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兮辞

　　京城虽然在北方，可酷暑同南方一样热情。
　　盛夏中某日，正喝妍妍亲自煮给我和亦宣的消暑汤时，惊觉自己在这王府中整天除了吃就是睡，连大门都没出过。亦宣一直把我当猪养了。

　　是夜，亦宣在桌旁写奏折。
　　这厮不知怎么跟他皇帝老子赖的，居然不用天天去上朝。他领地内所有的事都让手下跑腿，朝中归他负责的政事也打发心腹代劳去了，有事就写个折子就行。
　　我坐在桌边托着下巴看他写，一脸郁闷。
　　亦宣抬眼看我，摇摇头又继续写：“宝贝，脸变形了。”
　　我盯着他，突然想到这厮好歹是个有实权的王爷，干脆让他给自己找点事做。
　　“亦宣，好无聊好无聊，你弄点东西给我好不好？”
　　人家头都没抬，张口就问：“想要什么？吃的还是玩的？”
　　我伤心我难过。悲哀啊，敢情我在这厮眼里就只知道吃喝玩乐？

　　“我要命案卷宗。”
　　某人终于停笔，抬头惊讶地看着我：“我没听错吧？你要卷宗作甚？”
　　“废话，还能用它烧来玩不成？我想碰碰运气，或许能破上一两宗呢。”
　　这次直接丢下笔，伸手摸摸我额头。
　　“我没发烧，清醒着呢。不要告诉我你一个王爷没本事从刑部弄来一本卷宗。”
　　确定我不是在开玩笑后，亦宣好笑地看着我：“何须到刑部弄？我手上就有不少。你有兴趣明天我命人拿过来。”
　　看看看看，一脸不相信。明天让你开开眼界。

　　桌子上的卷宗差不多有我高了，我瞪着亦宣：“这些都是今年没破的？”
　　亦宣在一旁摇摇扇子点头。
　　昏倒，这王爷当的太心安理得了。
　　我吩咐一旁管理卷宗的人把杀人案、连环案拣出来。其他什么鸡毛蒜皮的盗窃案都拿走。
　　一炷香后，面前摆着五卷卷宗。

　　第一卷——一个月前京城西市妇女林秀被杀一案。
　　卷宗写得挺详细，从现场情况到受害人生前的交际网都调查的很清楚。
　　林秀在西市靠给人做女红为生，是个寡妇。上月初七被邻居发现死在家中。死因是被人用绳子勒死。
　　仵作验尸后将死亡时间定在前一日的太阳落山的两个时辰间。后来邻居证明在天擦黑的时候还见到林秀在屋内的身影。当天早些时候下过雨，在门前发现了一对很明显的鞋印，是男子的布鞋留下的。
　　被怀疑的有三人——其中两个是与林秀因抢生意结过怨的女人，但两人论力气与个头都不是林秀的对手，且其中一个在案发时段被证实在布店买布料，另一个出了远门。两人合伙作案的嫌疑被排除。第三个是与林秀相好的情夫，虽然现场有对他不利的证据，但日落时被邻居看到他从集市回家，案发时他妻子也证实他的确在家吃晚饭。

　　我仔细看了几遍卷宗，让侍从叫来了当时看过现场的衙役和验尸的仵作。向衙役询问了几个人的身高体重和现场的一些细节，再同仵作确认了几个疑点。
　　然后把卷宗往桌子上一甩，看着亦宣说：“你可以准备抓人了。”
　　亦宣大惊。一脸”哇靠你不要搞笑了”的表情：“宝贝，你可别乱开玩笑。我手下用了一月有余都没破案，你看了一炷香就让我抓人。乖哦，这种事玩笑不得。”
　　“你手下没破案那是他们没注意找有用的线索。来来来立起耳朵好好听。”

　　“被勒死的动机大部分是仇杀。林秀家中的钱财没有被盗，排除入室抢劫杀人。”
　　“首先可以先排除那两个女人，理由跟卷宗上写的一样。”
　　“嫌疑最大的就是那个情夫。论个头和力气只有他能够置林秀于死地。但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之所以成立，来自于嫌疑人在案发时段被看到的时间与地点和被害者的死亡时间与地点的冲突。而林秀的死亡时间来自仵作与邻居。假设一下，如果有人故意误导了仵作和林秀的邻居呢？”
　　“为刚死亡不久的尸体保温可以使验尸时得出的时间晚于真正死亡时间大概一个时辰。我问过去现场的衙役，他说灶上的确有前夜烧开过的水，而且死者是面朝地，背上的衣服有一块块尚未干透的斑状痕迹，是水迹。”
　　“这样说来那个情夫可以先杀人再在日落前赶回家。但这就与林秀邻居看到的背影以及嫌疑人妻子的说法相矛盾了。”
　　“再假设林秀邻居看到的根本不是林秀，而是凶手的帮凶为混淆具体死亡时间伪造的背影。那就可以解释通了。衙役说门前的男子鞋印很浅，绝对不是那个情夫般体重的人留下的。留下那个脚印的目的与伪造背影一样——为了给嫌疑人脱罪。乍一看那鞋印的存在对情夫最不利，实际是最有利的。”
　　“他最后的不在场证明来自他妻子，但是那晚没有人能证明他妻子是否真的在家，而且他妻子的杀人动机也很充足。衙役回忆说那个女人的身形与林秀很相似，那么他妻子就可能是他的帮凶。”

　　“现在从头到尾理一遍——林秀被杀那天，嫌疑人夫妻在太阳即将落山时来到林秀家，男人将林秀勒死后马上回家并刻意让邻居看到自己，而女人留在林秀家里善后。先是为尸体保温，然后在天擦黑时点烛并在窗边走动，造成林秀还活着的假象，接着船上她丈夫的布鞋在门口印上脚印，做完之后就马上回家。之后只需要等衙役问话的时候将事先准备好的供词说出即可。”
　　“现在你派人赶到他家，将两个人分别带走审问。记住，不能给任何串供的机会。”
　　“要问的问题嘛，很简单……”
　　我故意停下慢慢喝口茶，一旁已经听得出神的亦宣急得刷拉抢过我的茶碗，一副火燎眉毛的样子：“乖，先别喝茶，讲完再喝讲完再喝。到底问什么？”
　　“问他们两个人案发当晚的晚饭吃了几道菜，都是些什么就行。如果推说不记得，就问当天吃饭时他们儿子坐在哪个位置。如果还嘴硬，就直接去问他们的儿子。”
　　亦宣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犯人串供不大可能能想到这样的小细节，再者说他们当天根本没在一起吃晚饭。分开审自然就各自暴露了。”
　　说罢吩咐衙役马上去将两人带走审问。

　　亦宣两眼含笑地看向我：“没想到我的宝贝竟是破案的奇才，居然短短一炷香内就让一桩疑案水落石出。”
　　我看着他，迟疑半晌才鼓起勇气问出了一直纠结的谜团：“亦宣，从你把我带回来开始就已经感觉到我不是你以前从桂地救出的那个莫离了,可为什么一直不问一直不说？还肯这样心无芥蒂的宠我？”
　　亦宣摸摸我的脸：“开始的时候的确很惊讶，明明就是莫离的样子，却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可后来相处得久了，却渐渐觉得眼前的莲生，才是与我灵魂相贴相伴之人。如同另一个自己一般，只想全心去宠爱珍惜你。”
　　“亦宣最好了。”
　　头埋进他的颈窝慢慢蹭，桂花的香气让人很安心。
　　突然一阵恶心反胃，急忙冲到柱子边扶住，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
　　亦宣见状着急地要传大夫来，我伸手拉住。让他不要大惊小怪。
　　“没事儿，估计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一时反胃。不用叫大夫了。”
　　我继续缩回亦宣怀里，任他搂着继续看剩下的卷宗。

　　过了十来天，那恶心的感觉依然不见消失，还日渐严重。我看食物也越来越没胃口了。
　　不是吧——难道我得了厌食症？
　　亦宣不顾我的强烈反对叫来了大夫，让他仔细看看这诡异症状。
　　我一脸绝望地躺在床上盯着把脉的老爷爷。心想完了，再检查出什么我又得喝上一年半载那种苦不啦叽的黑汤汤。

　　老爷爷原本波澜不惊的脸色突然变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继续细细检查。
　　我大惊，天不灭我我先自灭啊。看来又要被灌一年的中药了。
　　心惊胆战地等了差不多一个世纪，他终于释然地朝我笑了一下，然后起身来到亦宣面前，露出一个笑容。
　　啊哈哈哈哈~~看来不用喝药了!!!!!

　　“恭喜王爷，殷小主有喜了。”
　　……
　　兴高采烈的表情瞬间被石化。
　　他说什么？有喜了？谁有喜了？我？

　　我一脸痴呆地转过头，看到一张比我更痴呆的脸。
　　“大…大夫……您刚才…说我怎…怎么了？”
　　老爷爷一脸可以媲美肯德基上校的和蔼表情，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小主，您有喜了。腹中有了王爷的孩子。”
　　……
　　小痴呆和大痴呆互看，然后大痴呆发话：“大…大夫…可莲生…莲生是…男儿身…”
　　老爷爷耐心地解答：“男子与男子是可以生子的，虽然罕见但的确存在。皇家机密的医典里有记载……”
　　看到我和亦宣继续石化的蠢样，老爷爷叹了口气。
　　“老臣知道王爷和小主一时无法接受这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实，但小主腹中确实有了王爷的孩子。已经一月有余。之前小主的不适反应皆因妊娠所致，望小主保重金体好生静养。老臣先行告辞。”
　　语毕轻轻离开房间。

　　我彻底彻底彻底被SHOCK到了。两眼无神目光呆滞地盯着床幔。
　　要是我还是殷念还在那个没有前途的大学那个更没前途的21世纪的话，会很平常地看待怀孕一事。
　　毕竟我是女的。
　　可现在，我相当确定自己是男人。至少生理上这个性别毋庸置疑。
　　哈雷彗星要撞地球——奥特曼打不过小怪兽——火星人马上灭绝人类——的时候。
　　我还是无法理解男人能生孩子。
　　现在这情况，我到底是男是女？不然人妖？医学界的奇迹？能做生理学的标本了吧？
　　大脑高速旋转，试图从所有储存的知识中找到个合理的解释，未遂。

　　“莲…莲生…”
　　遥远模糊的声音将我唰啦拉回现实。
　　突然想起原来旁边还有个早就被忘记到爪哇国的亦宣。
　　头疼得快要爆炸，我皱着眉头闭上眼睛。
　　“你先出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沉默了很久。脚步声才轻轻离开。
　　脑子里各种思想纠缠在一起，搅成一团糨糊。
　　干脆放弃思考，慢慢沉入黑暗。

　　连续三天颗粒未进，连勉强咽进的水都反胃得吐出来。
　　亦宣坐在床沿紧握着我失去力气的手，焦急地求我：“宝贝乖…吃一口好不好…就吃一口…”
　　不是不想吃，实在是吃不下。胃里仿佛塞满了石头，喉咙被堵住般难受。光是看到碗我就能干呕上一阵，更别说吞下去。
　　老爷爷又来了，他说心病还需心药医，这得等小主自己想开。
　　亦宣说什么也不肯再离开房间一步，无论我怎么赶都不走。整天痴痴地守在床边。
　　“亦宣你出去好不好，让我一个人安静。”
　　“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秦亦宣你个不要脸的，你他妈给我滚出去！”
　　床头握著我手的人始终不动分毫，温暖的手心疼的眼神。

　　熬到第五日，从不断昏睡的状态中突然睁开眼睛。感叹一记饿了五天依然没死自己是如此的小强。
　　手还是被亦宣紧紧篡著，蓦地感到满满的安心。
　　大手的主人已经沉沉睡去。睡梦中的侧脸依然眉头深锁，长睫不安地轻轻颤动。

　　我忘记了，自己在自虐自弃的时候，有个人比我更难过。
　　我们，不能再失去什么。
　　腹中小小的生命如同一枚满载希望的核，突然有铺天盖地的喜悦与感动向我涌来。
　　这样温暖绵长的幸福。

　　我轻轻动了动手指，亦宣惊醒。
　　“宝贝，你醒了？”
　　沙哑的声音疲倦的脸，一瞬间让我难过得几乎落泪。
　　“汤……鸡汤。”
　　身体已到了极限，仅有几个细小的音节从喉咙中勉强挤出。
　　亦宣惊喜地睁大眼睛，马上吩咐门外的侍从上汤。
　　“乖，汤马上就到了。一定饿了吧？”
　　汤送到眼前的一刹那终于有了极度饥饿的感觉。可恶的胃不停的痉挛。
　　因为太久没有进食，怕我一下吃多了伤胃的亦宣只少少地喂了我半碗温热的鸡汤。
　　喝完汤后我舒服地缩在他怀中，力气也恢复了些，至少能流畅地说话了。

　　仰头看亦宣的侧脸。下巴有青青的胡茬，一看便知许久未刮。
　　拉过一只环住身体的手，将手掌摊开轻轻覆在自己柔软的小腹上。再盖上自己略显冰凉的手。
　　温暖的大手在微微地颤抖。

　　手指轻轻地在他手背上婆娑，我低头自顾自地絮絮低语。
　　“亦宣你看，这里有个好小好小的宝宝哦。”
　　“他还很小，我甚至听不到他的心跳。可我知道他在乖乖地等待。”
　　“他会渐渐长大，开始不听话地踢他娘亲的肚子。像即将破茧而出的蝶。”
　　“亦宣，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他会叫你爹爹，叫我娘亲。”
　　“多好，原来老天没有忘记我们。”
　　“他给了我们这样真实得触手可及的希望。”
　　“我生下他好不好？好想看他微笑的模样，是像你还是像我。”
　　“闭眼的时候总能听到个稚嫩的声音，叫我娘亲。”
　　“好幸福。”

　　有温热的液体在颈窝滴落，痕迹蜿蜒成美丽的花纹。
　　亦宣如幼童般哭泣，身体一直一直颤抖。
　　“莲生，知道么，这几日我真的好害怕。”
　　“怕你不要我们的宝宝，怕你就这样离开我。”
　　“没了你们，我就失去一切了。”
　　“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终于不再一直孤独。”
　　“莲生，知道你有了我的宝宝时我好开心。”
　　“我做父亲了。这样美好的希望。”
　　“答应我，为了我和孩子，好好活着。”
　　“你说我们还要走很远，我们还有很多年的时光。”
　　“我许你一生的。”

　　傻瓜，我怎可能不要这个孩子。
　　宝宝是这样纯洁美好的希望。上天赐给我们这样珍贵的恩宠。
　　我如何舍得放弃来之不易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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