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玉堂觅归燕

　　暮色降临时，烟雨阁内却没了往常的热闹。薛雨似乎极为担心胡灵的下落，无心应付那些姑苏城内的达官贵人往来客商，早早的就命下人挂出了谢客的牌子，一直留在燕然的屋里。这样的清净正合段素的意思，她换上一身深色的衣衫，趁四下无人留意，悄悄潜出烟雨阁外，向西郊而去。
　　她孤身一人，一路上都小心留意身后的动静，谨防有人追踪，因此走的并不算快，等到了和白峰约定见面的西郊树林时，夜色已经有些深沉了，林子里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被四周嶙峋的山石树木的轮廓包围着，仿佛怪兽张开的巨口，只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段素最后一次留神倾听了下周围的动静，确定四下的确无人，纤白的右手在空中扬起，片刻后，林中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先还慢悠悠的，随着距离段素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急。蓦地，地上弹起一道白光，向段素射来。段素不慌不忙，抬手在身前一挡，那道白光就势缠上她的手臂，竟是刘缈用以制服白峰的那条小白蛇。白色的蛇头高高昂起，撒娇般凑近段素，段素笑着轻轻抚摸了它几下，将它放到地上，白蛇随即向树林深处游去。
　　段素跟着白蛇，蜿蜒迤逦的走了片刻，前方忽然没了动静，她情知有异，停下脚步静静防备，立时发觉不对——那掺杂在树叶、野草和山花混合的气味中，一起涌入她鼻端的是……
　　血腥味！
　　段素的指尖掠过一阵凉意，四周静立的树木仿佛突然露出狰狞的面目，呼啸着要吞噬她。只是到此地步，早已无路可退，她在无人可见的黑暗中静静的扬起唇角，轻轻一弹指尖，白蛇游动的“沙沙”声再度响起，将四周衬托的越发静谧辨。
　　段素缓步跟上白蛇，走不多远，草丛中渐渐露出一具平躺的人体轮廓，白蛇围着那人转了一圈，昂起蛇头，朝段素左右摇晃了三下，示意这的确是具尸体。段素小心翼翼的靠近，见身形隐约可见是个男子，心里顿时一沉。她扳过尸体，露出他的脸部，不出其意料，果然是白峰。段素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触手尚有余温，显然是刚刚被害。
　　凶手还没有走远！
　　段素脑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身后一道劲风袭来，直取她的后心。她不及回身抵挡，只能向前跃出，避开这凌厉的一击。然而偷袭之人竟没有趁胜追击，甚至打亮了火折子，笑道：“段教主，得罪了。”
　　“果然是你！”段素回身，对着那张意料之中的脸，冷峭以对，“白峰是你杀的？”
　　方惟义低头看了一眼白峰，笑的越加云淡风轻：“他如果站在我一边，助我成事，我自然不会亏待他。现在他居然想坏我的大事，那我岂能容他？”
　　段素轻轻揉着指尖，回忆刚刚触摸到的白峰的体温和肌肤软硬程度，断定他死了不超过一刻，只怕自己召唤小白龙前来带路时，他还活着。她冷笑一声：“你将杀白峰的时机掐的如此精准，是唯恐我不入彀——你想连我一起杀了？”
　　方惟义凝眸注视着段素，好一会，才慢慢说道：“说实话，我真的不愿意惹段教主。只是，你若不死，终有一日会是我心腹大患。”
　　他语声柔和，甚至透着极为真挚的遗憾之意，仿佛是面对灵柩哭灵吊孝，段素忍不住心中发寒，旋即又涌上澎湃的怒气，她冷笑一声：“若是以往，你说这话自然是十拿九稳。可日前太湖之上，你和卓扬交手时受了重伤，现在恐怕不是我的对手。”
　　方惟义微微一笑：“段教主果然冰雪聪明，可惜还不能说是算无遗策——谁说我要亲自动手？”
　　段素一愣，尚未参透这话的含义，方惟义向后退开两步，指着白峰的尸体：“教主不妨亲眼看看。”
　　段素虽然疑心方惟义的言行有诈，但她的确好奇白峰究竟是怎么死的，犹豫一瞬，还是打亮了火折子，蹲在白峰身边仔细查看。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她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白峰僵硬的脸上维持着震惊的神色，衣衫却不凌乱，显然他生前的最后一战并不激烈，是被人干净利落的杀死的，而致命伤——
　　段素凝视着白峰脖子上那道平平切过的细长伤口，她的脸虽被暖融融的昏黄火光映衬着，却像被冻伤似的惊人惨白：“漠北剑派——”
　　“啪啪啪”！
　　方惟义不紧不慢的鼓了几下手掌，以示嘉许：“不愧是天南武林一方之主，果然目光如炬。”话音未落，他身后轻盈的落下一道人影，来人身穿一袭黑衣，又隐在方惟义身后，火折子的微弱光芒照不到他，看不清楚面容。但段素早已猜到来人是谁，她慢慢起身，一字一顿的叫出他的名字：“约纳斯图？”
　　“是我。”匈奴乌兰部王子、漠北剑派掌门缓步从方惟义身后走出，他的肌肤仿佛极北之地终年不化的冰山般雪白光洁，火折子那昏黄微弱光芒照射上去，竟也让段素产生了刺目的反光感觉，她眯了眯眼睛：“你打算助纣为虐么？”
　　约纳斯图凝视着她，碧蓝的眼眸若大漠边缘的北海般深邃悠远，亦如它的平静无波：“匈奴武士不愿意欺凌女子，但今次我不得不这么做。”
　　段素虽然长于西南，却对北疆边城长年被匈奴劫掠的事有不少听闻，此时听约纳斯图这么说，忍不住嗤笑。但不屑其言语是一回事，真要动起手来，她自知绝非约纳斯图的对手。如果是单打独斗，自然可以用毒取胜，但此时方惟义在场，情势又大大不同。方惟义的母亲出身于湘西巫蛊世家，论用毒的手段，只怕不在五毒教之下。
　　难道今日真的要死在这里？
　　段素冷冷注视着约纳斯图，表面上不动如山，思绪却如波涛翻涌，片刻不息。白蛇似乎也已感觉到主人身处危境，昂起头颅，蛇信吞吐，不断发出仿若威胁的“嘶嘶”声。方惟义斜睨着蠢蠢欲动的白蛇，目光幽深，隐含着些许难测的笑意。约纳斯图则似是恪守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段素不动，他也静静的立在原地，丝毫没有要抢先动手的意思。
　　两人僵持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段素右手一扬，一道柔软的银光划破夜空，朝着约纳斯图当头砸下。约纳斯图向后跃出，避开这一击。将要落地时，他忽然脸色一变，双足在空中前后急踢，地上飞起几条长长的、扭曲的黑影，看上去竟像是蛇。约纳斯图足尖在地上一点，斜掠上左边一棵大树的树梢，凝目向下看去，七八丈见方的区域内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上百条蛇，扭曲着细长柔软的身躯，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
　　“这就是五毒教世代相传的万龙阵？”方惟义站在原地没动，而他身边方圆两尺内，竟也没有一条毒蛇，“虽然规模简易了点，倒也叫方某大开眼界了。”
　　段素冷笑：“谁稀罕你在这里假惺惺？”
　　约纳斯图却心里一动，知道方惟义向自己解释这蛇阵的来由，立刻凝神静听。果然，方惟义接着说道：“早就听说段教主豢养的白蛇极有灵性，是万蛇之王，能召唤同类听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约纳斯图恍然大悟，此前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段素片刻，更不曾见她有任何动作，原来这蛇阵竟是那条白蛇召唤来的。他横扫蛇阵一眼，见那条白蛇已经游回段素身边，白蛇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突然朝他高昂起头颅，发出急促的“嘶嘶”声。瞬时，林中上百条蛇不约而同的一起嘶叫起来，有几条毒蛇顺着树干，向约纳斯图栖身的树枝游去。
　　约纳斯图虽然艺高胆大，但他长于漠北苦寒之地，生平少见蛇虫之属，更不要说如此之多的毒蛇同时出现，不由得心中发憷，等闻到那股阴腻腥臭的味道时，更是几欲作呕。他眼见一跳三尺余长的青蛇已经游到树枝，离自己堪堪只有两尺之遥，心念电转，纵身跳下树梢。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毒蛇，他无处可避，直直的踩在两条毒蛇身上。那两条蛇闪电般亮出毒牙，蛇头弹起，向他的脚踝咬去。与此同时，段素的银龙软鞭也当头袭到。但约纳斯图的身法更快，毒牙尚未近身，软鞭还在一尺之外，他已经向右边掠开。段素这才发现他换了步伐，脚下踩的全是碎步，落地极轻极快，几乎是足不点地，一眼看去，几乎如凌波飞掠一般。地上的毒蛇虽多，扑袭的动作虽快，却总是差了一星半点。
　　段素看了几眼，猛地想起漠北剑派中有一套轻功步法，是在大漠流沙或北海之边的泥沼中练就，极讲究落脚的轻快迅捷，以及奔跑的长力，只要落脚稍有迟缓，或是有瞬间的力不从心，立刻就会陷入流沙泥淖中，却被约纳斯图用来对付蛇阵。她心里一紧，右手加力，软鞭若疾风暴雨般缠住约纳斯图，口中“嘶嘶”做声。地上的毒蛇突然躁狂起来，一条接一条的弹起，张开大口，朝约纳斯图扑去。
　　约纳斯图长剑疾挥，接连将几条毒蛇斩为两段，但毒蛇却源源不断的从四面八方不断扑来，加上段素的软鞭，他也不免觉得有些应接不暇。双方再颤抖数个回合，约纳斯图突然伸左手扯下包裹住头发的幞头，运力在空中一挥一绕，黑色的方巾顿时与银龙软鞭缠在一起。段素暗叫一声不好，奋力回夺。不料约纳斯图根本不打算与她争持，不仅手上没用半分力气，甚至顺着她的力道腾身跃起，一点剑光，直刺向段素眉心。这一剑借两人合力，去势极快，若无声处忽起惊雷，挟万钧之势而至，待段素察觉时，不要说抵挡，连闪避都已不及，她面如死灰，暗想我命休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约纳斯图突然回剑横掠，“铮”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在剑身上。约纳斯图脸色一变，向后急退，方惟义也收起先前轻慢的神色，纵身掠上，与约纳斯图相隔两尺，并肩而立。段素惊魂未定，知道是有人相救，正要出言询问，约纳斯图已经沉声喝道：“卓扬，你给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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