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插柳

作者:漠北孤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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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自新郎官钻进花轿里,鼓乐声戛然而止。迎亲众人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皆凝神静气地听着里面动静,心里琢磨尚书大人是何意思。

      “咱们就这么坐着好吗?”随着隔着厚厚的帘子,青衣仍能感到外间众人探究的眼神。

      “娘子若觉得不妥,咱们就先拜堂吧。”

      将盖头从她手里拽出来,抖了抖给青衣蒙好,苏樱满意地笑了。掀起轿帘,苏樱躬身出来,一抬手,鼓乐鞭炮声又起。手里的花箭往轿楣上一插,苏樱从容地走到府门前,正了正礼服,一拱手,温煦晏晏地等着青衣下轿。

      喜娘搀扶着青衣,将连理巾的一头塞在她手里,一头递给了苏樱,瞅准机会低头贴在她耳边道:“姑娘,主子说了,虽然成婚是送羊入虎口,可是即便不是今天的老虎,也是明日的豺狼。万望姑娘不要忘了主子的嘱托,小心行事。”在她臂上轻轻一捏,喜娘趁机退下。

      自昨天被擒住,到今日拜堂这段时间青衣粒米未进,腹中饥渴,内心忧伤。喜娘说那一通话她是半句都没听进去。她不是厌恶嫁人,只要能吃的饱睡得香,她没什么挑剔的,关键是她是百蝶门的下任门主,不能随意成亲,按门规处理是非常非常严重滴。心绪不宁,青衣在周围的嬉笑鼓乐声里突然放挺不动了,扯着连礼巾她就是不肯走。人潮涌动声瞬息平静下来,各种眼神在厅内飞来飞去,女眷们的眼神似小刀般一刀一刀地凌迟着青衣,只差扒下她的喜服自己套上送入洞房。

      温煦一笑,苏樱转身,亲自来扶她。他本是世家公子,腹有诗书,风神秀逸,那一笑,风动清雪,月华光转,周围的尖叫声一声比一声尖锐。

      “待会拜完堂就有吃的了,你不饿吗?”附在她耳边,他轻声问。

      这句话尤其奏效,青衣灌铅似的双腿犹如被急拧了数圈发条,立时活络有劲,不再迟疑,乖乖地跟着身边人进香,拜堂。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监礼官唱喏完毕,礼成。

      苏樱牵着青衣慢慢步出正厅,对着正空圆润的月亮顽皮地眨眨眼。

      青衣很配合,苏樱要搂就给他搂,要抱就顺从地让他抱,就为了快点结束能有饭吃。进入内室,屏退所有人,苏樱俯身看着盖头下乖顺的人,心想命运可真是奇妙,皇帝赐给他的娘子被人暗杀了,本以为大祸将至,却不想冒出个窦娥帮了他的忙。

      挑起盖头一角,苏樱笑了,她若是不动不语倒是真像个大家闺秀,温婉和顺,容貌顶顶的好。

      “终于能洞房了吗?”青衣一脸委屈,仰脸问着苏樱,她心心念念着洞房里的吃食。

      “马上就好,还差一步。”取过桌案上的玉盘,苏樱递给青衣。

      “同牢合卺,永结同心。”

      见着盘中有肉,青衣眼中微弱的星星之火顷刻间燎原,嘴里嚼着,她含糊懵懂地问他:“味道还不错,可为什么不放盐呢?”

      苏樱笑而不答,见她吃过,取来杯盏递给她。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从今而后,娘子你上了我这条船,就要陪着为夫四海天涯,生生世世都不能分离了。”

      青衣接过杯子,对上苏樱那泛着热切光芒的黑曜石般的眼,有一瞬的迷茫。她十六年平静而色彩单调的人生天幕中划过一道流星,虽是明灭间的残想,却分外引人瞩目。捧着杯子一口将酒饮了,脑中混混沌沌飘着他那句生生世世都不能走了,无端打了个冷战,异度空间她生活了十六年,只身穿到这个世界若是想走还真有点难。

      “桌上有吃食,你先垫垫,一日未食,切忌过饱,我还要到前面应酬,你若是吃好就先睡,不用等我。”

      苏樱解下身上的大红绢花放在桌上,几下将喜服除去,换了身月白的长衫。抬首见青衣目不转睛瞧他,和善一笑:“你那身也快脱了,热。我先走了。”

      见他推门出去,青衣长吁一口气,今日一切,如梦似幻。正值腹中饥渴之时,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扣到她头上,青衣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运气,虽然她饿,可也不能饥不择食啊,一旦那馅饼大嘴一张,反倒把她吞了可就得不偿失,不行,她要……

      “对了,这尚书府挺大,娘子你初来乍到还是不要乱走,你和岚竹长的太像,我不想你有危险,玄冥二老在外面候着呢,你可以放心睡。”

      苏樱突然折回来把青衣骇了一跳,他朝她挑挑眉:“这回我可是真的走了”。

      苏樱放心离去,青衣却如何都坐不住,她推门看过两次,没人守着她,只是她脚刚迈过门槛,那瞬间扑来的戾气让她气息一滞,她清楚,敌我力量相差太悬殊,自己这只鸡蛋碰不过石头。

      起五更捱半夜,十多年青衣就是这样被调教出来的,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她家没养猪,她猜想地主家的猪肯定比她吃的好。终于,三更刚过,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来,下意识地去摸墙上宝剑。没摸到,惺忪睡眼,青衣仍是不知身在何处,一掌推开门,见到院子有条竹竿。单脚起跳,飞身过去,一把抓住竹竿,似枪似棒地舞的虎虎生风,棍扫一大片,园子里桃花飘零,残枝满地;枪挑一条线,屋檐上碎瓦无数。

      苏樱披着外袍,靠在门上看着青衣,双眼炯炯——苏家终于有个略显刚劲的人了。直练到东方泛白,青衣才罢手,看都没看靠在门边的苏樱,回到屋内倒头就睡。

      日上三竿,青衣被饿醒。这两日措手不及的变故让一直生活平坦的青衣略显憔悴,小脸有些苍白,神情有些倦怠,小嘴殷红,眼睛愈发显得大。镜子里的光一晃,烟水朦胧,乌发披在背上,里衣斜披着,香肩裸露,楚楚可怜。

      小丫头进来的时候,新夫人就那样盈盈地望着她,我见犹怜。

      “夫人,大人问您,是将饭菜端过来吃,还是在厅里用?”将脸盆放下,丫头伸手要去扶青衣,毕竟初次承欢,都是这般娇弱吧。

      “哦!我自己去吃,苏樱在哪呢?”罔顾丫头伸过来的手,青衣从床上跳下来,拿起桌上的新衫自己穿好,麻利地打了条辫子。

      洗漱完毕,她看着愣在一旁的丫头,腼腆一笑:“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有。”利索地收拾好被褥,小丫头将褥子上那一抹暗分明的暗红瞧在眼里,可惜青衣没看见。

      “夫人,奴婢给您重新梳发吧。”将她的辫子解开,小丫头手巧地给她挽了个蝶形髻,簪了梅花钿,清雅柔媚。

      青衣看着镜中自己,眨眼,撇嘴,这眉眼和她娘亲可真是不像。青衣一直怀疑她娘不是她亲娘,哪有亲娘将孩子当奴役使的道理?她虽挂着个代理掌门的名号,却做着最劳苦的活计,为了填饱肚子可谓是和官府斗智斗勇。

      “好了,夫人,咱们走吧,大人等着呢。”

      青衣既是百蝶门的候补掌门,自然是见过世面的,凡事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随遇而安更是小case,不就是吃个饭,鸿门宴她也未必就怕了。

      “饿了吧,先喝些汤,昨夜辛苦娘子了。”苏樱嘴角一挑,笑的跟清晨的迎春花似的,黑亮亮的眼睛看着她,如点了露水在当中。

      青衣抬头看他,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再生为人的经验告诉她,一个男人笑的越是单纯你越不可信他,像对面这种单纯复杂掺半的,就更不用说。

      “我不喝汤,我要吃包子。”喝汤能有体力蹲马步蹲一个上午吗?喝汤能扛着百十斤的东西飞檐走壁吗?还是包子好。

      她伸手,旁边有丫头递过帕子,青衣将素白绣花的锦帕展开,掖在领口,虽是比她常用的短了些,却还够个围嘴的长度。

      见众人瞪眼瞅她,青衣放慢动作,柔声道:“看诸位的眼神就知道把这东西当成了围嘴,其实,可以明白滴告诉各位,这,只是外表像围嘴的——餐巾。”

      和有身份的人吃饭,青衣当然也不会失了体面。她优雅地伸手去掐盘里的包子,忽然又想起什么,拿起面前的牙筷唰唰唰地戳了四个包子在上面,满意地拿在嘴边,高贵地大口咬着。

      苏樱顿了顿,仍是淡淡地笑,将汤推在青衣面前。

      “娘子喝汤!”

      这一句,虽轻,却引得青衣频频皱眉,她仿佛看到无形之中有股戾气陡然在屋中升起,虽是缓慢,却如此的浓烈——高手!她心里暗赞,出手前能将内力控制的这般好,先用气势吓死你,在你战战兢兢中给你致命的一击,这等绝顶高手,的确不容易碰上。

      放下筷子,青衣将餐巾解下来,抹了抹嘴,清淡淡地一笑:“我没有早上喝汤的习惯。”

      不错,因为她娘是不会花银子给她喝这种既费钱又不能饱肚子的东西。

      “喝吧!人参公鸡,很少见的!”苏樱将碗向前推,青衣以手抵挡,阴恻恻道:“我还是爱河蟹。没必要搞的自己上火。”

      以青衣的膂力,苏樱哪是对手,顷刻间碗就回到尚书面前。

      “大人想杀人灭口?”青衣这句话刚问出口,所有侍候的下人瞬间转移,无声无息。

      苏樱瞧着她,仍是唇红齿白的笑:“娘子何有此问,不喝汤那算了。来吃些小菜,这都是……”

      “想做什么就明白亮出来吧。”青衣狰狞着脸孔打断苏樱的话,一副‘早就看透你小子了’的神情。

      “看来,娘子还是不信任我。”

      将那碗汤端过来,苏樱一口一口喝着,在晨光的半明半昧里,孤独的哀伤就这样舔舐着他的脸。青衣觉得她好像有点了解他了,这,是个容易受伤的男人呢。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加害娘子,只是有些担心。”点漆的双目含情望着她,苏樱说的艰涩。

      “担心什么?”青衣终于放轻了口气,他这么可怜,她可不想再用自己的不信任插他一刀。

      “皇命难违,虽然娘子是顶替岚竹嫁给我,但我知道你心里是不乐意的。像你这般如风似梦的女子,应是目下无尘,芳心岂能轻许。娘子你如那出岫之青云,如空谷幽兰,如攀援的凌霄花……”苏樱平日很少夸赞女子,他知道青衣自然不比他平日那些红粉知己,要如何网罗她才肯留下来呢。

      “大人你错了。你说那些根本就不是我。”青衣轻飘飘地挥一挥衣袖。

      “我要是植物,顶多是颗橡树,若是自然现象,顶多是阵龙卷风,其实不过是个——趟过男人河的女人。”

      青衣觉得自己给自己的定位是准确的,她知道苏樱听不懂,懒得解释。

      苏樱快速地眨了眨眼,脸上的震惊迅速恢复到清明。

      “当然,娘子就像天空自由自在的纸鸢,我想……想替你保管那线头。”

      “我不逃走就是了。”

      青衣从来不许诺。因为她从不把说出的任何话看作是诺言,她是谁啊,她是贼,专拿别人东西,岂会将东西送给别人。

      “我不想让玄冥二老总是跟在娘子身边……”

      苏樱那素白修长的指头开始在桌上轻轻敲着,似是很为难。

      “但娘子你的本事我也见到了……如何是好啊。”

      “那你就没想过用点什么药物控制我?”青衣好心提点他。生死符或是噬心散什么的,不都是这些上流社会惯用控制暗卫的伎俩嘛。

      “我不想让娘子委屈,也不想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所以……我让你喝汤。”苏樱小心翼翼地说,他真的是没有害她之心。

      青衣一呆,愣了许久后,慢慢道:“结果我却自己选择了包子……”

      “不错……”苏樱苦笑。

      仰天长叹兮,命运如此弄人。

      “每月的十五,我都会准时将解药拿给娘子,你,不用担心。”

      青衣抿了抿嘴,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直到许久许久后,青衣仍是没想通,到底是苏樱摆了她一道,还是自己又撞了个乌龙,总之,她可以选择英勇地出走来验证苏樱的毒药是不是够烈,可她没那胆子。

      饭后,青衣扬起脸,双手握拳,大踏步向前,嘴里哼着: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没几日,苏樱告诉青衣,子午断桥边,出了一起命案。据衙役说,本是江湖上专门负责销赃接头的龙老大被一个黑衣人做了,据说这事牵扯到江湖中一个很隐秘的帮派——百蝶门。

      苏樱说话的时候,既没专注于青衣的神情,也没用探究的眼光上下扫视她,漠不经心的样子就如在闲聊一般。青衣心肝扑腾两下,她满以为他会问她什么,结果人家却什么都不问,连听的兴趣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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