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JO短篇集]贰拾陆

作者:丁Rin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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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杀组】死玫瑰


      十六岁的里苏特推开门,捂着腰侧潦草的伤口沉默地注视厅里的几个人。
      "这周第三次了,这次是在床底下。"十五岁的普罗修特例行报告。他像拎个鸡仔一样抓着女孩枯瘦的手臂,血沾在他唯一一件衬衫的前襟上,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会是块洗不掉的顽疾,如同这小姑娘的自毁型精神病。

      她在秋天过了一半的时候来到这条街上。没人知道她是谁、哪里人,这个孩子像是从街尾那张破铁丝网上掰下来的、一根锈得不那么厉害的金属线头,瘦,且沉默,皮肤呈现铁灰的颜色,头发黑得茂盛,眼珠黄澄澄,每日站在离这栋建筑不远的路灯下发呆。伊鲁索趴在窗边咂舌,说她拣地上的死蛾子吃,里苏特也望过去,只来得及看见她唇角遗落的半个翅膀,像闪闪的亮片。
      最初没有一个人觉得她能活过冬天,包括里苏特。索尔贝为此开设赔率很有些看头的赌局,连年纪最小的加丘都买了一注。
      “如果赢了,我就能买双冰鞋。”不满十岁的小男孩儿把自己仅有的5里拉交给索尔贝,口齿不清地说,从圣梅托孤儿院出来的孩子们都这样,没人教他们如何正确发音。
      “我们这儿不结冰,蠢货,”伊鲁索讥讽道,“10里拉也买不起冰鞋。”
      “你这婊/子养的娘娘腔!”男孩尖叫着扑过去,两个人圣梅托式地扭打在一起,踢翻了门口的水桶。里苏特看着污水顺着凹凸不平的砖缝流向四面八方,流到那小女孩的脚边,她一言不发,跪下来用干裂的嘴唇去贴那道水迹,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应当。里苏特想:她不知道死是什么,这让活着这件事对她来说像生下来就该迈开腿走路一样简单,简单得有点儿空洞。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赌金拿不回来了,但这10里拉无关紧要,他用这点钱购买了一张需要等待结局的电影票,而等待恰恰是他最擅长也最喜欢的消磨生命的方式。

      冬天很快到了,又很快要走,但她确实还活着,这使街上的赌徒们都变得不那么快乐。终于在春天到来前的一个傍晚,饭桌上没有出现加丘的影子,普罗修特咬着一截短短的烟屁股出门去找,回来时手里拎着两只灰突突湿漉漉的小动物,他们悬在半空互相撕咬,像一对下水沟中的老鼠。
      “刚刚救了她,现在又要打她,你有什么毛病?”普罗修特强行分开两个孩子,给了加丘一耳光,捉着女孩的后脖颈把她扔在大厅中央。
      “她值10里拉!”加丘大喊大叫,带着破音的淤青布满破T恤遮不住的躯体,脚上用绳子扎着的烂皮鞋也丢了一只。
      “那你干嘛救她?”普罗修特问。
      男孩儿安静了下来,他的脸上显出少有的属于儿童的不知所措,显然即便是圣梅托里没受过教育的流浪儿也知道,在这条街上贩售名为“善良”的奢侈品是一种罪恶。
      这大概也不能怪加丘,人总是会做些不像话的蠢事,不管他们年纪多大。普罗修特心想,眼神飘向坐在水泥地上的女孩,血从她额头上流出来,一条胳膊扭成不自然的角度,但她只是盯着墙角那个小小的老鼠洞,不发出任何声息。
      在他的老家,一度也有很多这样的老鼠洞。小眼睛的窃贼们偷走一切它们搬得动、吃得下的东西,普罗修特的母亲对此深恶痛绝,直到她自己也成为被它们偷走的那一部分。把这个责任归结在老鼠身上并不合乎道理,杀死她的不仅是老鼠或者某个男人,更是生活本身。但普罗修特有立场讨厌老鼠,现在也有立场讨厌这老鼠一样的小女孩。左右不过一念之间,你大可把这说成是迁怒,但他该是有权利选择天平砝码的人。
      当晚这个孩子睡在他房间的沙发上,普罗修特和衣躺着抽烟,他知道她正睁着眼向天花板上那块发黄的霉迹。他把自己的行为归纳为一种令人生厌的情绪化产物,于是他决定明天就纠正这个错误,换回加丘的10里拉。但他依然难以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参与这个赌局,还有她脸上的麻木神色为什么似曾相识。
      天没彻底亮起来的时候,普罗修特嗅到新鲜的血腥味,他从枕头下摸出小刀,推开盥洗室的门。他看到母亲的影子站在镜子前,带着他熟悉的那种神情,手臂上斑驳错杂一些生活的痕迹。他突然想起一本书上写,被偷走的东西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但你那时候未必还需要它了。

      “我们这儿没有儿童教育专家,普罗修特。”十二岁的伊鲁索刚开始变声,加丘总喜欢嘲笑他说起话来像个卖屁股的男/妓。
      那肮脏、瘦弱的小女孩把血弄得满地都是,伊鲁索讨厌一切让他不适的东西,眼下没有什么比她更糟。如果里苏特还有理智,就该让普罗修特把这小鬼丢出去,丢得远远的,直到那股难闻的痛苦气味从这条街上彻底消失。对于他不喜欢的事物,伊鲁索总能找到些手段将它们关在视线之外,世界的另一端,这种隔绝使他感到安全,追根究底生活不过是一场逃亡,有些人坐船,有些人坐飞机,伊鲁索选择钻进地底,在地球内部划一条尖锐的直线。他没想过遇到绕不开的岩浆时该怎么办,这不是他愿意花时间思考的问题。但现在这狗屎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小泡岩浆出现在他家里,燃着红色的火苗,散发硫磺的恶臭。
      很少有人知道伊鲁索的出身,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受过良好基本教育的现实。和一般人不同,伊鲁索觉得知识这个概念只带来麻烦和贫穷,即便是他做教师的父亲,也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签字失去所有,徒留填不饱肚子的辞藻文句。那些还不如酒来得管用,起码酒使他父亲用皮带抽他时看起来依然充满青年人的活力。
      里苏特在饭桌上给他扣那个该死的临时教师帽子的时候,伊鲁索把嘴里的面条吐了出来,他用手里的餐刀扔那小杂种,普罗修特给了他一拳。
      里苏特和普罗修特都是狗杂种,两个都是。
      伊鲁索不想知道为什么她一直自我伤害,他也不关心背后的原因,他只想回到他自己的空间里去,远离变化,远离所有需要他的人,至于他自己,他从不需要任何人。
      但他总得应付这份差事,伊鲁索的记忆力出人意料的好,甚至于似乎在襁褓中听过的儿歌都能哼出个调子来,于是他从记忆里挑挑拣拣,随便找些碎片往她脑子里插。这本不在任何书店出售的教材里包括简单的诗歌童谣,索伦托的柠檬树,屋门前油漆剥落的旧邮筒,还没被打碎的瓷盘碗碟,一个完整的家。回忆过去的行为像伤口的快速感染,一切温馨都使发炎的疼痛来得更加猛烈,那面把他和现实隔绝的玻璃碎开,暴露出土红色凝固的有毒水银涂层。
      伊鲁索发了很高的烧,没人知道原因,只有那小女孩对里苏特说,她想要一个索伦托的柠檬,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住在里苏特他们隔壁的男孩叫霍尔马吉欧,他是这条小街上的掮客,做一切合法不合法的生意。在他人生的这十三个年头里,他所信奉的真神上帝只有里拉和美金。经济活动总使人圆滑市侩,放在他身上却好像变成了另一种机敏狡黠。若要认真去分辨区别,判断的分界线大概便是爱他的人有多少。
      被刚开始有些朦胧异性好感的女孩儿们叫住对霍尔马吉欧来说是家常便饭,但这次站在二楼阳台上唤他名字的小姑娘过于纤幼,他走近了些才看出一星半点她冬天时的样子。
      霍尔马吉欧仰着头,露出一个比平时更灿烂的笑容。赌局他参加了,但和里苏特一样只是象征性地添个彩头。说不上多希望她活下来,也终归不希望她就这么死,野狗们的生命无分高低贵贱,昨日死未必譬如今日生,很难说谁会比谁先走一步,不过物伤其类罢了。
      令他意外的是女孩声音很美,比镇上剧场里的女伶更清丽动人,怯怯地问她想要一个索伦托产的柠檬,要付多少钱。
      你会唱歌吗?霍尔马吉欧脱口而出。
      女孩儿表情怔忪,良久回答说不会,伊鲁索没教过她。
      那我教你,你给我唱支歌吧。
      她要那个柠檬做什么,霍尔马吉欧没有问,他只是带她去镇上的小剧场,躲在后台的脚手架城市里逃票听一场演出。就着昏暗蒸腾的光雾她看见霍尔马吉欧的双手悬在空中,做出弹吉他的姿态,虚虚按弦的小指缺了一节。“我们可以把整个世界装进口袋。”霍尔马吉欧轻轻唱道,一遍一遍重复这句歌词,于是世界就像真的变小了一般,掉进他胸前那个洗得发白的口袋里。

      这一年的秋天,“热情”接管了这条一贫如洗的小街,仿佛一夜之间大家都成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上下级关系中延伸出诸多不便。更糟糕的是“人事调整”,这个词语大多数时候意味着麻烦,而现在显然也不例外。
      新来的住户有两个,一个十四五岁的杰拉德,一个十一岁的梅洛尼。里苏特不甚满意,他希望有个小姑娘能和家里的小丫头片子做个伴,这个遗憾不管梅洛尼多像女孩儿都没法弥补。
      但梅洛尼远比他想的要出色。当加丘尖叫着从房间里冲出来找里苏特救她的时候,梅洛尼只是盯着床单上那块血迹,坐在床边示意她靠过来些,冰凉的手指按住女孩的脸颊吻她。恭喜你,你是个女人了,梅洛尼笨拙地用唇瓣摩挲她的鼻尖说,伸长脖颈去贴她的颈侧,像蛇般柔软缠绕着这个新生的少女,祝贺她的成熟饱满。
      女性,生育,梅洛尼艳羡属于这两个词语的一切,包括分娩的疼痛和难产的风险,他视这些为孕育生命必须付出的代价。他见过无数这样的孕妇,或许将他遗弃在非法诊所门口的那个也是如此,她们流着眼泪,在肮脏破烂的床垫上号叫,羊水和血把地面染得湿滑黏腻,十个里或有八个是活不下来的。梅洛尼注视着她们声嘶力竭、腹中鼓胀地死去,心中充满悲悯和宽慰。他将自己放进那些子宫里,一次又一次想象被生下来的瞬间,在这个时刻,他没有名字,也没有经历过的那十一年岁月,他失去了陈旧的全部,也拥有了崭新的全部。他真正的子宫扎根在他的心脏里,只孕育一个名为梅洛尼的胚胎,产期将会和他的年龄一样长。
      从那以后梅洛尼经常悄悄地拥抱亲吻她,像亲昵一尊可爱的偶像,他从女孩儿身上获得某种阴性的神秘力量,用以供养内心不知名的渴望,但他更愿形容这是一种不寻常的爱意,像一颗藏在左轮子弹里的玫瑰种子。

      不再是小姑娘的女孩儿被带走那天加丘没在,他去郊外的山上帮她找一种野花,直到太阳落山才两手空空地跑回家。她是因为他太笨了才走的吗?加丘突然产生了这种荒诞的想法。普罗修特掐着烟一口一口吸,面前窗台上堆起烟头的坟茔,加丘望着他,想象尼古丁侵入所有人的肺和气管,癌细胞从喉咙里喷出来,大脑皮层上胀开一个个水泡,它们一起爆炸,于是属于他们的时间也开始倒退,往后飞奔直到她按下暂停键。
      我们没法拒绝。里苏特的神情有些茫然,他试图解释一切,但他失败在说服自己的第一步。世界上的灾难都来得比人们预想的更突然,这些狂风巨浪选择在最明媚的时刻一拳打在幸福的脸上,让每个人都显得不知所措,仿佛忘记了如何痛苦。
      是我的错,我不该带她去剧场试唱。霍尔马吉欧呆呆坐在沙发上,手掌不自觉地贴着胸口。
      没人能预知到老板会去。普罗修特按灭最后一支烟,他的手指发抖,胃部痉挛,烟油堵塞他的喉咙,舌底麻苦发酸。
      波尔波先生说最多一个月我们就可以接她回来。梅洛尼用指甲神经质地抠沙发边廉价的皮料,他觉得小腹处幻痛,干呕出一个不存在的死胎。
      伊鲁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用自己人生一半的记忆养育成熟这个孩子,然后她将要在一朝一夕死去。这不公平,但这会是真实的结局。
      事情没有伊鲁索想的那么快,但也没有梅洛尼想的那么慢。第三天里苏特就接到电话,贝里可罗先生给他们的户头打了笔不菲的款子,通知他来领那年轻姑娘回去。
      所有人都在等,但里苏特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
      高大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个信封,倒过个在掌心磕了磕,一枚10里拉的硬币滚落出来,他把手掌摊开,递到加丘面前。
      普罗修特望着那枚银币。他绝望地发现被偷走的东西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起点是如此,终点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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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说不上来有没有爱情成分,只是讲故事。
    *短打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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