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玉堂觅归燕

　　刘缈把“报仇”两字说的面目狰狞，方惟义却是满不在乎，笑道：“找我报仇，你也不问问他乐意不乐意？”说着，向燕然一扬下巴。
　　刘缈心里微微一跳，猝然涌起一股不安。他还没有说话，燕然已经开口：“刘缈，别……”
　　刘缈顿时大怒，不等燕然说完，他愤然挥手，空中“嗖嗖”连响，两只羽箭从方惟义身前身后同时射到。方惟义长剑斜掠，削断身前一支，侧身避过另一支。
　　“你玩真的？”他盯着刘缈，目光渐至阴森。
　　刘缈冷然道：“你以为本王是谁？不要说杀你，就是灭你方家九族，又有何不可？”
　　“够了！”燕然突然打断他们两人，“刘缈，让他走！”
　　刘缈对这两人私下见面已经是万分不满，更想不到燕然居然能当着自己的面如此维护方惟义，满腔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喝道：“好，本王这就送他上路。”
　　燕然见刘缈右手袖口微动，知道他不怀好意，当下厉声喝道：“住手！”刘缈微微一愣，随即暴怒欲狂，竟至语塞。他深深吐纳几次，这才勉强宁定心神，艰难的挤出一句话：“你是打定主意要……”一语未完，方惟义突然插口：“他打定的注意，就是我能杀你，你却不能杀我——”他嘴角微翘，看似得意，却又冷酷：“燕子，是不是这意思？”
　　燕然静静的看着他，面沉似水，目光幽暗难测。
　　方惟义突然有些挂不住笑容了：“你的确是言出必践——”他掠到燕然身边，低下头，两人温热的鼻息交缠在一起，他用拇指轻柔的拂过燕然水色的嘴唇，柔声说道：“那么，我在姑苏等你！”
　　“只怕他等不到你！”刘缈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方惟义慢慢放开燕然，转身的瞬间，他眼中掠过一丝杀机，却被低垂的眼眸遮掩了过去，抬头面对刘缈时，他已是一脸恬淡，微带不屑：“就凭你这些人？”不等刘缈回答，他又笑道：“齐王，我和燕然都是江湖中人，江湖人自有解决恩怨的方法，你要把你的皇权王法带进来，只能是自讨没趣。”
　　这番话正戳中刘缈的心病，只气的他脸色煞白，浑身打颤。方惟义纵声长笑，跃出窗外。刘缈正要令军士放箭，唇上一凉，却被燕然摁住。就这么阻了一阻，方惟义的笑声已去的远了。刘缈知道他已安然逃脱，愈加怒不可遏，他盯着燕然，微微眯起眼睛：“你不想对我说点什么？”燕然沉默了一瞬，低声说道：“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方惟义差点要了我的命，你却放……”
　　“我不会让别人杀他！”
　　四周突然沉寂，只有两人急促粗重的呼吸。过了片刻，刘缈的声音沉沉响起：“这个‘别人’里，没有卓扬？”
　　“他不一样！”
　　刘缈眼中青白色的火焰猝然升高，但短短一瞬后便即冷凝。他一言不发，转身向外面走去。
　　燕然微一犹豫，还是开口问道：“去哪儿？”
　　刘缈头也不回，冷冷的道：“你有你要了结的江湖恩怨，本王也要去做本王该做的事。”
　　燕然苦笑，倚着桌子缓缓坐下。他有些漠然的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终至悄无声息，黑夜中只余下远处鸟雀被惊起的鸣叫，偶尔传来模糊不清的三两声。他听了好一会，直到万籁俱寂，四下里再无声响，才慢慢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饮干杯中残酒。

　　三更时分，吕嘉胤刚刚睡下，门外忽然禀报齐王来访，他不知出了何事，忙换了衣服，前来见驾。
　　“殿下驾到……”
　　“本王夤夜来访，是有东西请吕相过目，”刘缈马鞭一挥，朗声叫道，“抬进来！”门外的军士应了一声，抬着十几具尸体鱼贯而入，整整齐齐的列在地下，吕嘉胤大吃一惊：“殿下，这……”
　　刘缈冷笑：“怎么？吕相不认得这是什么？”他顿了一下，猛然提高了声音：“临淄号称天下商会之都，不仅客商云集，举凡东海、西域、漠北的奇珍异宝，无所不有，因此城中治安尤为要紧。可今夜居然这么多人被害，大人身为齐国国相，将何以自处？”
　　这话说的厉害，吕嘉胤虽然涵养极深，也忍不住声音发颤：“臣当全力追查凶手……”
　　“凶手？”刘缈又是一声冷笑，“看来吕相还没有认出死的都是什么人，是怎么死的。”
　　吕嘉胤心中突地一跳，知道事情有异。他飞快的查看了一遍尸体，立时认出都是临淄城中的豪强子弟，当看到董文昌时，他仿佛三九寒天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丝丝寒气直透骨髓。
　　“这……”
　　刘缈走到吕嘉胤身边，轻声说道：“陛下早有旨意，令各地整治豪强势力，使其不得践踏国法、为害地方。如今吕相治下却出了如此戕害人命的大案，不知要如何上报朝廷？”
　　这其中厉害，吕嘉胤如何不知？刘缈话音未落，他额上冷汗早已涔涔而下，但他与江湖人士素有来往，深知这群少年的性子——若说他们任侠使气，不假，但要说相互残杀，却决不能够。他沉思片刻，突然一掀衣襟，对刘缈跪下：“殿下，臣深知……”
　　“够了！”刘缈厉声打断吕嘉胤，“本王早就说过，吕相当顾及自己的身份，不要忘乎所以。朝廷限制豪强的诏令年初已下，可在齐国，诸如董家这样的豪强大户，这些年势力有没有受限，吕相心里清楚。阳奉阴违，你当真就不怕天子一怒？”
　　话说到这个份上，吕嘉胤心里早已明镜似的。刘玄当政以来，多方限制王侯势力，现在又要对地方豪强动刀子，很明显是在做与匈奴决战的准备。吕嘉胤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项国策上顶撞皇帝。他略一沉吟，低声道：“朝廷的谕令，臣不敢违背，殿下的意思，臣也明白。但齐国的这些江湖豪杰行侠仗义，并无为害地方的举动，况且，今夜这件事只怕另有蹊跷……”
　　刘缈断然打断吕嘉胤：“本王现在说的不是律法，而是皇帝的旨意，朝廷的诏令，吕相好自为之，不要等到萧望月来找你，那时才真是悔之晚矣！”说罢，拂袖而去。
　　刘缈出了国相府，自觉方才威风凛凛，想笑一笑，胸中却蓦然涌起酸涩、愁苦、愤怒、妒恨……诸般情绪交相混杂，却又无处发泄，难以言喻的憋闷，他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殿下？”侍卫大惊，连忙抢上扶起他。
　　“没事！”刘缈推开他们，抚着摔疼的膝盖，心里的怨毒之气越发浓重。
　　江湖人有江湖人解决恩怨的方式？不用皇权王法插手？
　　我偏要你们看看，皇权王法的厉害，大宁齐王的厉害！

　　吕嘉胤目送刘缈离去，尚在愣怔，管家吕福走了进来，轻声说道：“大人，董二爷求见，还带着不少人，都是他的世交好友。”
　　董二爷是董金川的次子董叔雄，也是董文昌的父亲，和吕嘉胤交情极好。但他这时带人上门，吕嘉胤不由大起疑窦。他看了一眼董文昌的尸首，略一沉吟，吩咐：“请他们进来。”
　　董叔雄匆匆走进厅堂，还没来得及和吕嘉胤见礼，先瞧见董文昌的尸体，身形一晃，险些摔倒。他身后跟着的七八个人也看见了自家子弟的尸体，无不惨然变色。吕嘉胤怕他们当场闹起来，连忙上前扶住董叔雄，劝道：“董兄，节哀。”
　　董叔雄见吕嘉胤亲自来劝，勉强压住心中悲痛，嘶声道：“吕相，可知是何人下的毒手。”
　　“这……”吕嘉胤沉吟不答，尸体是刘缈带过来的，但这话如何能说？他正感为难，脑中灵光突现，闪过一个念头，顿时骇然变色。他紧握住董叔雄的手，厉声问道：“谁给你们传递的消息？”
　　董叔雄大惑不解，但仍老老实实的回答：“是犬子的好友黎齐……”他说着，向躺在地上的董文昌望了一眼，眼圈一红，便说不下去了。
　　吕嘉胤心知不好，惊道：“快走！有诈……”话音未落，“啪啪”几声，正厅大门和窗户被踢开，二十余名黑衣人跃进屋内，将众人团团围住。领头之人肤色雪白，眉清目秀，正是柳堰子。
　　吕嘉胤又惊又怒，喝道：“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柳堰子取出一块令牌向他一亮：“绣衣直使，奉王命行事！”吕嘉胤倒吸一口冷气，不再说话，手却背在身后，向董叔雄微微一摆。
　　董叔雄是老江湖，柳堰子等人甫一现身，他立刻明白大事不好，此刻见了吕嘉胤的暗示，更不迟疑，大喝一声：“走！”飞身向窗口扑去。柳堰子眉头一挑，笑道：“齐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仿佛应和他的话一般，厅中金鉄之声猛然大作。
　　董叔雄知道今夜难得善终，眼见同来之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他心里又痛又怒，正打算力战而亡，忽听吕嘉胤说道：“上使奉命行事，下官自然不敢阻拦。但在相国府中乱砍乱杀，是不是也太不把下官的安危当回事了？”
　　董叔雄心里一动，唰唰唰疾攻三刀，逼退两名黑衣人，反身疾奔至吕嘉胤身旁，刀光闪动，架在他颈中：“别动！否则我杀了他！”
　　柳堰子见吕嘉胤被劫持，不惊反笑：“吕相，这小聪明耍的过了头吧？挟持朝廷命官，这罪名……”话音未落，一道人影疾闪而至，董叔雄尚未看清来人面貌，已觉劲风扑面，几乎喘不过起来，只得放开吕嘉胤，双掌齐出，迎了上去。四掌相接，董叔雄腾腾腾倒退七八步，喉头一甜，“哇”的喷出一口鲜血。他喘息着抬起头，咬牙低呼：“卓扬……”
　　卓扬走到他身前，冷冷一笑：“我本想让你多活几年，可你那蠢儿子偏要自寻死路，还带累他爹。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们父子黄泉团聚，路上也好有个伴！”他挥起手掌，正欲击下。柳堰子突然出言阻止：“慢着！”他抄起一把钢刀，扔了过去，笑道：“庄主，可否用这个？”
　　卓扬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手起刀落，刺入董叔雄的胸膛。董叔雄并未立刻毙命，他死死盯着卓扬，嘶声道：“卓……扬……多……行……不……义……”
　　卓扬不与他废话，反手将刀抽出。

　　刘缈屏退左右，独自走进王宫花园。隔着小湖，远远瞧见那边的水阁中，胡灵临湖坐着，肩上靠着一个人，正是燕然。刘缈不由自主的停住脚步，随后，他咬了咬牙，快步走到两人身边。
　　胡灵见是刘缈，冲他微微一笑。燕然却神色漠然，依旧懒懒的靠着他，一动不动。刘缈心头腾地火起，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厉声道：“董叔雄行刺国相，已经伏法，年初朝廷有抑制豪强的谕令，董家定会被他牵连，但到底定什么罪，还要看朝廷的意思。卓扬若要亲手报仇——”他说到“亲手”两字，微微一顿，重重的舒了口气，才接着说下去：“至少一月之内，他只能留在临淄，静观其变。”他说完，也不去看两人的脸色，转身就走。
　　“哎……”胡灵刚想叫住刘缈，却见他已经转过墙角，不见踪影。他不明所以，推了推燕然：“这傻王爷怎么了？”
　　燕然不答，只看着水面，脸色沉静，不知在想什么。少顷，他突然起身：“狐狸，去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马上启程。”
　　胡灵吃了一惊：“去哪？”
　　“江南！”燕然转身就向屋内走，胡灵连忙拉住他：“等等，你怎么突然……”
　　燕然看着他，目光决然：“我现在所想的是三件事，第一，要保你平安；第二，我要杀方惟义；第三，要找回阿斯翰，引出约纳斯图，或者还要想法杀刘钦。第三件还好，这第二件，恐怕非借卓扬之力不可。但他岂能白白帮我？这世上，卓扬不敢乱来的地方只有绿柳庄。此时他顾着董家的事情，无暇他顾，趁此机会，正好将你平安送到江南。等他到了江南，对上方惟义，那就不由他推脱了！毕竟，杀方惟义虽然是我的意思，但也是燕子门之事！”
　　“那刘缈怎么办？你不打算……”
　　“他在董家的事情了结之前是走不了的。而且，和他一起上路……”燕然犹豫着停下，但胡灵明白他的意思，带着刘缈这个既无江湖经验，武功又差的王爷，只能是累赘。他默然了一会，突然开口：“你要做的事情，别人从来劝不了。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燕子，人心都是肉做的，受伤太重，也会死的。”
　　“放心！”燕然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高远的夜空，繁星点点，闪烁着亘古不变的生机与光芒，“只要人不死，心，总也能活过来的！”
　　胡灵愣愣的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走吧！”燕然拉起他，“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刘缈静静的立在墙后，将他俩的对话尽数听在耳内，双膝一软，缓缓的滑坐到地上。
　　柳堰子凑到他身边：“殿下，要我拦住他们……”
　　刘缈抬手阻住他：“不必！”他默然咀嚼着燕然那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猛的站了起来。
　　“那就把该了断的，都了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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