这是你的新女伴吗,怎么从没见过,Z笑说你们见过的,就是她啊,那个小女孩,对方听了跑过来看我半天,说原来是你啊,你今天可真漂亮。我被看得受不了,说赶紧走吧,Z说好。到了礼堂,碰到朋友还有课上的同学,我们各自去打招呼、合影,然后又集合,找到放着我们名字的小牌子,在座位上坐好。主持人请学生组织的负责人发言,负责人祝贺大家又平安度过本学期噩梦般的考试周,鼓励活着的各位鼓起勇气迎接即将到来的成绩公布日,引起台下一阵哄笑,然后又请大家享受这个夜晚。侍者开始上前菜,各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碰杯互表祝贺。大概九点半的时候散场,各自回家。回来的路上我鞋跟卡进了地上一个缝里,Z蹲下拔了好半天才拔出来,“你这鞋跟太细了,卡得太深,我都担心会掰断。”Z扶我站直,我说这是我鞋跟最高的一双鞋,“穿着就和你一样高了。”我抬手在我们俩头顶比划,“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Z笑起来,说你怎么这么在意身高,你比我矮不是很正常吗。“但很难走吧,我看你脚后跟都起泡了。”我说那有什么办法,从来没听说高跟鞋穿着很舒服的,“痛并快乐着。”我说,“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找我做女伴。”

      “因为我找不到别的人一起去。还是你给我搅和的。”Z说,我问他关我什么事,我知道他有了新女友都没去找他。“你来找了啊,找了一次。那天她正在闹别扭,你还挺会挑时间,她刚进屋你就来了。”我想了一下,说,就是那次啊,“我不知道她来找你了,对不起。”

      Z摇头说我只是碰巧撞上了,根本原因不在我,“她就是气头上拿你当借口,别往心里去。”我们继续往前走,“你为什么来找我?”我说我那天第一次被人甩了,Z说听你这话莫非还有第二次,我说对,就在期末前,“可我一点也不难过。我不喜欢他。”我举起手腕给Z看,“你看,我给自己弄了个这个,”我很开心地说,“我考完试去弄的。”Z盯着我左手手腕上纹的小小的紫罗兰半天没说话。“弄了好久呢,好几天不能沾水,我都担心今天还不能洗澡,结果天数正好。”我说。

      “去洗掉。”Z说,一点也不笑。

      “我觉得很好看,我不想洗掉。”我说。“你为什么要生气?”我看着Z的耳环反射着学校里的路灯,亮晶晶的。

      “明天我陪你去洗掉。”Z皱着眉头说,“你不想去也得去。”

      我也生气了,我说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我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Z皱着眉说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懂事一点。我说我很懂事啊,我太懂事了,但我不想这么懂事,我希望我不要这么懂事。我脸皮薄,不会像泼妇一样大喊大叫,我只和他讲道理。“你凭什么说我不懂事。”我问他。这时候旁边有其他从礼堂出来的学生听到我们的对话,知道我们在吵架,有人停下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Z揽着我的腰往前走说我们回去再说,不要在这里让人看笑话。我也知道这样下去很丢人,跟着他走,心里仍气鼓鼓的。回去以后他把我送进电梯,说你自己回去冷静下,然后替我按好电梯楼层,他从楼梯回去。

      我回去之后洗澡换衣服,一边考虑Z到底为什么生气。洗完澡我躺在床上继续思考,过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十一点半,也不是太晚,于是跑到Z门口去敲他的门,他很快就开了,手臂撑着门,说你怎么还不睡。我说你让我进去,我们来讨论一下。Z笑了,说你要讨论什么,你那纹身没得讨论,明天跟我去洗掉。我推他,说你让我进去,你在门口说整条走廊都要听到了,你给我点面子。Z看了我一会儿才举起手臂让开门说好吧,你进来吧,我就从他身边跑进去。

      Z的房间很整齐很干净,我见他晚上穿的黑西装收好了挂在衣架上,跑过去扯一下,问他刚才在干什么,“洗澡,然后看书。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看书。”Z说,“你头发好潮,最好吹一下。”我说我吹过了,但Z还是从浴室取来吹风机,把我按在座位上,然后开始吹我的头发,吹干了又用梳子梳,我刚洗完澡的时候忘了梳,现在打结得厉害,Z说你头发可真硬,像钢丝一样。我就笑,说谁头发像钢丝了,你头发才像钢丝,你也留这么长头发你试试打不打结。吹完又梳完椅子周围地毯上落了好多我掉的头发,Z用吸尘器吸干净,终于坐到床边,问我你要讨论什么。

      我低头,觉得自己脸红了,小声说,“你喜不喜欢我?”Z立刻回答说喜欢啊。我觉得自己的脸更红了,说你不要回答这么快,“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认真喜欢我一下,就像你喜欢和你交往的女孩子一样,就像那样子的喜欢。”

      Z半天不回答,我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他表情很平稳,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就……稍微比现在多喜欢我一点。”我说,“不可以?”他还是不回答,只是看着我,我难过了一小会儿,从椅子上跳下来,这可恶的椅子是要转的,我忘了,跳下来的时候还绊了一下,然后故作镇定走到Z面前,他还是神态自若地看着我。我俯下身吻他,闭上眼睛。

      “还是不可以?”我睁开眼又问他。

      Z笑了起来,“你想试试?”说着伸手揽着我的背,“你确定?”我说我确定。然后他很温柔地拉着我在他腿上坐下,低头吻我,熟练地探进口腔,一手扶着我的头。我有点怕,但我对自己说不要怕,我喜欢这个人啊。他吻了我一会儿,接着开始掀我的衣服,我一下慌了,推开他打了他一个耳光。

      “原来不想要啊。”Z说。他脸上被我打的地方立刻红了,但他是笑着的。我愣了一下,对他说对不起。

      “你说想要我像喜欢其他女孩子一样喜欢你。我就是这样喜欢她们的,你明白了吗?”Z说,还是笑,“后悔了?”

      我低着头。“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你不懂吗?”Z说。

      我抬头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Z幽幽地叹了口气,“所以我说你是小女孩,有些事你还不明白。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怎么想要和她们一样呢?”

      我不知道Z在说什么。“你先起来,我腿要麻了。”他说。我站起来,坐回到椅子上,看着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耳环又在反射房间里的灯光,“你重死了。”他说,我红着脸抗议说我哪里有多重。

      “我不想当你晚来的叛逆期的牺牲品。”Z懒洋洋地说,“你差不多该长大了。”

      “我是认真的。我已经长大了。”

      “你自己不知道,我知道。”Z胸有成竹地说,“你回去吧,早点休息,明天跟我去医院洗你那纹身。”

      我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我语气平淡地对他说你不知道,“你知道个屁。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我到底怎么想的,你少自以为是了。”Z微微睁大眼睛,没说话。我瞪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说完了?”我说我说完了。“我以为你还有很多观点要发表,一直等着。”“没了,我以为你会回答。”

      Z本来要开门送客,现在又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俯视着我,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比他高出一截,“你能不能认真喜欢我一下?”我又问。Z说你怎么这么执着。

      “我是认真的,不骗你。”我斩钉截铁地说,“应该是从跟你借火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只是我一直没发现。我忙着叛逆去了。”我看着他说,“你那些女朋友那么出色,我一直觉得我不如她们。”

      Z笑了起来,说你这小孩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奇思妙想,“你干嘛拿自己和她们比。每个人都不一样,到底要怎么比。”

      “你不要老是一副长辈的口气。我们明明差不多大,你也没多成熟。你喜欢她们?”

      “喜欢过。”

      “现在不喜欢了?”

      “不喜欢了。”

      “那我原谅你之前的花心了。”

      Z笑得更厉害,说我又没想让你原谅,“你怎么自说自话。”

      “那你现在可以认真喜欢我一下了吗?”

      “我一直在认真喜欢你啊。”Z说,走到椅子边抱着我,比刚才还温柔,“我以为你自己能发现。”

      “你之前怎么不说?”

      “我在等你长大。”

      “那你为什么还交别的女朋友?”

      “你知道dating和relationship有区别。”Z仰头看着我笑,“虽然我喜欢你,但我又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看你忙着叛逆去了。而且我看你每次努力想和我接近一点的样子还挺可爱的,想着我干脆再多看一会儿。”

      “你为什么生气?”我举起左手手腕给他看那朵小小的紫罗兰,“你不觉得好看?”

      Z怜爱地握住我的手腕,“你为自己不喜欢的人在自己身上留下印记,我当然生气了。小孩子才为无关紧要的人伤害自己。”

      然后这时候火警又响了,Z从旁边拿起手机一看,凌晨一点。“谁这么晚做夜宵吗?”他无奈地笑,“真会挑时候。走吧。”他扶着我从椅子上跳下来,一起出了房间。很多人都睡了,现在被火警吵起来一边下楼一边抱怨搞什么鬼,走到楼下,在门口指挥的又是那个漂亮的美国女孩子,她见我们下来,对我们抱怨说这周都第三回了,每学期都是一到放假就频繁出事。

      “前几天还是个抽大麻的,我们好不容才说服负责人压下来不要上报,只说是在房间抽烟,终止合同让那个人滚蛋了。”美国女孩子疲倦地说,又说你们俩今天出来得还挺快。Z说因为我和他在一起,“怕女朋友担心,一听到铃声就赶紧走了。”美国女孩子这时候才看到Z牵着我的手,笑说她是你女朋友啊,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叫我们走到疏散区去。

      我红着脸,问Z她是什么意思,Z说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就你看不出来,你说你是不是笨蛋。

      “我不是笨蛋。”

      Z笑了,索性搂着我往前走,“是,你不是笨蛋,你只是忙别的去了。”

      新学期开始前我和Z一起去了我去过的那个港口。我和他说这里有幽灵船,把酒保给我讲的故事又给他讲了一遍。Z听了说他觉得幽灵船不靠岸也挺好的。

      “靠岸了他们不就都入土为安了吗。”他说,“反而尝试的过程才是活着啊,哦,对他们来说也不是活着,是存在,总之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说我知道。“就像我虽然知道我们也许不一定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但还是一定要试一试。”

      Z点了根烟,我说这里不是抽烟区,并第无数次要求他戒烟。Z这次没敷衍我说下次吧,反而说好啊,但你要做好应对的准备,你知道戒烟的时候多难受。他凑到我面前,吻了我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一定一直在一起,我没打算随随便便放你走。“我可是问过你的,你说你不后悔。”我说这是在外面。Z笑了,说你可真容易害羞。然后我们并排站在海水里,看着太阳慢慢落下去。Z牵住了我的手,我说你看,幽灵船正从那光影里朝岸边驶来。

      二零二零年捌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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