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川

　　洛家村的人都说，那苏晴川啊，真是个苦命的娃。
　　十八年前，苏晴川的娘不知因为什么带着自己的孩儿住进了这个小山村。村里的老人们回忆起来都说，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美的人，美得就像那山颠烈烈的挑花 ，一瞬间大家都以为看到了仙女。
　　可是，在苏晴川六岁的时候，他娘就死了。其实年幼的苏晴川一直知道娘的身体不好，不然，怎么每逢阴雨天气就下不了床呢？可是他没想到，这么温柔这么美的娘亲，会这么快就抛下了他。娘走的那天，雨下得很急，冰凉的雨点仿佛一直敲到人的心里。娘用手摸着苏晴川柔软的头发，说：“晴川，你要好好读书，考上状元，就能看到爹了。”这是苏晴川第一次听娘讲起爹，从前，只要一提起爹，娘便什么都不说，一个人垂泪好久。为什么要考上状元才能见到爹呢？苏晴川没问，因为娘亲的手已经从他的头上滑落下来。
　　娘亲走了，苏晴川大病一场，三天三夜的高烧，昏迷不醒，乡亲们凑钱请来镇子里的医生，才险险地留住他一条小命。
　　苏晴川睁开眼的时候，床前坐着一个高大的人影。灿烂的夕阳从门外射进来，在那人身后织成一片暖洋洋的光幕。
　　“张夫子？”苏晴川挣扎着要坐起来。
　　一双大手轻轻地按住他的肩膀，张夫子的脸上露出慈祥疼爱的笑容。苏晴川看得呆了呆，他想：爹，也会是这样和蔼可亲么？
　　这张夫子并不是洛家村的人，只是几年前忽然就在这里安了家。开始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只知道他是一个瞎子。可是渐渐的，人们发现，他老是坐在门前的矮凳上雕刻着什么。好奇的人凑过去看，他也不遮挡。看过的人虽不认得几个字，可也似乎明白那篾片儿上的字迹是多么地潇洒飘逸。
　　村后头的张瞎子是个读书人，那一笔字别提多棒了。
　　哎呀，可不是，我家二毛也去瞧过了。啧啧，怎样灵巧的一双手哦，说不定还中过状元能呢。唉，可惜瞎了，造孽啊。
　　这样的话逐渐在村子里传开来，人们对他不禁多了几分尊敬和同情，后来连村子里的王秀才也惊动了，亲自跑到那几间茅屋前说要请求赐教。说是赐教，不过是心里不平，认为传言有所夸大：想他王秀才读了半辈子书连个举人都没捞到，他个瞎子还想得状元了？
　　可是，当他如愿看到了一块篾片上的两行字的时候他闭了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笔意灵动，意态潇洒，端的不是人间气象。
　　洛家村出了个隐士高人呢！王秀才回家对妻子这般说。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有人生出了点心思。
　　“张爷，您看，我们柱儿跟着您学认几个字行不行？我家柱儿可伶俐啦。”
　　“张爷，您顺手也教教咱们安子，庄稼人别的什么没有，您老的口粮咱们就包啦。”
　　这么一来二去的，张瞎子就成了张夫子，他的茅屋边上也搭起一座小学堂，整日价书声朗朗。这太平年月，海清河晏的，就连种地的农民都打起了让孩子读书入仕的念头。
　　苏晴川三岁的时候，他娘亲就带着给镇上大户做针线攒的钱把他送到了张夫子那儿。那天，苏晴川分明看见夫子干涸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夫子没有收他们钱，只说：“这孩子灵秀，将来会有出息的。”娘亲听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喜悦的红晕，衬得天边的云霞都失了光彩。
　　没有让娘亲失望，苏晴川果然聪颖，背起书来朗朗上口，一笔小楷也很快有了风骨。每天放学，娘亲都微笑着等他进门，然后摸摸他的头说：“晴川，读好书，考个状元吧。”苏晴川一直以为娘亲是像别人一样希望儿女成才，虎子他爹不是也老念叨着考状元么？而现在才知道，考状元是为了见爹的。
　　“夫子……”苏晴川躺在床上又轻轻唤了一声。
　　“嗯？”一只满是茧子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我想考状元。”
　　沉默了一会儿，夫子说，要考状元也不难，先把武功学好吧。
　　苏晴川愕然……考状元和习武有什么关系？夫子该不会以为他要考武状元吧……不是吧……
　　夫子没有解释什么，站起来走了出去。苏晴川永远不会知道当年张夫子在走出他家门口时下的决心：燃冰，如果这是你最后的愿望，如果你舍得把这孩子送给欧阳家，我就一定会帮你实现。燃冰，我虽护不了你，可我却不会让你的孩子再受到一点伤害，他会成为一个强者站在我们大烨王朝的顶端……你放心。苏晴川更不知道，他的娘亲，薛燃冰，曾怎样灼伤了半个江湖的浪子心。他知道的只是，从那日起，他开始了十二年的习武生涯。
　　十二年，能够让一个人学会很多，能够让一个孩子长成独当一面的男子汉。然而，十二年也足以将一个人温和可亲的形象败坏殆尽。现在每当苏晴川看到有人用类似崇拜感激的眼光看着他家夫子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腹诽两句：“狡猾的老狐狸。”老狐狸掌中的薄茧并非勤练书法所致，而是因为发多了暗器；老狐狸在篾片儿上刻字，并不因为仰慕圣贤，而是在练太阿剑；老狐狸看上去忠厚老实，事实上诡计多端，上回还算计了张大娘家的一只肥母鸡。不过，老狐狸如果是爹……就好了。
　　“晴川哥，你看，我绣的帕子，好看么？送给你。”一个娇俏的女子飞奔到苏晴川面前，把一块帕子往他怀里一放，又羞得掩面飞奔而去。村子里的大娘大婶都看着他们慈爱地笑，笑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暧昧。
　　谁能料到苦孩子长大了，竟是这般的地钟灵毓秀，就算只穿一件普通的麻布衫儿也带了几分飘然出尘的味道。近几年来，村子里哪个姑娘提到他不是面带红霞，心如撞鹿？那点小心思遮不了也藏不住。更何况，这两年他又中了秀才和举人，眼看着就要入京赶考，若是中个榜眼探花的，立时便是龙归碧海，凤翔九天，飞黄腾达的日子还远么？这般出色的男儿若能相伴一生，还图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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