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说爱你

　　城中有丧事。
　　秋国明夫人，在病榻上挣扎了两个月，在华实的股票被停牌，华实申请破产清盘之后的一个月后，终于撒手而去。留下她的丈夫和一儿一女，来面对华实这个千疮百孔的商业王国。
　　灵堂布在殡仪馆，因为秋家在东明道的豪宅业已被查封，一家人只能从酒店凄凄惨惨的出殡。所谓一家人，也不过是秋国明的长女秋馨子，小儿子秋子墨，还有几个老家人。他的女婿程奇，早在华实事发之时，便留下分居协议甩手而去。城中的诸亲好友，也是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往时趋之若骛的附势小人，此时当然更不见人影。
　　只有几家有根基的豪门，念在过往的交情，也是仗着自己不可动摇的身家背景，送来了花圈和奠仪，或遣个人来送灵。这也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大礼这一天，天气竟十分的好。
　　天气好，又是最后一天的大礼，来送灵的人就多了一些。
　　秋馨子看着来宾在母亲的灵前鞠躬，内心已麻木的不觉得痛。她跟着司仪喃喃地说：“谢……” 心里沉甸甸地只想找个地方重重吸一口气。
　　一切都来得那么快，短短两个月，商业巨头华实已溃然崩塌，母亲撒手而去，父亲一蹶不起。只留下她，面对无情的现实：昔日的豪门浮华烟消云散，丈夫背信而去，弟弟又难以倚靠。她这一付羸弱的肩膀，怎么扛得起这一家人的苦楚和期望？
　　一切又都来得那么迟。父亲刚愎任性，疑心且重，华实内内外外问题重重，可以担当的人竟然寥寥可数。千里长堤溃于蚁穴，等到父亲查到实情的时候，华实已经是积重难返。股票一泻千里，可以施援的人纷纷托故不见。父亲心脏病发，母亲苦撑之余终于……
　　留下了她们，真算得上孤苦伶仃。
　　她撇了一眼子墨，他白净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出事之后他就一直是阴沉沉的样子，不出门，也不说话。母亲死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哭，只是死死地盯着母亲的脸，眼神凄厉而无助。他以前是那样的一个风华少年啊！无忧无虑，吊儿郎当，是城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可现在，现在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馨子木然地看着母亲的相片，她没有敢让父亲来。他们俩夫妻情深，父亲来了看到这种场面，万一一个不测……她打了个寒噤，万一，现在哪还有什么万一！对于秋家来说，一切已如兵败山倒，输得彻彻底底了。父亲病重，真的还能坚持几天？他们，已经没有明天了。
　　人开始少了，灵堂里头静静的，秋夫人灵前的长明烛火摇曳不停，映出那张雍容明媚的脸庞 —— 馨子心头一阵悲戚，她的母亲，城中出名的美人，一生荣华富贵，不想临走却这样凄凉！
　　她在一边默默的想着，忽听得有人倒吸了一口气，随后四周便有微微的骚动。
　　难道父亲来了？她心头一跳，连忙抬起眼来朝门口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人。
　　“秋夫人！”有人脱口而出。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秋夫人现在躺在里面的棺木里。馨子盯着门口那个人，脑中一阵眩晕。她的气快透不过来了，她的手仿佛也抬不起来了。
　　门口站着一位女子。她不可能是秋夫人，她那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身后斜背着一个帆布大包，头发垂在肩侧，一动不动。
　　可她就是秋夫人。她和照片上的那位女子是如此相象，不只在五官，而更在神韵：那乌沉沉的眼睛，似语非语的嘴唇，弧线完美的下颚……
　　坐在堂下的人开始低声议论，这样诡秘的场面，使人忘却了此时正是某个人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刻。
　　秋子墨死死的盯着门口的女子，馨子缓缓地从他身后绕出来，她看着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个女子只看着秋夫人的相片，慢慢的，她开始朝前走，走向灵位。一屋子的人，鸦雀无声。
　　眼看要走到了，司仪突然回过神来，突兀地叫道：“来宾止步——” 那女子全不理会，一步一步，直走到了秋夫人的相片前。
　　她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慢慢的伸向照片，她的手指眼看就要碰到了……
　　“泠子！你——” 馨子终于叫了出来。
　　那女子的手指终于碰到了相片，慢慢地，摸过秋夫人的脸庞，停住。
　　“原来是秋国明的小女儿。”下面有人在低声说。
　　馨子看着她，泪水从脸上滑了下来。
　　可那个女子却没有流泪。她抬起眼睛，看着秋夫人的脸，怔怔地好像出了神。
　　半晌，她收回了手，退了两步，看着相片，慢慢的，身子弯了下去。
　　馨子看着她鞠躬，不由得上前走了一步，右臂却被抓住了。是子墨，他重重地吸着气，牢牢地抓着她。
　　这时门口又有骚动。馨子回过头，是父亲！秋国明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了进来。
　　坐着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家里的老佣人纷纷迎了上去。
　　馨子觉得一颗心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她茫然地正要走向父亲，那个女子突然转过身来，朝门口走去。
　　馨子绝望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他们视而不见地，慢慢地，擦身而过。秋国明没有看那个女子一眼，那个女子的头，也没有动过一动。

　　康怡回到家，欣姐接过包，伺候她坐下，倒了一杯茶给她。她闲闲地问：“有谁在家么？”
　　“没有呢，都还没回来呢。”
　　她点点头，看着沙发边盛开的丁香花，默默的出神。半晌，她叫欣姐：“让小豫来。”
　　一个小时后，小豫来了。她走进书房的时候，康怡正站在窗前，看外面的草坪，上面有星星点点的雏菊。
　　“夫人找我？”
　　康怡不响。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说道：“小豫，你替我找一个人，她叫秋泠子。”

　　秋泠子站着32楼房间的窗前，看着下面的车水马龙。
　　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又都变了。
　　她抬起头看时间，可以下去吃早饭了。她转过身，拿起她的包。这时电话铃声响了。
　　她来到二楼的咖啡厅，站在门口搜寻。
　　康怡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没有出声，只看着她。看到她的眼神只短促的一瞥，就定在了她这里。
　　康怡看着她缓缓地走了过来，一霎那间时光流转，有个人似活生生地又回来了，正朝她走来……
　　“叶夫人？”
　　她微笑：“是，我是。秋小姐请坐。”
　　秋泠子不响，安静地坐下来，叫了一杯茶和一个三明治。然后抬眼，静静地看着康怡。
　　康怡也看着她，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乌沉沉的见不到底，动起来有刹那的光华，逼得人不能直视；不动的时候又那样莫测，有神秘的气息和高傲的冷漠。
　　毕竟只是像。她想着，决定直来直去。
　　她笑笑，“突然来拜访，不免冒昧。秋小姐或许不知道我是谁，不过很快会知道的。” 她顿一顿，“今天我是来为我的儿子求亲的。”
　　她被请进了秋泠子的房间。
　　秋泠子站着窗前，面对着她，淡淡地说道：“叶夫人，你刚才提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康怡微笑不语，打开手袋，拿出一只小小的盒子，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些碎碎的、泛黄的纸片。
　　她取出一张照片，看了一会，抬起头对泠子说：“秋小姐，你非常美丽，但是，不如你的母亲。” 她把照片放在桌上，照片上的人儿默默的凝望着一处，清丽夺人，秀美难言。
　　泠子不响，只看着她。
　　康怡默默地出神，“当年你母亲，艳冠全城，芳名远播，多少富家公子趋之若骛。我在一个宴会上第一次看到她，当时的感觉只能用震惊来形容。她那样美，那样温柔。她看着你，就像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她像是总没有主意，其实心里却都明白。她，她就像蛊一般，慢慢地就浸到了你的骨子里，心里……”
　　她轻叹了口气，“后来我认识了她，一起喝过茶。我简直是崇拜她，爱慕她。如果我是个男人，大概也会拼了命地去追求她。”
　　她抬起头，看着泠子，“你知道我昨天看到你的感觉么？我对自己说，她回来了，她离开了我们，又回来了。这次绝对不能再失去她。” 她笑笑，说道：“我竟这样痴了。”
　　泠子回过头去，看着外面的天空，缓缓的说：“可我不是我的母亲。”
　　“我知道，所以这不是我请求你嫁给我儿子的理由。” 康怡沉默了一下，接着说：“我的理由有两个：第一，我需要替我儿子寻找一位夫人，而你，是最适合的；第二，如果你嫁进叶家，秋家现在遇到的所有难题，均会迎刃而解。秋小姐，我不需要你现在答复，你考虑两天，再回答我。”
　　泠子摇摇头，“不需要两天，我现在就回答你。”
　　“不，你一定要考虑一下，请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康怡轻柔的说，语音里透着坚持。她站起来，说道：“这个盒子我放在这里，你看一下。我走了。”
　　泠子送她到门口，表情很淡漠，但康怡不以为意，握了握她的手，走了。
　　泠子走回到桌前，默默的翻着盒子里的纸片，看到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下面写着“城中美人傅氏下嫁华实工厂经理秋国明”，她用手指头捏着这张纸，捏得手指头都发白了。

　　有人敲门，秋泠子打开一看，外面的人是秋馨子。
　　馨子看到她，眼中似乎起了泪花，但她却没有反应的，只侧了身让她进来。馨子忍了忍，疾步走进来，又急急地说：“我马上走，我，我只是来给你点东西……” 她从手袋了掏出一只信封，想把它递给泠子，犹豫了一下又放在了桌上，哽咽着说道：“这是妈妈临走之前，写给你的信……她嘱咐我一定要给你的，我……我好歹是做到了……” 说道这里，眼泪又似乎要涌出来了，她连忙转过脸去，用手擦了擦，回过来，似乎不敢看她妹妹，低头就走出去了。
　　泠子倚在门口，看着馨子的背影，想起那时她替自己挨了父亲的耳光，涨红了脸兀自争辩：“爸爸，泠子怎么说也是您的女儿，您可以不要她，但不可以要她的命！您这样打，是会打死她的！”。又想到自己走时，这位姐姐眼泪汪汪的跟在身后，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心里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她拿起桌上的信封，慢慢打开，抽出里面的一张纸。
　　“泠儿，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了你那样久，最后还是来不及见你了。这些年里，我天天想你，想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会过得怎样。我心里总是怪你父亲，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可是，这一切总是已经迟了，再怎样，我也见不到你了。所以，如果你回来了，有一天你回来了，不要怪你的父亲，因为，他是代我在等你。我们是只愿你幸福的。你答应我，一定要幸福。我会看着你，看着你幸福……”
　　她慢慢地读着信，那一个一个字好似一把小小的匕首，在她的心上慢慢地磨，慢慢地，磨出了血，然后这血又缓缓地流开去，淌到了身体的每一处，于是身体里都散发出了血的味道。
　　她收起信，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
　　一切都没有变。
　　她拿起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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