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黑暗的，幽静的，沉默的。
　　但是有声音隐隐约约的传来，有人影在飘飘忽忽的晃动。
　　没有一丝一毫活的气息，这是哪里？
　　陆一茫然的想摇头退开，但却不知道该如何用力。那手脚如同被定住一般，只觉得眼前是一座若隐若现的木桥，而桥下粼粼光闪，如同星芒，又像鬼火。
　　陆一的心咯噔一下，莫非自个儿死了，竟是上了奈何桥？
　　但是眼前的一切却又不像真的，他想呼吸，却听不到呼吸之声；他想扭头，又听不到胸膛里的跳动。如同梦境一般，他一瞬间明白了。他进了自个儿尘封的回忆之中…是甚麽时候儿，这一世也曾下那幽冥鬼蜮，但那时却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是了，是了，先前对上通天教主眼睛的时候儿，他分明是中了甚麽法术…但是通天教主会这么好心替他回复记忆？好吧，这个记忆是通天教主希望他想起来的…但是，为何自个儿一直不愿想起呢？甚至看先前通天教主的眼神…
　　陆一这一刻有些恍惚，那是通天教主麽？还是陆三，又或者是——
　　这一愣神的瞬间，他看见先前那双眼睛在这眼前的幽暗中出现了。
　　它的主人，将这一头黑发束得整整齐齐，一身玄色仙服连褶子都丝毫不乱。三十多岁的面容，修长身量的男子，眉头紧紧皱着，额间深深的笼着无奈，悲哀，伤感等等情绪，一切统统凝结在了这两只颜色不一样的眼中。
　　左眼的玄青色，右眼的鸦青，这一次，陆一看得很清楚。他缓缓的笑了，面前的人是东岳帝君…准确来说，应该是某一个时刻的东岳帝君。
　　陆一尝试着转动身体，他的眼中看到了自个儿穿着仙服，看到了自个儿手长指纤，分明不是自个儿熟悉的样貌。他心里是吃惊的，但又想到，也许正是师父说的那个咒，能让人想起遗忘的前世，想起被忘川水封印的过去…
　　会这麽容易麽？
　　陆一来不及想这个，因为面前不知道是甚麽见过的东岳帝君已经俯下身来轻轻搂住了他。一阵淡淡的温暖传过来，让他的身上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
　　“喝了吧，然后，不要记得我，不要记得关于这件事情的…一切。”
　　陆一这一瞬间愣住了。
　　这是甚麽意思？
　　这是甚麽时候儿说的话？
　　这是对我说的？
　　还是对文曲星君说的？
　　陆一脑中有百千万个问题想问，眼前这个男人却自身后鬼差的手中接过一碗汤来，那汤仿佛是清亮的，又像是浑浊不堪。
　　他看着眼前的男人抬着那碗汤送到自个儿面前，面上淡淡的浮出股雾气来，不晓得是那汤是热的，抑或是这周围朦胧的水汽充满了眼眸，从而将眼前的一切弄得清浊难辨。
　　他茫然的看着，随即笑了：“孟婆汤？”
　　“每个人都要喝。”
　　“为甚麽？”
　　“人的记忆太好，就会记得太多事儿。有的时候儿，忘记是种幸福。”
　　他有些悲哀的抬起头来：“可是，我们不是神仙麽？”
　　对面那个男子没有回答，只是将眼睛转向了忘川的水：“所以当神仙，不见得是件有趣的事。很多事情，想忘记也忘记不了。”
　　“譬如？”
　　“譬如…呵呵。”他没有说完，陆一低头凝视着那碗汤，平静的水面倒影着自己的眼睛。是的，陆一他想起来了。在那久远的时代，他还是文曲星君，对面那个男人是东岳帝君。他曾经的夫人…是一个名为罗姬的女子，她名义上是通天教主的妹妹，但实际上，在帮通天教主行事。东岳帝君不晓得是何时洞悉了这一切，他很爱罗姬，但他的身份，势必要维护天庭…通天岛一战，剿灭了通天教，玄苍禁咒封印了岛上的束仙草，罗姬与通天教主的魂魄被分别封印在了他与东岳帝君的体内…至于为何找上他来封印罗姬，玉帝的解释是…他的灵力是最能克制罗姬魂魄的。但是他不明白，天界中众多的神仙里怎麽就找上他了。而且现在还这麽麻烦的要喝孟婆汤。
　　东岳帝君看着他轻声道：“此番当真有劳你了。”
　　陆一记得自己抬头看着这个男人，心里充满了困惑于不解。他爱他的妻子麽？自然，孩子都生了…可是他竟然能亲手封印了她，这又是为甚麽呢？如果真的是神仙的职责所在，当初为何又要娶呢？
　　东岳帝君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叹了口气幽幽道：“劫数…”
　　陆一微微一愣，随即释然。是的，上天的考验，也许是最有道理的一个光面堂皇的说辞。他看着身后的鬼差再碰上了一碗汤来，而东岳帝君接过来就要喝。他不觉一拦：“你为何也要喝？”
　　“很多事儿，忘记了，日子会好过些。做神仙，不能死，不能怒，岂非天下最痛苦的事？”东岳帝君微微的笑着，仰头将那碗汤饮下。
　　陆一愣愣的看着，随即也低头饮下。
　　鲜美的，如同承载着过去一切美好的时光般甘甜；却又是苦涩的，仿佛凝结着以往万种愁烦的岁月般难捱。
　　咽下去的时候儿，宛如夺走呼吸一般的哽咽。
　　陆一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眼前是碧蓝的海水，口鼻中急促的呼吸在面前涌出一串细密的泡来，他微笑了。
　　是的，在这生死的瞬间，在那双眼睛的暗示下，他想起来了。他想起的是在他还是神仙的时候儿，接受了天庭的秘密任务，以自身为容器，封印罗姬魂魄的过往。
　　与之同时想起的，还有东岳帝君。
　　接受了这个任务，开始踏上东岳帝君早已计划好的事情。他突然悲哀的意识到，为了短暂的千万年的太平，神仙，也不过是命运这盘棋上的小卒子。
　　陆一只觉得心灰意懒，他缓缓的抬起手来，慢慢的伸向自己的口鼻处。他觉得非常滑稽，通天教主不能他太痛苦，因此让他饮下忘川的水。而他自己，也喝了…
　　于是才有了忘却记忆之后的再度相见，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就是这样。再来的一世，他是个小小的读书郎，而东岳帝君做了个泼皮道士，转了一圈，彻底解决了罗姬，却没能完全制住通天教主。
　　陆一茫然的屏住了呼吸，他现在有些恍惚，不太清楚现在自个儿究竟是谁了。是文曲星君麽？还是娄贝，又或是这一生的陆一？
　　嘴角浮出了一丝苦笑，如果就这麽死了，也是不错的选择。好过被当做一颗棋子，身不由己的…也许是凡人当的太久了，他已经不在乎所谓的神仙的操守。甚麽职责所在，甚麽身不由己…他不晓得该去怨恨谁，但是胸中隐隐燃起的怒火让他悲伤。那个男人，那个叫做东岳帝君的人，怎麽能够对自个儿这样残忍，为了他所谓的大义，可以把自己推到这般田地？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人沉稳的声音：“不要记得我…”
　　耳根子仿佛被灼烧一般的痛楚，陆一惊讶的看见左眼后侧闪出了一道耀眼的金光。随后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出现了。
　　“你…”
　　“文曲星君，别来无恙。”那青年恭恭敬敬垂首行礼。
　　陆一一张嘴正想说话，海水却迅速的倒灌入他的咽喉，他咳嗽了几声，眼前一花，那青年却上前托住他的腰往上急速升起。
　　陆一恍惚着，却听见那青年轻声道：“当初文曲星君转世时，帝君便将我封在文曲星君耳上，您忘记了？”
　　陆一下意识摸摸耳垂上那一点，说不出话来。
　　那青年轻声道：“熊十等这一日很久了，我家帝君吩咐，若非面临您生死攸关，不得其轻易现身，免得…叫您惊惶。一旦您想起了，那我就解开您身上的封印，从现下起，您就是文曲星君了。”
　　陆一想说话的，熊十却又道：“您在水中好些日子了，还是送您上去为好。”
　　陆一来不及反驳甚麽，熊十已将他抱在怀中，一个提气便往上去。
　　陆一只觉得胸腹间憋闷得很，心上却又沉甸甸的。

　　通天教主静静立在岸边，似笑非笑望着那金色越来越浓，须臾间一道金光穿水而出。一个高个儿青年抱住陆一跃出水面。
　　通天教主一挑眉头，似乎并不奇怪：“熊十。”
　　熊十将陆一放下，转头行个礼：“教主，别来无恙。”
　　通天教主看他一眼，突然笑了：“熊十，我这儿有个人想见你，你想不想见他呢？”
　　熊十略略一顿：“有劳教主转告，熊十现下任务便是保护文曲星君安危，至于其他，容后再议。”
　　通天教主笑呵呵道：“这可是你的老朋友，你就不想和他说说话？”
　　熊十躬身道：“请教主转告狮四——”
　　“有甚麽你自个儿和他去说。”通天教主微微侧身让开条路，耸耸肩眯眼笑了。
　　熊十略一踌躇，转头望了一眼陆一。陆一浑身湿淋淋的，正捏着衣襟，皱眉望着滴滴答答的水。见熊十望来，却是淡淡一笑：“你去吧，我也有话和通天教主说…更何况，通天教主若要我的性命，也不会等到现在。”
　　熊十这便躬身去了。通天教主望着他身影行远，转目道：“看样子，你能把熊十叫出来，想必是想起来了。”
　　陆一突然觉得浑身疲惫，故而深深吸气：“是。”
　　“他和你说甚麽？是不是…告知你如何才能重塑天地？”通天教主面无表情，语中却带着深深渴望。
　　陆一叹了口气，突然道：“通天教主，你知不知道…女娲娘娘去哪儿了呢？”
　　通天教主静静的看了他一阵，低声道：“你不是陆一。”
　　“那我是谁？”
　　“文曲星君，既然你想起来了，又何必再打马虎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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