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寡妇决定去死

　　季夏今年四十八。
　　中年人的生活节奏单调，无非是忙着工作，忙着赚钱，忙着养家，忙着接送小孩，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
　　不过季夏没有孩子。
　　所以不过是公司和家两头跑。
　　在接到林真死亡通知的时候，季夏还在公司吃午餐。
　　待咽下口中嚼到半烂的米饭，季夏才慢悠悠地晃到领导办公室拿了假条。
　　林真的死没有一点值得推敲的地方。
　　十字路口，违反交规，重物坠落，多车追尾。死亡一人，受伤五人。
　　监控拍的清清楚楚，货车超重行驶，车顶上的货没栓紧，正好砸在季夏她老婆刚刚检修完的车上。
　　季夏复刻了监控录像，没什么疑问，表示接受赔偿。
　　因为案子人证物证俱全，货车司机很快被逮捕归案，依法判刑。林真的遗体在简单化验后很快被送到殡仪馆。
　　葬礼如期举行。
　　只不过如同她们的婚礼一样，来参加的人寥寥无几。

　　季夏和林真是在首都摄影展览会上遇见的。当时季夏还是初出茅庐的大学毕业生，林真大三。
　　转眼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不出意外，下个月7号应该是她们的第二十四个结婚纪念日。
　　现在好了，连礼物也不用费劲挑了。

　　季夏是林真法律上的监护人，因此和老板请假时也只是说家里的小孩出了点事。
　　对于林真的死，季夏没什么感觉。好像只是一件东西落在家里某个角落暂时找不到了，以后总能找到一样。
　　老板表示理解，青春期的孩子都是这样，没事也要给你搞出点事来。
　　季夏摇了摇头，不是青春期的孩子，是小学三年级的小娃娃。
　　老板：哦。

　　最后季夏在公司连续加班一个星期后被亲姐姐连拉带拽地搬出了办公室。
　　林真走了？她姐姐问。
　　嗯。季夏答。
　　唉......多好一孩子，怎么...
　　尽管季夏表示没关系，季熙还是硬拉着她去3000公里外的海岛散心，打破了季夏两点一线的生活。
　　季熙打了一路的腹稿，从火车到飞机到轮船，终于来到目的地，胸有成竹地拉住妹妹准备好好和她聊一聊。
　　不巧，人到中年且连续一周没好好合过眼的季夏在沾上酒店的枕头后一睡不起，沉没了季熙的劝说大计。
　　季熙看着带着俩黑眼圈多了几道皱纹的妹妹，摸了摸睡熟季夏松弛的脸颊，感慨，岁月不饶人啊。

　　季夏没有事？季熙一点也不信她的鬼话。
　　从季夏朋友口中得知林真死亡的消息后，季熙马不停蹄地订票回国。
　　别人她不知道，但是季夏这她从小看到大的小妮子她难道还不懂？她口口声声说没事，估计是赶早准备去世了。
　　季夏小时候就是一个死心眼。
　　家里有过年包糖饺祈福的习俗，季夏想吃包了糖的饺子，于是一定去围看大人包饺子。被赶出来后季熙问她敢不敢再耍奸了，季夏说不敢。结果年仅七岁的季夏乘大人出去放炮之际把三十来个生饺子拿筷子尖捅开，导致的团圆饺子变成了饺子汤，家里从此不再包糖饺。
　　上学的时候有个男生老是欺负季夏，往季夏的作业本里塞小虫子，偷偷藏季夏的橡皮。季熙知道后直接找到季夏他们班主任，但是也没能解决。季熙问季夏有没有关系，用不用姐姐帮你教训他？季夏说没关系，我们要以德报怨，不要暴力解决。当时季熙还觉得妹妹宰相肚里能撑船，是个读圣贤书的好苗子。后来才知道，季夏拿涂了麻油的馒头给那个男生吃，说是友谊馒头。男生吃后觉得嘴里发麻，季夏就骗人家说馒头里下了毒，吓得那个男生缠着季夏道歉。
　　季夏和林真好上的时候季熙还没出国，季夏对林真的喜爱看的季熙都有点嫉妒，但是除去担心妹妹以后被别人冷眼被社会排挤之外，季熙还是非常欣慰妹妹终于找到真爱。
　　所以对林真的过世表示遗憾之外，季熙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担心季夏，特别是看到表现如此淡定，淡定的有点反常的妹妹，季熙百分百确定这个祖宗要搞大事情了。
　　季熙确实很了解妹妹，可惜季夏确实没什么别的打算，因为她根本没反应过来林真已经死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季夏突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不属于自己的大床上，身边是远在国外的姐姐。
　　“林真呢？我在哪？你怎么在这儿？”季夏从昨天晚上睡到今天晚上，嗓子都睡哑了。
　　“林真死了，你在度假，我是来劝你看开的。”季熙给季夏端了一杯凉开水。

　　季熙第三次拦住了要往海里跳的妹妹，劝道：小真肯定不希望你这样，你不为自己活也要想想小真，想想咱去世的爹妈，想想你姐我呀。
　　季夏面无表情地擦干脸上的海水：嗯，知道了。
　　季熙扶额，祖宗啊......

　　接下来的一周，尽管季熙已经是尽心尽力地陪着季夏，劝慰季夏，还是挡不住妹妹必死的决心。期间，两次发现季夏偷藏水果刀，一次发现护窗松动，一次发现偷藏安眠药，一次食物中毒被送往医院救治。
　　季熙没辙了，她彻底认输。季夏反而来安慰她，
　　“不要太灰心，至少我和真真能永远在一起了。”
　　季熙哀怨。
　　“遗产也全都留给你。”
　　“滚!”
　　季熙背过身偷偷抹了把眼泪，问季夏还有什么遗愿未了。
　　季夏说，她想回家，和自己做个告别。
　　季熙说行，那咱们等病好了就动身。

　　兜兜转转，季夏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恍如隔世。
　　她首先给老板打了电话，礼貌地说明自己唯一的姐姐染上重病，需要专门照顾，望准辞职。老板表示很遗憾，还真诚地让季夏别有太大压力，公司可以带薪休假，季夏婉言拒绝。
　　然后打给物业三天后断水断电。
　　做完准备工作，季夏像浑身没了力气，瘫软在沙发上。
　　季熙打开电视，热闹的车声马声人声衬的家里不是那么冷清。
　　季夏说，我不想死。
　　季熙不言。
　　季夏说，我怕真真一个人害怕。
　　季熙默默喝了口矿泉水，说人都死了，哪里还有那么多是是非非。
　　季夏笑了，也是哈。
　　电视里播亮剑，李云龙还是独立团团长，身边老是跟一个政委书记赵刚。
　　季熙问，咱姐妹多久没聚一块说话了？
　　季夏摇头表示不知道。
　　季熙提议，那咱们看看以前的录像吧，也算回顾回顾。
　　季夏说好。
　　季夏家的电视盒子底下还装了一个老式的碟片放映机。那是十几年前，林真喜欢搞数码，季夏就攒了三个月工资买来送她作结婚纪念日礼物。
　　季熙插了插头，随便拿了一张看上去就很老的碟片放进去，居然还能看。
　　可影片一放出来季熙就后悔了，
　　是林真。
　　季夏和林真刚结婚的时候，林真给空空荡荡的新家拍了一段影片,没想到还保存到现在。
　　碟片里的季夏穿着一件当时很流行的喇叭裤，蹲在地上收拾搬东西用的纸箱子。
　　林真就抱着摄像机和她闲聊，说以后要考个驾照，开敞蓬车，让季夏像电影里的姑娘那样坐在副驾驶上喝香槟。
　　季夏逗她，一般一辆敞篷车能吸引来五六个俊俏青年同坐，你好大的艳福。
　　林真回答的太有意思了，她说四五月本就是要聚三四莺朋友，赏江春玉砌楼，品桃花饮秋月，听水光闻玉笛。享的就是春光潋滟，确实好大艳福。
　　季夏大笑，说行啊，这个周末咱们去圆明园旧址逛逛就当踏春了。
　　......
　　影片播到后半段，林真突然找不到季夏了。
　　季夏记得当时说要去超市买两截电池，林真应该没听见。
　　然后听见林真满屋子喊，夏夏，你在哪呢？
　　明明只有三个房间，连一件家具还没摆上，林真就是脑筋一死，没想到季夏出去。
　　影片到这里就结束了。
　　电视兀的蓝了屏。
　　又过了好久，季夏慢慢站起身取出了碟片。她说，姐你回去吧，我不干傻事了，真真还在这个家里呢，我就不会走。
　　季熙盯住季夏看，好像回到了她七岁那年。
　　但眼前季夏却丧失了她从前傲人的冷静，
　　四十大几的人，蹲在地上，哭的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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