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若春和景明

　　我要死了。

　　今年是我修炼的第四百九十七年。

　　我是合欢宗的外门弟子，师姐们告诉我，人生就要及时行乐，看上的都要睡到。

　　我不。
　　所以我要死了。

　　今日的风格外喧嚣，透过法衣吹进我的衣领。
　　前一秒还在感叹天气，后一秒看到身边谈笑风生的道友们我才想起，原来是我快死了。
　　师父没告诉过我，师姐们也没告诉过我，原来死前竟然如此狼狈。

　　我收紧衣领快步走着，直到看到那殿才停下脚步。

　　不知怎的，原来日日光顾的殿门，今日却有些胆怯。

　　我望着大殿的匾额出神。
　　里面走出来三两个小沙弥。

　　为首的那个脚步不停冲到我面前，恶狠狠的对我说：“妖女！莫要不知廉耻！休要再缠着佛子！否则我……”

　　否则怎样？
　　我挑起眼皮瞟了他一眼，眼中满是不在乎。

　　看到我的表情后，小沙弥瞬间爆炸，挥舞着双臂非要和我比划比划。

　　他身后的两个沙弥忙拦着他。
　　他们三个将将筑基，和我比差远了。

　　“哼。”我轻哼一声，施施然从他们身边走过，抬脚进了殿。

　　要不是佛子会不高兴，我定是要打的他们满地找牙！

　　大自在殿。

　　这里与合欢宗不同，沙弥们虽然讨厌我，但却格外宽容。

　　三三两两看到我都低着头避开。

　　过了前庭到后院，过了后院的竹林，才见大殿。

　　大殿里供奉着无量佛，殿内空无一人。

　　我走入殿内，一如往常，给无量佛敬香跪拜。

　　起身后，我抬头向上看。
　　无量佛垂目，它仿佛看穿了我的所有。

　　我突然感到悲伤，扯了扯嘴角，同它道：“往后我便不来了，你别想我啊。”

　　跨出殿门，我又回头看了一眼。
　　从上到下，看了个仔细。

　　日后再也见不到了，现在可要多看几眼。

　　别了无量佛，我脚步轻快的向后殿跑。

　　远远便见菩提树下立着的红衣袈裟。
　　欢喜漫上我心，我提起裙子快步跑回去，从身后扑上去。

　　“胡闹。”清冷的声音从我头上传来。

　　我嘿嘿一笑，和往常一样失败了。
　　在我扑到佛子之前被他用手指抵住了额头，停在了他两步远的地方。

　　“佛子可是在等我？”
　　难得佛子对我好脸色，给我三分颜色我就要开染房。

　　佛子眼中平静，闻言也未激起半分波澜。
　　“不日我将前往无量海，你莫要…”

　　不等佛子说话，我胡乱点头都应下了，不就是让我不要来吗，我知道我知道。

　　佛子见我应下，也不再多说什么。
　　而是盘坐在菩提树下的蒲团上，闭眼诵经去了。

　　我坐在佛子对面，静静的看着他。
　　从眉到眼，过了鼻梁又到嘴唇。

　　他可真好看。

　　我不禁翘起尾巴，我可真是合欢宗眼光最好的小妖女。

　　太阳过晌午，眼见要落了。

　　我伸手拽了拽佛子的袈裟，央求道：“别修炼了，同我一起去城里玩吧！”

　　一直央求到第二天早晨，佛子才睁开眼。
　　就在我以为他又要让我滚蛋的时候，我听他说：
　　“走吧。”

　　嚯！！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心在狂跳，不禁眼中含泪。

　　终于，我也被天道偏爱了吗！

　　佛子不是第一次瞧我这副模样，他一点都不感到意外，转身只留给我个背影。

　　仿佛他手里握着线，我是线上的风筝。

　　他在，我便义无反顾。

　　到了城里，我开心极了，在摊位和佛子间跑个不停。

　　上次到城里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这四十年里佛子一日都没离开过大自在殿。
　　我也没离开过他。

　　佛子目不斜视走在集市里，仿佛时间凡尘皆与他无关。

　　我跟在他身后，阳光给他镀了金边，我心有所感，怔怔伸手想要拉住他。

　　袈裟从我指尖划过，柔软，无一物。

　　我眨眨眼睛，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心，随后收紧了手心。

　　“莫要愣神。”佛子见我停下原地，说道。

　　我重新扬起笑脸，应道：“来啦！”

　　我跟在佛子身后踩他的脚印。
　　说起来，我与佛子第一次便是在城里遇到的。

　　我师兄被魔修杀了，我苦苦修炼一百年，又吃了数不尽的丹药，终于比那魔修厉害了一点点。

　　我按耐不住来向他寻仇，就在这城里我杀了他。

　　然后转身便遇到了佛子。
　　我满身血迹，乱发粘在脸上，像是从泥里刚爬出来的。
　　佛子恍如圣莲，他双目微垂像极了大殿里的无量佛。

　　我一眼便看到了他，只一眼。
　　他抬抬手，我就乖乖跟在他身后。

　　就像现在。

　　“回吧。”

　　我从过往的回忆中醒来，闻言抬头看去。
　　原来已经到合欢宗了。

　　我转身看向佛子，他离我几丈远。

　　我犹豫了一会儿，没说话。
　　转身往宗里走去。

　　走到门口，我又犹豫了一会儿。
　　转头看他，他就在台阶下看我。

　　我没再犹豫开口问道：“若是，若是你不在大自在殿，我也不在合欢宗，我们是否能像寻常人一般。”
　　像寻常人一般相爱，结为道侣，孕育生命。

　　佛子似乎对我问出的话并不感到意外。

　　他淡淡笑着。

　　我不禁看呆了，自我二百三十六岁遇到他，至此我第一次见他笑。

　　他更好看了。

　　我压下心中酸涩，回了他一笑。
　　我笑的没他好看。

　　佛子说：“世间种种，有因有果，无因无果。你我无因，自然无果。”

　　我有些不高兴，就当听不懂佛子在说什么。
　　从前他也中给我送些经书，望我从中学到些断情绝爱的东西。

　　那些经书都被我拿去垫桌角了。
　　我可不要断情绝爱，我就要爱。

　　这是我爱佛子二百六十一年。

　　道路旁的草丛传来异响，佛子被声音吸引。

　　我飞速奔下来，趁他不注意冲进他的怀抱。
　　二百六十一年，我第一次与他抱个满怀。

　　佛子似乎第一次遇此情景，愣了片刻。

　　我贪恋他怀抱的温度，不需要用力呼吸便能闻到檀香。

　　我咬紧嘴唇，留了一滴泪在他的袈裟上。
　　别了，佛子。

　　趁他没反应过来我又飞快退开。
　　笑嘻嘻的向宗门跑去。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他被我拥住时不知所措的手已然放下。
　　他没再看我，也许是在生我放浪的气。

　　直到他走远，我依旧坐在门口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无因无果……
　　我心中一痛，他太绝情了，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下辈子我做佛子，让他做合欢宗小妖女，我也要对他说：我们无因无果，没有缘分！

　　算了，我还是对他说：虽然我们无因无果，但是我们是有缘分的。

　　这样想着，我又笑起来了。

　　无量海很远的，而且我也去不了。
　　我只是个小小元婴，佛子已经大乘了。

　　无量海啊，太远了。

　　我没有回宗门，而是背着我的小包裹出去流浪了。

　　四百九十九岁这年，我到了幽冥山。
　　传闻世间最大的菩提树便在幽冥山，它镇压着幽冥山底无数邪灵。

　　此刻，我大限将至。

　　幽冥山的风冷极了，像是刀子划破我的脸。

　　血腥味又引得异兽狂躁。
　　我管不了太多，只能低头向前。

　　不再有法力御寒，无法辟谷后饥饿经常伴随着我。
　　四肢越发无力，乌黑的发尖也沾了一丝丝白。

　　终于，在我五百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到了菩提树下。

　　树叶被狂风吹起，沙沙作响。

　　我残喘，步履蹒跚的走到树下。

　　我跌倒在树根处，它像母亲一样接纳了我。
　　我合上了眼。
　　在我五百岁这一天。
　　我陨落了。

　　无量海没有太阳。
　　二十年光阴一闪而过，佛子脑海中闪过一张笑意阑珊的脸。

　　佛子静了静心神，按下那瞬间的悸动。

　　那日怀中残存的温度仿佛还未消散。

　　佛子握着念珠的手掌合起，开始诵经。

　　他不禁在想，往日诵经时是什么模样，她会趴在一旁盯着看。

　　偶尔他睁开眼时，她早已睡着，睡得乱七八糟。

　　佛子睁开眼，眼前只有看不到边的无量海。

　　漆黑一片。

　　佛子做了个梦。

　　梦里他们如寻常百姓一般相爱，携手度过一生，梦醒刹那才知大梦一场。
　　她依然是合欢宗的小妖女。
　　而他，已不再是俗世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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