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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柳,落花犹似坠楼人。”我望着墙壁上的题诗,一字一句轻轻的的念着。隐约听到了绿珠的哭泣。
哦,忘了告诉你,我是一个花仙子,掌管着金谷园中金盏花的开落,所以我叫金盏。
绿珠是西晋时的大地主石崇的爱姬,这金谷园便是石崇为她而修建,其奢侈豪华简直让人瞠目结舌。雕梁画栋玉砌栏杆自不必说了,连亭台楼榭的纱帘的盘扣都是用上乘的五色金丝编织而成,坠子上面还镶有汉白玉雕刻的青鸾玉牌。园中有一水榭名“逐云阁”,阁中走廊上铺的是西域进贡的羊绒地毯,它有一神奇之处是人走在上面时地毯能发出叮咚悦耳的乐声。当时的达官显贵无不称羡,以受邀于逐云阁为荣。
后来她告诉了我其中的秘密,原来地毯中嵌入许多了大小不一、重量不均的玲珑翠玉,每一块玉都相当于一个琴键,当婢女们鱼贯穿行时,不同的玉受到不同脚力的踩压,便会发出悦耳的声音,乐声配着她们袅娜的身姿实在是美不胜收。每当她讲到这些时,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无尽的幸福。可惜自从石崇和绿珠姐姐死后金谷园的繁华之景已不复存在,如今的金谷园只是荒草破败、陈迹斑驳的伤心地。
绿珠一直待在“逐云阁”,我知道她准是勉怀往事,那是她和石崇度过的最开心的时光的地方。对于石崇的生平我也略知一二,与她口中那个深情的佳公子实在是对不上号。不过陷入爱情中的女人总是把心爱的人看得比天神还伟岸,比潘安还要潇洒,其实如果石崇若能少点贪婪、少点狡诈、少点不可一视的虚荣之心倒还能勉强符合绿珠口中的描述,只可惜他的这性子给他自已带来了杀身之祸,也害了绿珠。
说起绿珠和我的缘份,要从几百年前说起。那时我已在人界呆了一百年,百花仙见我行事还算本份,便把我派往金谷园做那里的花神。那时石崇败落已过去几年,金谷园随着它主人的逝世也逐渐凋敝,花园里的花除了金盏就只有一些不起眼的野花,剩下的就只有碧树荒草。哎,呆在这种地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头?想起一同下界的芙蓉仙子被派往皇宫,心里就只有羡慕的份。
百无聊奈之际,漫无边际的在园中散心,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逐云阁”。
阁前的空院里有一座钓月亭,我坐在亭中抬头望月,不知嫦娥仙子在弄兔否?忽然传来一声叹息,这叹息声像是从几万米深的古井中幽幽飘来,透着无尽的无可奈何和沉痛的哀悼。我心中一紧,望了望周围,并无他人呀。
“哎——!”又一声叹息,这次,声音比前面那声似乎更加的伤感幽暗。我蹑手蹑脚地看了看周围却并无迹象。咦?刚才的声音明明就是从这里传来的,难道真的是自己听错了?
“你是在找我吗?”一个娇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对呀!”我不假思索的应到,转过头……啊!天啦!我大叫捂住嘴,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一边是吹弹可破的冰肌雪肤,而另一边却像是被摔碎了以后勉强拼凑起来一样,犹如鬼魅,这样天差地别的容貌竟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妖魔?!
“你……你、你是人是鬼,是仙是魔?老实交代,不然休怪小仙不客气。” 虽然我气势蛮足,但其实牙齿已经在打架了。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叫绿珠,是这园子的旧主人。”
“绿珠?”
“正是。”
“你独自一人在这干嘛?”
“独自一人?”绿珠大笑起来,笑得凄冷无比,“我还是一个人吗?不过是一个没有躯体、没有家的孤魂野鬼罢了。”
我不由自主的同情她,“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凄然一笑,“往事已矣,再提也无意义。只是今日遇见到妹妹,是天可怜见,请妹妹成全!”说完扑通一跪,我慌忙想要扶起她。她推开我的手,“妹妹,我落得今日今时地步都是拜一个人所赐,他害得相公残惨死,害我和相公不能恩爱厮守在一起,还害我至今无法投胎转世,饱受锥心之痛。”她狠狠的说道,“若能报得此仇,我宁愿灰飞湮灭。”
“那个人是谁?”
“孙秀!” 我看到她眼中透出一种可怕的强烈的复仇欲望,看神情绿珠似乎想要把他撕碎,转眼之间她又流泪恳求,“我知道妹妹不是凡人是神仙,求你帮帮我。”她的表情一会儿哀愁一会儿又因心中的怨忿而扭曲狰狞,加上她半人半鬼的面容,让人不寒而栗。杀人是触犯天条的,我始终没有应允她,但有时我会来此陪她说说话,从此我便和她成了姐妹。
有了她做伴,日子也不再孤单,她总会给我讲许多有关她和石崇间的事,每次讲到石崇为讨她欢心如何如何费尽心思时想尽花样时,她的眼睛就会象宝石一样闪闪发光,每次讲到孙秀向石崇索要她不成而阴谋陷害他时她就咬牙切齿目色阴沉,那半边烂疤的脸便会有蚯蚓突起,甚是恐怖。我也随着她的故事或悲或喜,在她的描述里石崇是个完美的男子,是个深情的丈夫,是个高贵的贵族。
石崇富可敌国,说他是西晋第一富人毫不为过。绿珠是他在任交趾采访使时路经越村所遇,一见之下惊为天人,遂以十斛珠珠为聘。绿珠家里的人不过是乡村里平凡的百姓,哪里见过这么贵重的东西,又见他仪容气派非凡乃是京中世家子弟,便满心欢喜的答应了这门亲事。
石崇将绿珠带回了洛阳,对其宠家殊凡。说来也怪,他家中姬妾无数,每个也都是秀美非凡,可自从有了绿珠,他便将其他人丢在一边。他为她谱“明君之歌”,为她编“忘忧之舞”,不但亲自为她设计了许多华服锦饰,还为她修建了这座金谷园,园中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养鱼植荷,蓄猿饲马,孔雀在楼下散步,犀牛在池里嬉水,而绿珠就住在最深处的“逐云阁”里,终日与他厮眠相伴。石崇将一个男人能为女人做到的都做到了,也难怪绿珠会对她死心塌地。
然而我知道,事情并非全部如此。园中有一处玄池,我略施法术,便能从中窥见从前之事,不过我法力尚浅还无法看出未来。石崇为京中第一富,这么多钱财从何而来?石崇并非皇族贵戚又非士族子弟,他父亲虽然做过大司马,但后来遭受排挤而贬官,最后郁郁而终。他没有多少财富,而且将所有财产都分给了石崇的五个哥哥,恰恰不给他这个最小的儿子。石崇他娘曾对此忿忿不平,可他爹却说了一句诡异的话:“此儿虽小,后自能得。”不过他爹眼光确实毒辣,石崇后来果然是富可敌国。只是人们大多不知他的钱财是他在做荆州刺史时亦官亦盗积下的,这其中包藏了多少欺善霸市杀人越祸掳人钱财的罪恶勾当?他的每一锭银子都不知沾着多少血泪冤仇!
绿珠的幸运在于在她年未老色未衰时石崇已死,这样他在她心里永远都是那个温柔体贴的如意郎。如果她知道自已入府之前的事,譬如,石崇和王敦置气,眼睛都不眨的杀了三个劝酒不成的美姬时该做何感想?那些美姬何尝不是他曾经宠爱过的,可是还是让他毫不怜惜的杀掉了。
绿珠这个傻丫头,为了他一句“我今日为你而获罪”而跳楼自杀身亡。其实男人若真爱一个女人,又怎么忍心她为自己而死,还是自私罢了。自已无法拥有的,摔碎了也不给别人。石崇便是这种心理,当年气盖山兮的楚霸王又何尝不是如此,什么“虞姬虞姬奈若何”!当时斜眼睥睨的等是不就是虞姬往刀口上撞吗?别告诉我堂堂一个楚霸王连一个女人都拉不住。
石崇死后他的姬妾美婢,散的散,逃的逃,再不然就是跟了其他有权势的达官显贵,只有心地纯朴的绿珠才会为他坠楼,也许当年历经千红的石崇也是看中了她这点才会对她独宠于一身吧。
唉,这世间的男女之情,有时说穿了看透了便无谓了,只剩一把灰烬,风一吹,了无痕迹。可叹这世间的男男女女们却如飞蛾扑火般,一拨一拨不顾的扑去,宁愿将身子辗碎在爱欲情仇的尘土里。
光阴弹指间已过去了六百多年,我从玄池中看历史,晋朝士族的江山在风雨中飘摇,胭脂井里的张丽华被李渊砍掉了绝代容颜的头颅,李世民在玄武门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武则做了中华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帝,集万千宠爱的杨玉环却魂断马嵬坡。盛极一时的大唐终于不可避免的走向了它的衰弱。本小仙是十分喜欢大唐这个时代的,我下界的那会正是凡间最黑暗的时侯,五胡乱华两晋黑暗将世间百姓像是风中的落叶任由飞散践踏,人命比草芥还脆弱卑微,动不动就是尸横遍野哀殍漫地,让人不忍目睹。而大唐却不同,它的名号传到四海外域,名国的商人齐聚长安,各国的皇帝都将他们的贵族子弟送来学习,硕马裘服的少年在纵情驰骋,腰肢柔媚的胡姬踏舞飞旋,百姓丰衣足食,甚至粮食多到让诗人担心是否会贱价。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勃勃的生机,这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表达出的,而是一种由内心深出生出的以大唐人为傲的自豪。
不过,这一切都因一个女人而改变,或者说在大唐势注定改变之时出现了那个女人——杨玉环——千年来红颜祸水最著名的代表,我曾见过她,在去看望芙蓉仙子时。其实那不过是一个热爱舞蹈热爱爱情的美丽女子,只不过她的丈夫是这个帝国的主人,所以她就必须背负起超出她能力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外的责难。一索白练,绞杀了整个大唐最动人最妩媚最令人心醉销魂的生命。
大唐的繁荣渐渐消失,取而带之的是一种沉浸在暮蔼中的落莫之美。我便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他。
那日,绿珠旧邪发作,又把自已关在逐云阁内,我心情无聊,独自在金谷园中发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今天和昨天,昨天和前天也似乎没什么区别,现在的一百年和过去的一百年……还是有点区别的。我只能靠玄池打发时间,这个小小的金谷园难道说要把我永生永世的困住?我什么时候能像芙蓉仙子那样去繁盛之地掌管一众花神呢?熬吧。
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我发现有另一个人也同样的叹了口气。唉——长长的气息里尽是感伤寂寞。
谁?我朝那人望去,是位青衣长衫的年轻公子。他面容清瘦似是病过一场,但是俊气的五官配上他那有些苍白的脸庞竟有种白玉在灯下奕奕生辉的美,干净而潇洒。
他的眼睛看着园中有些凋败的花草,口中喃喃自语似乎是在感叹着什么,然后,他朝我这边望了一眼。诚然,他是看不见我的,但是就是这一眼,只一眼,却让我就此沉沦了下去。在那一刻,我多希望他看的是我!
他向我这边走来,我心砰砰直跳。他走到了我身边一株柳树前,伸手去触摸柳枝。柳枝轻摆,不懂他的哀伤。他垂下长长的袖衫,双手隐在袖里,负手而立。为什么他的眉头紧蹙?他在愁些什么?我想伸手为他抚平他眉间的愁伥。突然听他吟道:“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柳,落花犹似坠楼人。”
原来他还会作诗,我心里更觉得他俊朗不凡。
他就那样静静的站着,我也在一旁安静的看着他,园中景致如故,但是我突然发现一切都变得美好可爱。
不知到过了多久,他要转身离开,我心里莫明一慌。他脚边有根花枝挂住了他的衣角,他弯下身来,轻轻将衫子拨开,然后若有似无的冲着那花儿笑了一下。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想,真是个温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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