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一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挺着一个被稀饭撑饱了的大肚子晃晃悠悠的去上学，偶尔还打个饱嗝。我低着头拐过一个小街口，忽然见到了一个小乞丐。我停下来怔怔的看着小乞丐，在阳光照不到的街角，小乞丐静静地坐在一堆废棉絮里，身上裹着一件破的像筛子似的棉袄。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停下来，小乞丐特别脏，脏脏的小脸盘上有着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与被抹黑了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我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费劲地从兜里掏出两毛钱给她，这两毛钱是我一个月的零花钱，说实话我真舍不得。可是小乞丐摇摇头，然后一个稚嫩的童音飘进我的耳朵，“我饿了。”
　　小乞丐用她忽闪忽闪的眼睛瞧着我。
　　“你等会。”
　　我买了两张烧饼回来。
　　小乞丐用蜂窝煤一样黑的手接过烧饼，却只是用手捧着，用眼睛盯着看，并不急着吃掉。
　　我催她，“你不是饿了吗？快点吃呀！”
　　小乞丐嘻嘻笑着，“好香啊．．．．．．”
　　我急了，“你是不是故意引我呢！快吃快吃，我等会还要上学的！”
　　小乞丐不情愿的张开嘴咬了一小口之后便不再吃了，她说：“我要带回家给爷爷奶奶吃。我叫周锦，小名小锦。你呢？”
　　我说了“杨洋”两个字便急急向学校跑去，靠，这下又得迟到了！紧接着我被石头绊倒了。
　　．．．．．．
　　我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松了口气，原来是个梦。窗外，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树叶被雨滴打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春蚕在吃桑叶。天地被雨幕笼罩，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植物的清辣气息。
　　记得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夜，小锦穿着破的像筛子似的棉袄，蜷缩在街角，雨水打湿了她全身，头发上衣服上全是滴滴答答的水珠，眼睛也因雨雾的湿气而变得雾腾腾的。彼时，一阵阵轰隆隆的雷声响彻穹宇。
　　我打着伞走到她面前，“小锦，你怎么不回家睡？”
　　小锦用双肩抱着膝盖一颤一颤地说：“家里没地方睡了．．．．．．我，我就到这里来了。”
　　听后，我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接着为她撑着雨伞。
　　我说：“这样好些了吗？”
　　小锦点点头，“好多了，谢谢你。”
　　二
　　小锦是我小学时候的女朋友，是个乞丐。五岁那年，她跟着爷爷奶奶从老家四川搬到我所在的小镇——石镇街。
　　这个镇的人很排外，不到两年，小锦的家就被抄了，从此以后，小锦一家三口只能到处乞讨流浪。后来，小锦的爷爷奶奶在田地里用茅草搭了个屋子，三口子这才有了着落。
　　茅屋很小，两个人住里面都挤，所以小锦搬出去了，把茅屋留给爷爷奶奶。两个老人虽不同意却也是万分无奈，自己这身老骨头要是在外面受几天风吹日晒雨淋那结果是暴尸街头。他们规定，小锦的一日三餐要回家吃，填饱了肚子也就能活下去了。
　　当时我家生活条件还好，但父母给我的零花钱少得可怜：一个月两毛钱——只够买两个烧饼。
　　每次我都对小锦发牢骚，“我爸爸妈妈真坏，一个月只给我两毛钱，这怎么够吃呢？”
　　小锦就对我笑，“没关系的，我要是饿了就可以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啊．．．．．．”
　　“不行，那多脏，会吃坏肚子的！”
　　“嘻嘻，洋，你还不知道吧，猫狗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它们吃了都没事我吃肯定也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了。”
　　我抱着小锦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小锦是个好女孩，聪明又懂事，她会洗衣做饭，在那么小的年纪；我买两个烧饼给她，她只吃一小半，剩下的一个半带回家给爷爷你乃吃；我难过的时候她会讲笑话给我听，逗得我哈哈大笑；她还会折各种纸玩具，像飞机、电话、蝴蝶、风车．．．．．．
　　可是，即便是这么好的女孩，也会经常被人欺负，被人当做猫猫狗狗一样对待。
　　小锦每个星期至少有三次要到学校找我，穿的破烂烂的，手上还拿着架纸风车。她就站在校门口等我放学。下课的号死后，一帮男生呼啦啦地朝校门口跑去欺负小锦。他们把她的纸风车抢过去让她追着纸风车跑，接着用石头木棍之类的东西扔她，甚至是拳打脚踢，嘴里还骂着“你个臭乞丐，跑到学校要饭了？”最后把她的纸风车撕掉，小锦就站在那里咬着下唇呆呆地看着她心爱的纸风车变成了一片片的小纸屑往下落。
　　然后她回到学门口继续等我。
　　“小锦，疼吗？”
　　“不疼，不过好可惜，纸风车没了．．．．．．”
　　“我回家叫我外公再做一个，做一个更大更好的，那风车可大了，跟电风扇一样大，转起来呼呼响的。”
　　“是吗？那真好，洋对我最好了。”
　　“喏，给你。”我从裤袋里掏出鸡蛋，“饿了吧？快点吃。”
　　这个鸡蛋是早饭的时候妈妈煮给我吃的，可是我会剥了蛋壳，用塑料薄膜把鸡蛋包好，等放学的时候再给小锦吃。由于我的高超技术，妈妈一直都没有发现。
　　每次我都会看着小锦津津有味地吃着那个过了好几个小时的鸡蛋，我在心里说：以后我天天给你鸡蛋吃，不让你饿着。
　　三
　　我喜欢小锦，也并不因为她是乞丐而嫌弃她，如果小锦能够干净地出现，那她是非常漂亮的。可是我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她漂亮，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照顾她。
　　那个时候我读小学三年级，是有名的“捣蛋鬼”，揪女生的小辫子，和同学打架，将同学的书包扔进尿池，经常把老师关在门外不让他进来上课．．．．．．老师曾多次劝我家长领我回去，别让我上学了，太令人头疼。
　　可是一到小锦的面前，我就会安静下来，盘腿坐在她身边，讲一些学校的事给她听。
　　“小锦你知道吗，今天我一同学家的狗到学校找他了，它竟然知道上楼梯跑到教室门口张望。”
　　“哇——这小狗怎么这么聪明？要是我也有一只小狗该多好啊．．．．．．”
　　“还有呢，那小狗还会用两腿直立着走路，而且它还懂人话，你叫它抬前脚它就不会抬后脚，你要它叫它就叫，真有意思！”
　　“啊．．．．．．”小锦羡慕地看着前方，好像那里有一只小狗一样。
　　那天回去以后我就四处留心有没有刚出生的没人要的小狗，我想送小锦一只，这样她就会很开心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天之后还真让我找到了，那是一只两个月大的黑色毛发的小狗，一双水汪汪的小眼睛盯着你，可怜无比。
　　我抱着它来到小锦住的街角。
　　“小锦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哇，是小狗！你怎么弄到的？”
　　“丢在街上没人要的，运气好吧？”
　　“嗯！它真可爱。”
　　小锦把右手食指放进小狗的嘴里，小狗就轻轻吮吸起来。
　　“好痒好痒．．．．．．嘻嘻，洋最好了。”
　　“以后我们可以带它出去玩了了。”
　　“呵呵。”
　　有了小狗之后，小锦的笑容多起来了。以前她总是一个人呆呆地在那块坐着，不哭不笑，人家骂她“臭乞丐”也没反应。
　　小狗很通人性，小锦和它说话时它就叫几声应答，小锦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小狗就静静的看着她，小锦叫“小狗”然后躲起来它就会像丢了妈妈一样急得到处找，它看见我来了就拽着小锦跑到我跟前，兴奋的直立起来往我身上爬．．．．．．
　　夕阳下，两个少年和一只狗。大手拉小手，小手牵小狗，这是最幸福的瞬间。
　　这时我已经小学五年级了，零花钱变多了，由以前的一个月两毛升到一个月五毛有时候甚至能拿到一块。
　　清晨，我拿着四张烧饼和两个鸡蛋给小锦和小狗吃。我知道，小锦经常带着小狗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毕竟我一个月才五毛钱，无哦一小锦大多数时候还是饿着肚子的。我跟我妈多次商量过，能多给点零花钱不？妈妈往往会对我吼，给那么多干嘛？吃啊！于是我只好作罢。
　　“洋，以后不要再跟你妈妈要钱了，我吃得饱的。”
　　我无语。
　　我发现自己长大了，小锦也长大了，小狗也是，我们都长大了。以前小锦见了我总是嘻嘻哈哈的没心没肺的笑着，可是现在确实很安静地看着我，小狗也不乱蹦乱跳了，更多的时候是待在小锦的怀里抵抗时时都会来侵袭的饥饿。这就是成长么？
　　四
　　现在的我终于能够深刻体会什么叫做“好景不长”了，这是个非常残忍的词，但还有个更残忍的词：阴阳相隔。
　　中考结束之后我回到老家找到一个小学同学，离开镇子之前我托他好好照顾小锦。
　　几年没回来，不知道小锦怎么样了？变了没有？
　　我先来到小锦住的街角，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我发了疯似的四处找着，每样东西都不放过。小锦的那件破棉袄呢？那只小狗呢？还有小锦的那张破棉絮，它们在哪里？在哪里！我的脑子一片混乱，血往脸上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狠狠地，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踉踉跄跄地跑到那个同学家里，一进他家门我就哭了，“小锦走了是不是？”
　　那个同学说不出话来，他也哽咽了，半天，他嘴里挤出三个字：“对不起”。他低着头把这三个字重复了无数遍。我像个傻子似的摇着他的肩膀，“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说呀！”
　　同学也哭了，“她死了．．．．．．”
　　我顿住了。
　　“她死了。你走后我一直在照顾她，每天早上送东西给她吃，可是她都不吃，我还带她和小狗去你们常去的那块田地里玩，到了那里以后她就抱着小狗蹲在草丛里一句话都不说，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她经常问我：‘洋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快了。可能中考以后就回来吧。’每天晚上她都要我带她去抓萤火虫，她说你以前经常抓萤火虫给她玩的。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可是，可是．．．．．．”
　　同学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我也哭声震天。同学的妈妈下来了，“哎你们哭什么哭，都这么大的人了。”
　　我说：“阿姨，小锦呢？她，她．．．．．．是怎么死的？”
　　阿姨呆了一会儿，然后她的眼圈红了，“就是那个小乞丐吧？她是被车撞死的，那车主没良心，撞死人了之后就跑了。她的尸体就一直躺在那儿，一上午都没人理，中午就开始腐烂了，上面爬满了苍蝇蛆虫。后来我儿子找了几个人抬到田地里埋了她，当时我也在场，命苦的孩啊．．．．．．”
　　我没等她话说完就跑到了田地。我四处找着，找小锦的坟墓，在差不多把整块天地翻遍了之后。我发现一处茂密的草丛中微微隆起一片土。
　　眼泪随着我的脚步一路洒，一直洒到墓前。我傻了般盘腿坐在墓前，呆呆地看着这座坟墓。
　　思念止不住地喷涌出来。
　　有一次我带小锦去爬山，小锦爬累了，停下脚步坐在石头上，我站在她身边。
　　洋。”小锦笑着对我说，“你不觉得这里很漂亮吗？”
　　“嗯。”
　　“这条阶梯蜿蜒地向上攀升，很像思念的形状。”
　　我愣了愣，“思念的形状？不太懂．．．．．．”
　　小锦看着遥不可及的山顶，“思念是有重量的，可是思念的方向却往往朝上，是不是很奇怪呀？”
　　“思念怎么会有重量呢？没听说过。”
　　“当你思念一个人或一件事时，会不会觉得心里很沉重？”
　　“应该．．．．．．会吧。”
　　“所以思念当然有重量。”小锦看着天上棉花糖似的白云说，“让人觉得最沉重的思念，总是在心里百转千回，最后只能朝上。”
　　我接下去，“只可惜看不到尽头。”
　　．．．．．．
　　很多次，我带着小锦和我们的小狗到田地里玩，我们在小河里抓鱼，做弹弓打鸟，给小狗洗澡然后被它弄得一身都是水，爬树掏鸟蛋，躲在草丛中看两只小黄狗打架，我们争论哪知会赢。
　　小锦说：“肯定稍大点的会赢，你看它力气多大呀！”
　　我说：“肯定小点的会赢，你看它多机灵。”
　　结果是，那两只黄狗亲热起来了。
　　我恍然大悟，一拍脑袋，“知道了，原来是一公一母！”
　　然后小锦就嘻嘻笑起来。
　　．．．．．．
　　在我离开镇子的前一天晚上，我带小锦来到田地。
　　我说：“小锦，我给你一样东西，你拿着。”
　　说着我给她一个袋子。
　　然后我又说道：“打开看看吧。”
　　小锦笑着缓缓打开袋子。
　　荧荧光芒从袋子口透出，如同一个小小月亮收在袋子中。
　　不一会，有光芒从袋子中飞出。
　　一点点，一颗颗，如同散落在红尘的星子。
　　从袋子中飞出的星星越来越多，两个人的身子都笼罩着荧荧光芒，仿佛置身在璀璨星河中。
　　天上的繁星，地上的繁星，美丽得好象一个梦中世界。
　　小锦伸手呵着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的光芒一闪一闪间，她的笑颜也是一明一灭。
　　萤火虫打着小灯笼穿绕在她的长发间，盘旋在她的破棉袄间。
　　在漫天飞舞的小精灵中，她也清透如精灵。
　　她凑过唇去亲了一下手中的萤火虫，“萤火虫是天上星星的使者，你把你的心愿和思念告诉它，它们就会把这些带给星星上面住着的人，会帮你实现愿望的。”
　　“小锦，喜欢吗？”
　　“嗯，喜欢。真漂亮！”
　　我说：“小锦，那个，额．．．．．．我，喜欢你。”
　　小锦用手托着两只萤火虫，转过脸对我说：“我也喜欢洋呀！洋对我最好了。别人都欺负我，可是你不会。”
　　我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可是。”小锦吞吞吐吐，“我身上好脏的．．．．．．”
　　“没关系，我无所谓的。”
　　说着我紧紧的抱住她。
　　萤火虫开始慢慢散去，世界归于黑暗。
　　“小锦，我明天要走了。”
　　“啊？为什么？”
　　“我要去别的地方上学了，所以。”
　　小狗好像听懂了这句话，围着我团团转，嘴里不时发出“呜呜”的哀鸣声。
　　“你看，小狗都不想你走呢。”小锦撅着嘴。
　　“别难过，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三年后我就回来的。到那时候，我会带好多好玩的玩具给你玩，有变形金刚、赛车、机器猫．．．．．．我都买回来，我们和小狗一起玩，好不好？”
　　小锦伸出手，“那拉钩。”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小狗也在我们身边跳来跳去的汪汪叫着。
　　第二天，我坐上货车，准备离开这个镇子。
　　我坐在货车的后座，目光呆滞的看着前方。小锦，我喜欢你，再见了，还有这个镇子上的人，再见了。
　　一会儿之后，小锦出现在后视镜里，依旧穿着破烂的棉袄，依旧光着一双脚，依旧带着我们的小狗。
　　她在追货车，常常的头发飘荡在风里，光着的脚被沙石路磨得鲜血直流，而且，她在哭．．．．．．以前不管她被别人欺负得多惨，她都只是紧咬下唇一声不发，可是今天。
　　我猛地把头探向车窗外，对着她喊道：“小锦，快回去！听见没有，回去！”她呆住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
　　五
　　窗外，暴雨初歇，鸟鸣声起，花香四溅，满地的残红碎绿。
　　我点了一根烟，一口一口沉默地抽起来。几分钟后，烟快熄灭了。我走出客厅，来到阳台，用烟在栏杆上写字，不一会儿，一道一道黑色的痕迹构成了两个字：小锦。正如我灰飞烟灭的回忆。
　　我记得小锦问过我：“洋，你知道天为什么会下雨吗？”
　　我很老实的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呀？”
　　“嘻嘻，因为乌云把地球遮住了，挡住了太阳的视线。太阳看不见朝夕相处的地球了，所以它哭了，它的眼泪落在地球上，就变成了雨。”
　　我一拍脑袋，“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现在，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小锦，太阳就是我，地球就是你，死亡把你遮住，让我再也看不见你。
　　于是大雨滂沱．．．．．．
　　后记：今天是小锦的第十一个祭日，也是我的生日，她已经离开了十一年了。小锦，我想你了。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就发生在我的小学时代，植根于我的脑海，夜夜笙歌，夜夜笙歌。
　　小锦死后，我便再也没有恋爱，更没有女朋友，一直到现在。因为我已经心灰意冷，对感情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心心念念牵挂着她。
　　有时候我会想，人一生中能经历多少次刻骨铭心？又该如何承受？我一直在思索，但一直没有答案。
　　最后的最后，我以苏轼的五句话结尾：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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