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玉堂觅归燕

　　“真……真的要捆？”
　　刘缈手里绷着乌金织带，冲床上的燕然比划了半天，冷汗涔涔。
　　“外间都说齐王如何身经百战，我看……”华明意味深长的摇摇头，伸手去取乌金织带，“还是我来吧。”
　　刘缈猛地缩手：“滚！”
　　他生气，燕然更不耐烦：“再磨蹭，你就滚。”
　　刘缈顿时石化，继而暴怒。
　　“捆就捆！”
　　经此一骂，天下再无齐王不敢做、不可做之事。他合身扑到燕然身上，抓住两只雪白的手腕，狠狠别过头顶。用力之猛，燕然竟有些吃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刘缈冷哼一声，低下头，两人脸对着脸，鼻尖几乎碰在一起。
　　“心疼你，偏不领情，自讨苦吃。”
　　刘缈嘴上凶狠，心里却明白，刚刚若不是燕然控住内力，自己已经横着出门了。他放轻力道，双手并用，飞快的将棉布条和乌金织带捆好，另一端在床头上打上死结。
　　华明坐的远远的，手里把玩一只桃子，笑眯眯看着刘缈动手。等到万事俱备，他才慢吞吞的起身，从锅里取出用药水熬了半天的银针，走到床边。
　　“动手？”
　　燕然深深吐纳几次，闭上眼睛，点点头。
　　华明取出一根长针，示意刘缈看好燕然，这才握住他的脚踝，对着三阴交穴刺下。
　　他性情滑稽，但医术确实高明，一针刺下，随即换针、再刺，手法急如闪电，一口气尚未换过，燕然腿上十几个穴道全部刺完。认穴奇准，毫无偏差，看的刘缈矫舌不下。
　　“厉害……”
　　华明毫无得色，抬头，凝目，一瞬不瞬的盯着燕然，见他脸色惨白，额上冷汗密布，沿着鬓边涔涔而下，但呼吸清朗漫长，知道此刻尚无大碍，略觉安心。他缓缓吐出胸中浊气，伸手去摁燕然的脉门。
　　“别动！”燕然突然出声，“别碰我……”
　　他一开口，先前调匀的呼吸顿时大乱，惨白的脸颊突然泛出红晕。
　　华明知道这是血气不能归经，对刘缈一挥手：“王爷，你……”
　　刘缈不等他说完，已知其意，转身就向外走。
　　“不用！”
　　这一声尖利高亢，如激射的暗器，几乎刺破刘缈的耳膜直穿心脏。他一震回头，只见燕然脸颊紧绷，两边太阳穴高高凸起。刚刚泛红的脸颊此刻血色尽失，看上去比先前更加刺目。
　　“王爷！”华明见刘缈停下脚步，急的跺脚，“你……”
　　刘缈举起手，示意华明安静。他凝神略一思索，快步走到床边，捋起左手的袖子，将小臂送到燕然面前。
　　燕然垂下眼帘，长睫闪动几下，又抬了起来。瞳仁中精光闪耀，但又焦点模糊。
　　刘缈咬牙：“我知道你死要面子，那就咬这个！”
　　燕然脸色骤冷，身体向床里退去。
　　“燕子！”
　　燕然干脆别过头。
　　刘缈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华明暗暗摇头，拈住刺穿阴陵泉的那枚银针，用力起出。
　　燕然猛地仰头，后脑深深陷入枕中。他双臂向外猛挣，“啪”的一声，绑住手腕的乌金织带竟崩断了一根。
　　刘缈和华明骇然变色，华明的手悬在空中，颤动几次，还是停了下来。
　　刘缈知道此时绝不能停手，否则前功尽弃。他当机立断，挥手压向燕然肩头。这一掌绵力中蓄，若有似无，正是极高明的内家功夫。刘缈当初一时兴起，磨着程纲学了一年，没想到此时使出，居然像模像样。
　　但燕然此时全身真气鼓荡，对外力感应极端灵敏。刘缈掌力虽轻，终究有形，两人肌肤刚刚相接，燕然体内立刻生出反弹之力。刘缈掌心剧痛，仿佛碰到了烧红的烙铁。好在他早有准备，手掌借力一翻，不放反收，五指扣紧燕然肩头，随即俯身压下，将他搂进怀中，右手也移上他的后脑，向自己肩窝里狠狠摁下。
　　“你恨谁都好，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燕然定定的看着盯上纱帐，目光闪烁挣扎。
　　就在此时，华明起出第二根银针。
　　燕然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昏黑。他再也无力想什么，张口，咬住刘缈的肩膀。
　　刘缈脸色刷白，却一声不吭，甚至身体都不打颤。他放轻右手力道，抚着燕然的头发。直到剧痛渐渐转为麻木，才缓缓松开咬紧的牙关。他动了动舌头，满嘴里尝到的，除了苦涩就是腥甜。

　　“哎哟，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足足大半个时辰过去，华明才将燕然的“足太阴脾经”、“足少阴肾经”和“足厥阴心包经”顺次灸完。他松了口气，这才觉得腰酸背痛。
　　“好了？”刘缈回头看着他，满脸雀跃。
　　华明白了他一眼：“这才哪儿跟哪儿啊？王爷没见他三阴交上还有针么？得把这根拔出来，让他体内真气贯通流转，才算大功告成！”
　　“那你还不动手？”
　　“行百里者半九十，王爷没听说过？”华明斜睨刘缈，鄙夷之色满溢，“此针是关键所在，你说拔就拔？拔坏了，你担着？”
　　刘缈被他接连抢白，怒气勃发。依着他往日的脾气，早一个大嘴巴扇过去了。但此时美人在怀，肩头被制，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连飞眼刀。岂料这老猴儿脸皮虽嫩，却足有城墙拐弯厚。刘缈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他兀自逍遥，浑不在意。刘缈无可奈何，干脆转头，眼不见为净。
　　华明调侃刘缈轻松自在、挥洒自如，但对燕然半点不敢轻忽。他凝思片刻，两指握住银针，凝神屏息，缓缓捻动。
　　“唔！”
　　短促的呻吟冲出喉咙，又被硬生生吞了回去。刘缈侧过目光，瞧了瞧自己的肩头，不出所料，长衫上的血迹又扩大了些。
　　这都快咬烂了吧？
　　刘缈苦笑。
　　他是皇后嫡出幼子，生于深宫大内，养于妇人之手，一落地就受尽万般宠爱，不论是父皇母后，还是太子哥哥、长公主姐姐，谁都不曾有半点违拗于他。说是千金之子金尊玉贵，只怕还委屈了。此刻，他却得把自己这万金之躯当做死猪肉，主动送给别人去啃。
　　我这是为什么啊？
　　刘缈叹了口气，低下头。
　　燕然闭合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半分血色也无，两相映衬，越显得黑白分明、眉目如画。落在刘缈眼里，活脱脱一个白瓷娃娃。
　　刘缈心里一热，低下头，贴住那雪白的额角，轻轻一吻。
　　燕然倏地睁眼，恍惚中只见眼前一双水润眼眸，春意如醉，爱怜横溢。他又惊又怒，猛烈挣扎起来。
　　他这一动，华明猝不及防，不及松手。两下劲力一错，那枚银针竟被拔了出来。

　　银针一起，燕然体内真气顿时失控，若高湖决堤，一倾汪洋，洪涛奔流，势不可挡。燕然明知此时应收摄心神，导气归元，但浑身血气翻涌，心头烦恶之极，总也无法保持神智清明。他此时只想大喊大叫，以抒发胸中郁结。偏偏手脚都被乌金织带捆着，动弹不得，心头一躁，行血更快，心魔也越发猛烈。
　　刘缈见他脸色殷红如血，肌肤触手火烫，大惊失色，冲华明大吼：“怎么回事？”
　　华明脸色苍白，沉声道：“针拔快了，这是走火入魔。我……”
　　“想办法”三字还未出口，刘缈已经拉住乌金织带的绳结。他先前绑住燕然时，为防绳结被拉的太紧，完事后无法解开，全部打得活结。这时只要拉开绳头，绳结自解。
　　华明知道他要做什么，凛然一惊，暗忖这事可做不得，弄不好要出人命，连忙阻止：“王爷，不可……”
　　“闭嘴！”刘缈怒吼一声，手下用力，扯开了绳结。
　　燕然翻身坐起，看着刘缈，神色阴郁，眼中幽明闪烁。
　　刘缈沉肩吸气，说了两个字：“打我！”
　　“我”字刚刚出口，燕然右手已经摁到他肩头。这一掌轻灵飘逸，倏忽而来，其势轻若飞絮，其力却重如泰山。“波”的一声轻响，刘缈向后飞出，重重落在地上，“哇”的喷出一口鲜血。
　　燕然借着这一掌之力，将体内翻涌的真气暂时泄尽。他知道机生死分际，全部悬于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刻，丝毫不敢怠慢。右手不及收回，左手一翻，食中二指骈起，疾点自己胸前七处穴道。而后斜倚床头，双手左右一分，捏了个法诀，收摄心神，深吐缓纳，导气归元。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他神色逐渐宁定，脸上的红晕也渐次消减。
　　刘缈注视燕然，目不转睛，见他脸色转和，料想应无大碍，这才稍稍放心。他一分心，立刻察觉肩上剧痛，从骨头到血肉，几乎节节寸断。
　　这可真惨了……
　　刘缈感叹一声，低头一看，顿时骇然变色，几乎从地上跳了起来。原来，这一掌不偏不倚，正打在他被咬伤的地方。刘缈本来穿着两层夏衣，但在掌力震荡下，早已片片碎裂，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红、紫、黑色混杂交错，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一片狼藉中，隐约露出一线白森森的骨头。
　　刘缈生有根芽，不折不扣的人间富贵花，几曾见过这等可怖的情景，更何况是在自己身上？一瞥之下，顿时手足发软，扑通瘫倒在地，心中空茫若虚，只有一句话不断重复着：“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
　　他越想越怕，正在无可自处之时，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放心，你死不了。”
　　刘缈一惊抬头，见燕然已经躺了回去，面色苍白，眉宇间尽是疲态。
　　“华先生，劳烦你给他看看。”
　　华明气鼓鼓的坐在一边，半天不曾说话，听见燕然点他的将，纹丝不动：“拼舍自身，为他人散功的都做得出来，堪比佛祖大智大勇、慈悲心怀，还用得着我？”
　　刘缈知道自己莽撞在前，自作主张在后，大大损了这位神医的自尊。好在他装模作样惯了的，张口就来，比吞饺子还快，双手一合，打躬作揖，半真半假的哀求：“好啦，华先生、华医君、华大爷！本王这伤不是什么绝症，也不敢劳烦您出手。您高抬贵手，叫个太监来，本王让他们去叫御医，如何？”
　　华明瞥了燕然一眼，冷笑：“伤自然算不得什么，但这被咬的地方，怕没那么容易收拾。”
　　燕然听见这话，眉头一挑，煞气凝聚。
　　刘缈见他反应如此激烈，疑窦丛生：“什么？”
　　“哼哼哼……”华明哼哼半天，一捋小胡子，“我不告诉你！”
　　刘缈气结，正待反唇相讥。燕然忽然轻轻呻吟一声，头在枕上微微摇晃两下，昏了过去。
　　“喂喂喂……”刘缈大惊，一个鲤鱼打挺，挺回了地上——他动作太猛，牵动了伤口，痛的几乎当场晕死。
　　华明叹了口气，把住燕然脉搏，细诊片刻，取过薄被给他盖上，起身踱到刘缈身边。
　　“他没事，虚耗过甚，刚刚生了气，晕过去了。好好补个十天半个月，也就是了。倒是你……”他审视着刘缈肩头的伤口，眉头紧皱。
　　“本王怎么了？”刘缈见他颇有为难之色，追问了一句。
　　“怎么了？充什么英雄！”华明狠狠赏了他一记爆栗，“散功是对着大树石头，轻轻打上七八十掌，你以血肉之躯硬化掌力，求一击成功，就不怕当场丧命？”
　　刘缈笑着摇手，他脸色灰败，却笑容灿烂，可细看下来，眼中又透着伤感：“老猴儿，你这话说的，就算本王不主动，他就不打这一掌了？”
　　华明一愣，忽然想起，方才散功时，刘缈的“我”字刚刚出口，燕然手掌已到。这就证明了，燕然绝非依言而行，而是早已想到，要用刘缈散功。
　　他呆了半晌，叹气：“这娃儿，怎么还是这么狠……”
　　“狠？”刘缈听他这一说，突地起了精神头，“对了，你和燕子很熟吗？‘上回’是什么事情？他的师兄又怎么了？是卓扬还是沐风？燕子和他们学什么不好了？”
　　华明拈着胡子尖，苦笑：“王爷，先出去，我慢慢和你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