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洛下

作者:枝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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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渐燃隐月声


      在这个烽烟乍起的时代,陈夺自以为他的工作只是替别人点燃烽烟的一角。
      他本名梁焰,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和姓。人生中的前十几年,他是个没人过问的野孩子,靠着吃百家饭,住百家屋挺着这条命。邻里邻居的也都可怜他这孩子没父母照看,便都上了些心,他也就活了下来,上了学校。
      学校里的日子不好过,每天风言风语利得像把刀,吹得他哭得干了眼角。
      他们都说,梁焰父母年纪轻轻就入了党搞地下,如今不知生死。
      他们都说,梁焰父母走的都是杀人不见血的路子,梁焰骨子里肯定也藏着这样的祸根。
      一个人的天涯走的辛苦。可他从未与任何一个人说过。一个人只有这一生,没有什么人能真的单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在这个世道,就算是有不尽意和失望,也得背着。背着往下走。人总不能看到世界的一点黑暗,就愤世嫉俗。
      邻居们即使对他再好,背后也总要嚼嚼舌根子。他开始的时候会走到人家面前说几句,弄得人家红了耳根子见了他就离得老远,久而久之,他也就对这样的闲言麻木了,听见了心里有时会难过,却连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人心最难测,有时也最可怖。
      但梁焰始终相信,他不是为了人心活着,所以他也从未惧怕人心。
      他就这样挺过了在那小镇上的整整十七年,一个人到了上海念大学,一个人管一个人的温饱。上海城里灯红酒绿什么都有,可一样都提不起他的眼。
      除了顾小蔓。
      顾小蔓在上海一所女校里读书,女校环境不好,学生常是出来筹资演出。他偶然间路过女校门口看见顾小蔓第一眼,便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人看着就自然舒服,看第二眼就觉得上海城里什么都好,就是学校与学校之间离得太远了。
      他自以为那几年的顾小蔓是他这辈子见过整个上海最美的风景。
      毕业以后他再没见过顾小蔓,而他心里仍旧放不下他从前对于父母的执念。他入了党,听从组织安排去了北平。在北平,他一步步当上了敌方的军官。年轻有为颇得他人赏识,他每日收集情报,暗中杀人,明面上处理公务,见过的女子无数,但他心里永远只有那一个顾小蔓。北平那些人说他心狠手毒,毫无感情。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午夜梦回时总能见到顾小蔓那抹干净的身影,他也总不能抓住顾小蔓在他梦里的清颦浅笑,每次醒来,心中都有填补不上的巨大空洞。
      为此他想尽办法调动工作,在北平假死一场丢了梁焰这个名字,再次来到上海这个安葬了他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的地方。他也明白,自己再次回到这里也只是徒劳无功。两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再见可是天方夜谭。他本想守着回忆安安分分在上海度过余生,可他没想到组织竟然把辛苦编造好几年的陈夺身份给了他,组织上说“陈夺”是上海计划最关键人物刘文山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得力助手,之前二人素未谋面,刘文山也只是知道陈夺这个人的声名,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机会。真正的陈夺已经被暗杀,如今这个“陈夺”他要当得“淋漓尽致,刻骨铭心”。
      呵,所谓身份,于他而言不过是换个名字罢了。本来梁焰这名字也是他自己起的,如今他倒觉得陈夺好听的很。
      陈夺,掠夺的夺。夺得的夺。
      他很快用出色的能力和头脑成为了刘文山最信任的人,组织上见陈夺工作如日中天,便找人通了信要给陈夺派一个照应的人里外包住刘文山。
      当夜刘文山带着陈夺去了整个上海最喧嚣的乐厅,堂阔宇深的厅里,男男女女来来往往,形形色色围着他喘不过气,可能是天性使然,他迅速找到一个人还算少的角落,盘算着日后。
      而陈夺绝没想到他能再次遇见顾小蔓。
      当顾小蔓站在陈夺面前时,陈夺内心有些慌,心跳都漏了拍。
      她还是那个顾小蔓,几年过去,她梳起了发髻,没有那些灯红酒绿下待久了的女子美得妖媚,也没有当年那么青稚,一颦一笑落落大方,就像是政务做久了的女官,但在人群里一站,她在一身白衣裳却比任何女子都惹眼。
      “映阶碧草自春色。”顾小蔓在人群里笑着说出口来,“我可是最喜欢这句诗呢。”
      陈夺怔了怔。
      她是线人。
      陈夺万万没想到自己本以为此生不复相见的梦里人居然是自己的同志,心里五味杂陈。计划不容多做迟疑,陈夺跨步向前:“这位小姐怕是不知这下一句。”
      “隔叶黄鹂空好音,这黄鹂白白婉转一回,也只有连天碧草能略听一二。”
      顾小蔓莞尔一笑:“先生此言有理,我素来是知道这下一句的,只不过不像陈先生这般彻悟罢了。”
      此后陈夺与顾小蔓便真的有了联系,后来陈夺知道顾小蔓是学校的老师,也是学校里组织学生运动,内部拉拢爱国同事的主要人物。组织上常常要他们一起完成任务,日常便有了交集,久而久之,上海认识陈夺的人,都知道陈先生身边有个知书达理的顾小姐,更有甚者相传顾小蔓和陈夺本就是一对儿,顾小蔓来上海是为了找她少年相识的情郎……
      陈夺自知是演给世人看罢了,可他又觉得是演给自己看。这段日子与顾小蔓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像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醉酒之人,抬眼酒气,闭眼酣眠。
      不知是否是醉了心,真到了梦里盼了千百遍的这个时候,陈夺倒没什么心潮汹涌如雷,就如同顾小蔓在风尘萧瑟中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他在秋意正浓处等她许久,一切那么自然,如同潮湿新雨后叶子必然会等到露水一般。
      “陈先生心里想做英雄吗?”顾小蔓总会这样问他,又会自顾自地答“陈先生定是想做英雄的吧。”
      “顾小姐总这样问,是怕我成了英雄吗?”陈夺被问的多了,便这样带着笑意地打趣,但他也是想这样,给自己要一个答案。
      她说她从来不怕陈先生成了英雄。只是怕英雄在最后也看不到自己成为英雄的样子。英雄不该有这样的结局。也不该独自离开。
      陈夺以为他们就会这样一辈子的。可事总与愿违,顾小蔓现在的身份已经不足够组织获取情报,她要被组织安排一个新的身份,以她的“双胞胎姐姐”顾小骞的身份嫁给刘文山做姨太太。
      去刘家私宅的前一晚,顾小蔓和陈夺两个人在顾小蔓家里商讨日后的工作,顾小蔓忽然就伸手抚上陈夺的脸道:“我真的很抱歉,没能对你一见倾心。”
      陈夺瞳孔猛地一缩。他知道要是现在跟顾小蔓表明心意,日后相见定然不会自然,刘文山若是起了疑心那后果不堪设想。
      陈夺狠下心来,道:“顾小姐此举不合规矩。”
      顾小蔓抬眼看了看陈夺,轻轻抱了他一下,把头埋在陈夺的颈窝“若是无关身份阶级和政治立场,这世道没有弱肉强食,陈夺,你会舍得吗,会舍得送走我吗……”
      陈夺能清楚感受到顾小蔓的心跳,能感受到她说话时声音有微微颤抖,能感受到他风衣肩膀处被顾小蔓的眼泪打湿了一片……
      他有那么十几秒钟完全乱了阵脚,手像是被人用麻绳绑起来动弹不得。
      “怎么舍不得。”陈夺最终硬着头皮狠着心推开了顾小蔓,嘴角扯出一抹笑来,“顾小姐还是好好准备明日进宅完成卧底任务。”
      次日太阳正好,天也是从没有过的蓝。
      顾小蔓坐上了陈夺的车,沉默又文静,一言不发地看着车窗外向后快速掠过的各个铺子,眼里没有悲伤,没有失望,静如一潭死水,脸向上仰着,在阳光下显得好看的很,没有表情,却看得陈夺心惊。
      良久,顾小蔓回头看了看:“陈先生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去钟楼旁边买些栗子糕来?”
      陈夺心里五味杂陈,没有多说什么,就叫司机停了车。顾小蔓步子有些慢,棕黑的鞋子走在砖石地上,哒哒的声音拍在陈夺心上,闷闷的。
      良久,陈夺等不到顾小蔓回来,便下车去寻,可站起身来抬眼就能看见顾小蔓淡蓝色格纹的长裙,在高高的钟楼上被风扬起,她的长发被剪成了短发,在阳光下像短短的黑缎子,风一吹又松散开。
      陈夺看着她,有些怔忪,身后跟着的人附在陈夺耳边道:“我们也不知道顾小姐这么做是因为何事,不敢上去,先生也别太着急……”
      顾小蔓就这样坐在钟楼顶上,眉眼弯弯地看着陈夺:“陈先生果然来了。”
      “顾小姐,别冲动。”陈夺撂下这么一句,就冲进了钟楼。
      “陈先生,刘文山会要一具尸体吗?”顾小蔓笑了笑,走到楼梯口“陈先生又会不会要我这具尸体呢?”
      “活着。”陈夺看着面前的顾小蔓,浑身颤抖着开口,“顾小姐,这个人选不一定非要是你,不必如此以死相逼。”
      “组织上已经下达了死命令,顾小蔓已死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上海。组织上对于顾小骞可以有多个人选,而我面前却只有两条路。”
      “陈先生,你想让我活着吗?”
      陈夺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活着。”
      顾小蔓听了这话却是粲然一笑道:“可我不想活着。不想就这样嫁给自己的仇人。”
      “请转告组织,顾小蔓未能完成组织上给的任务,违背了革命精神,上级无论如何批评都心甘情愿。我之前的情报文件早就整理完毕,随时能够交接。没了我这一个,自有后来人为革命继续付出。”
      “我想我不是个合格的组织情报员。”
      说完身子几乎是直直地倒下去,她身上插了一把匕首,在陈夺跑进钟楼那时,顾小蔓就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陈先生,梁焰,要记得我呀。”顾小蔓的衣裙上开出大朵大朵的暗红的血花,氤氲了陈夺的眼角。
      “…………”陈夺说不出话,他抱着顾小蔓的尸身,脸色苍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人给掐得死死的,哽咽着带出点哭腔来。他本以为在这个烽烟四起的时代,顾小蔓是他一人天涯上的终点。
      可终究…
      “我后悔了。”良久,陈夺对着顾小蔓安静的侧颜,嗫嚅着苍白干裂的嘴唇吐出这么几个字。
      一滴泪打在顾小蔓身上,那天的顾小蔓是陈夺见过最漂亮的女子,也是陈夺这辈子最后一次如此落泪的见证人。
      陈夺两年后亲手杀了刘文山,当顾小蔓用来自杀的匕首利落地划过刘文山的脖子时,陈夺心里快意,却又没了底。
      此后整个上海都没有再见过陈先生其人。
      在这个烽烟乍起的时代,哪有什么安定和乐,每个人都是身在天涯的。
      点燃了烽烟的一角的人,点燃烽烟之时却失掉了他个人漂泊的心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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