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怎可待

　　掐指一算，自从回到青鸾峰这里，也已经差不多五年了。
　　起初菱纱还能跟着我追在野猪后面跑，现在却只能坐在一边看我了，可是她身上的气息却愈发明朗起来，不知这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可是菱纱笑得那么开心，应该是病快好了吧？那为什么紫英每次来，都要叹气呢？
　　虽然眼睛看不见了，可是每次听见他们交谈时无意的泄露出来的几声叹息，就觉得有种心很慌的感觉。
　　好像天要塌了。
　　我尝试过问她，“菱纱，为什么紫英老是叹气啊？”
　　然后我听到一阵很清脆的笑声，“因为紫英老了啊~”
　　也许是因为下山游历了，经历了那么多，渐渐变得老成的我，也开始敏锐的嗅到菱纱躲避的气息。
　　为什么。这样子像欺骗又不是欺骗的感觉很难受，好像心里被野猪来来回回踏过好几十遍一样，不舒服。
　　我用着从梦璃那里学来的聪明，闭上嘴没有再问。
　　菱纱是我的妻，她不高兴，就不问。

　　今天我扛了野猪从外面回来时，听到了几声很压抑的咳嗽声，我摸索着跑到菱纱身边，听着她絮乱的呼吸，伸出手摸摸她的脸。
　　然后听到她用很生龙活虎的语气嗔道，“摸什么摸，我好好的活着呢！”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还活着。
　　或许她看到我的表情了，忽然拔高了音量说，“喂，呆子！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要死了吧！”末尾几个字因为忽然连贯起来的咳嗽而虚弱了下去。
　　“没有，我不是故意的……”我抓住了她的手。
　　手心一片冰凉，还有湿润的痕迹。
　　心里忽然有很不好的念头，跟当年看爹病卧在床的感觉一样，我二话不说抓过她的手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菱纱很着急的想抽回手，一边扯还一边喊，“有，有什么好闻的！！像狗一样，难看死了！”
　　可是我闻到了，那是在我下山一路上都经常闻到的味道，满手血腥。
　　“菱纱你咳血了！”我很心急的把她抱起来，“我们去找紫英！”
　　“笨蛋！放我下来！你没看见我现在好好的吗！”她似乎很焦躁，用力的捶了一下我的肩膀。
　　“啊！菱纱你干嘛？”我腾出一只手摸摸头。
　　“放我下来……”她忽然放软了语气。
　　“可是……”我很担心你。
　　“放我下来。”她现在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我很轻的把她放回了床上，她叹了口气，开始讲那段让我胆战心惊的话。
　　“天河，你听我说，不要插嘴。”菱纱先是这么起了头，然后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说，“我，好像是要死了。”
　　“菱……”我张口欲言。
　　“叫你不要打断我！”她生气了，可是气势却因为强烈的咳嗽而被削弱，“我……你也知道，韩家人的阳寿，都不是很长的。我想了很久，刚开始，我要是不到青鸾峰上来，不去偷什么仙人的宝物，那样就好了，我就可以活很久，变成老太婆……”
　　她略微一停顿，“可是这样，我就看不见你，看不见梦璃，看不见紫英，甚至看不见槐米、夏元辰、碧痕寒镜……那么那么多的人了。所以，虽然我活不长，我也很高兴。更何况，就算我不来这里，其实也会死得很早的吧，因为，这是我们家的命嘛。老太婆什么的，虽然听起来一点也不令人向往，可是却变成了奢侈的愿望。”
　　我安慰性的抓住了她的手，她轻轻的笑了，接着说，“尽管是一种别人都不想要的愿望。所以我，能够在必死的条件下看到你们，真的是很划算的一件事。如果我死了，你就，不要想我了，也不要说什么‘我来陪你’之类的恶俗了的话，听到没有？”
　　“好。”我顿了很久，给了她一个这样的回答。
　　“那，我死了以后，你在我们的木屋旁边，给我立个坟，你知道怎么立吧？”菱纱不放心的唠叨一下。
　　“当然了。”我也开始学着苦笑了起来，不知道是为了那份既定的结果，还是为了菱纱她自知的无奈。
　　“那，很好，我的坟啊，要看的到石沉溪洞，要看得到小木屋的门。”
　　说完这句话，我们都开始沉默起来，悲哀的气氛像是烟雾缭绕在我们四周，我想菱纱她也感觉到了，再开口时，她的语气已经是满满的梗咽。
　　“天河，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再也不能照顾你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好害怕……起初，我真的是不怕死的，可是遇到了你们以后，我就巴不得苟延残喘的多活几天……我想我一定是变得多愁善感了，才会连死也不舍得。”
　　“你不会死的。”我徒劳的安慰她。不会死，怎么不会死呢？这是连我也不相信的谎言。
　　可是她却信了，“好，我一定不会死的。”

　　再过了十个春秋，菱纱终于还是走了。
　　她没能挨过这个冬天，却是很安详的在看到我仍旧撑起来的模糊的笑脸间很安然的丢掉了呼吸，丢掉了心跳。
　　那一瞬间我想，这个世界都疯了。
　　后来紫英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言辞严厉至极，“云天河！你坐在这里有什么用！站起来！”
　　我想他看到了。床上菱纱冰凉的尸体。
　　那是一个雨天，我和紫英在小木屋旁把菱纱安葬，大雨顺着我的鬓角滑落，我抬起头，终于在雨中迷失了菱纱的气息。
　　“紫英，”我不回头，对着站在我身后的人说，“我们再来立个坟吧。给我的。”
　　我感觉到他一瞬间的颤抖，“好。”他允诺。
　　于是菱纱的旁边就多了我的衣冠冢。
　　菱纱，虽然你不准我跟你一起死，可是我先预留一个位子，你不会介意吧……
　　我把望舒插在了菱纱的墓前，垂下头用尽量坚强的声音说，“紫英……我不认字，你帮我在菱纱的墓前，刻几个字好不好。”
　　就刻，爱妻韩菱纱之墓。
　　菱纱，你是我的妻，你不要我听你躺在床上渐渐失去呼吸，我就不听了；你不要我想你，我就不想了；你不要我陪着你，那我就不陪了……这样，你是不是又要笑我了？
　　可是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哪天终于可以死的时候，我就去找你。你也会像爹爹那样，好好的等着我吧？
　　现在我要履行我们的诺言，生尽欢，死无憾。

　　百年后。
　　那座山，那些树，那个人。
　　一壶酒，一回眸便解了万千纷乱。
　　记忆力不曾淡化的身影，循着千百年的痕迹，滑落在坟前。
　　“菱纱菱纱……”她这样轻轻的念。
　　回想起不曾转身面对自己的紫英，倔强的说，“她等你，很久了。”
　　一想，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其实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猛然听到小木屋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梦璃站起身，回头。
　　那个男子，在世间对他最仁慈又最残酷的滞留中，一瞬间，就成了不息的芳华。
　　也许是寂灭。
　　不知百年后，会不会有人像当时的菱纱你一样，跑到山上来找宝藏，懵懵懂懂就遇上了一辈子最珍惜的人。
　　只是那都是他们的事了，不一样的路，不一样的人生。
　　菱纱，如今我明白了，你是我云天河这一辈子最重要最重要的人，我明白了，就不会放手。
　　等我找到你，我就告诉你，让你乱感动一把。

　　天河终于也到了可以去找菱纱的时候了，他趴在菱纱的墓旁边，感觉到力量一点一点的流逝，心情却是一点一点的雀跃起来。
　　对于天河来说，认定了的感情，一生一世都不会变的。
　　就好像天青临终时一样，一笑，就是明明白白的透彻。
　　亦好像石沉溪洞，洞悉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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