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照

　　那是一个小男孩，抱着一盒彩色的糖果。黑眸里倒映着光亮，两颊红彤彤，稚气未脱。见到代于醒来，站直身子甜甜一笑。

　　这时代于才发现这个小男孩比七岁的自己高很多。阳光被男孩遮住，投下一片阴影。

　　男孩的声音有些奶声奶气，打开糖罐子抓出一把糖递给代于：“吃糖，吃糖，请你。”说话还有点语序颠倒。

　　代于没有接，他看着小男孩，总感觉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小男孩急了，将糖果扔到代于怀里，转身就跑。
　　代于刚想起身去追，鼻尖传来一阵恶臭。他低头一看，怀中的糖果开始腐烂，甚至腐蚀了七彩的糖果外壳，露出血腥的肉块。

　　代于连忙站起身，想要将糖果扔下去，却发现那糖果粘在衣服上，还在不断腐蚀衣物。

　　两块糖果露出了里面完整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代于。那眼睛的黑瞳逐渐消失，最终是留下一片白。

　　“嘭！”一颗眼珠爆炸，白色的浆四溅，被浆水沾染的地方也开始被腐蚀。
　　代于的脸瞬间血肉模糊，血痕沿着脸颊滑落。他皱眉咬牙，忍着痛将身上剩下的糖果扯开，扔得远远的。
　　手不可避免被腐蚀，手掌血迹斑斑。

　　腐蚀没有继续蔓延，像是吃饱喝足的小孩，一声嬉笑留下，忽远忽近分不清距离。
　　代于脸上留下大小不一的坑。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渲染出一朵朵花。
　　现在代于就像是刚从血浆里捞出来的血人，面目狰狞。

　　代于只感觉很疼，脸上的伤刺骨钻心。但除了皱眉，他一声未吭。毕竟身边没有关心自己的人，喊痛就显得格外矫情。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驻足停留。他们的头颅高高在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脚上踩踏着可怜人的血肉。
　　并不是他们的错。代于摇头，驱散自己滋生的怨恨。他们只是受这个世界影响了，真正讨厌他的，是这个荒诞无稽的世界。

　　那个小男孩有问题。但视野中早已没有那个男孩的身影，阵阵嘲笑声似乎回荡在小巷中，跟着强风紧紧缠着代于，剥夺一切呼吸，压制一切挣扎。

　　代于伸手摸了摸口袋，却不知道口袋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那两百块钱也消失不见。现在回头去找百分之百找不到，代于直接放弃。

　　看来还是后来的八年太甜了，磨掉了他的爪子。现在他就像一只没有牙齿和爪子老虎，看起来虎头虎脑，还没有一点战斗力。

　　代于咽下嗓间的酸涩，拖着步子准备回家。看来只有回去吃泡面了。又想起当时他找不到热水，泡面被冷水涨肿，气味刺鼻，加上硬邦邦塞牙的调料包……

　　已经到了中午，影子变得很短很短。男孩本就瘦小的身子被折射在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里。
　　影子慢慢走，走过了摩肩接踵的人群，走过了车水马龙的街道，走过了人声鼎沸的集市……

　　最终，男孩停在一家照相馆前。他看着门前鲜艳的映山红，伸手想去摸一摸，红色的花瓣与鲜血淋漓的小手相照应。

　　在距离不到一厘米的位置，那朵映山红被一双大手握住，轻易摘下。
　　男孩逆着光看向那人，那是照相馆的老板。是一个笑得很甜的女孩，每次代于都能看见她拿玩具逗小孩笑。

　　细长白皙的手指松了力度，一朵鲜艳的花朵从代于身高相同的高度落下。
　　那一刻代于觉得时间走得好慢，映山红落下的时间很长。但他终究没再第二次伸手，只是淡淡看了眼地上即将面临枯萎的花朵，转身离开。

　　身后的老板疑惑不解。她看着男孩离去的身影，又看看地上的映山红。
　　轻声喃喃：“我只是想把花送给他，为什么会扔在地上呢？”
　　女孩蹲下身，轻轻拾起映山红，想追上男孩，却下意识往回走，重重关上了店门。

　　代于被吓了一跳，身体忍不住抖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看，抬头看了看炽阳骄炎，继续往前走。

　　中午的太阳太过毒辣，脸上的汗大颗大颗滑落，浑身黏糊糊不好受。代于口干舌燥，忍不住舔唇，又汲取不到任何水分。
　　本就很长的路程更加折磨人。

　　一道尖锐的车鸣声响起，轮胎突然停止转动，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柏油路上划出一道黑痕。代于回头看，一辆黑色的跑车堪堪停在离他五厘米处。

　　只要再前进一点点，这里会变成事故发生地点。有呼啸而来的警察、救护车，然后拉上黄色警戒线。
　　过路的群众会指指点点，感慨一番世事无常。然后这场事故会演变成一些人的谈资，在嘴边打着转，在人们淡忘时，嘴唇一张一合，让记忆重归……

　　但是代于这一刻什么都没有想，他直勾勾看着车上那个男人，剑眉星目，一瞥一动都是他熟悉的模样。
　　车上的男人一脸不耐烦，叹了口气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开口大骂：“你他妈走路不长眼睛，往大马路上一站当肉馅啊！碾死了算谁的！”

　　代于这次注意到，他踏上了没有斑马线的马路中间。四周全是因为他而停滞的汽车，交通发生了混乱。

　　但他真的没有一点印象，就像是被操纵过来的提线娃娃，眼神空洞，四肢僵硬。
　　代于连连道歉，快速回到人行道。

　　那个人长得好像汤甫……
　　代于摇摇头，自己否认。怎么可能呢，不可能是汤甫的。

　　少年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两下，代于立马侧过身子捏紧拳头。

　　“别紧张，我是个好叔叔！”
　　是刚才那个开着跑车的男人跟了上来，此刻站在代于身后，双手举过头顶。他无辜地眨眼，勾起一边的唇笑。

　　像，太像了。那个名字在唇边打转，最终还是被代于咬碎了咽下去。
　　代于没有开口，那个男人蹲下身，从兜里拿出一只药膏，然后举起来晃了晃。“我给你擦点药吧。”

　　代于果断拒绝。谁也不知道这只药膏有没有被人乘机掺了什么有毒物质。
　　但是面前这个男人十分霸道。他直接抱起代于，不管代于怎么挣扎，步伐稳定的走到一个休息长椅上，将人轻轻放下。

　　男人收敛了最开始见到的戾气，行为举止越来越像汤甫。连笑时习惯性挑起一边嘴唇的弧度都一样。

　　“你乖乖的别动，我给你涂药。”说完，男人半蹲在他前面，两人正好平视。

　　男人上药的动作很轻，代于用目光刻画着男人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酸红了眼，连忙闭上眼睛掩耳盗铃。

　　“怎么，疼了？”
　　温柔的话语像是有魔力一般，让代于鼻子也感觉有些酸。接着是一口热气，轻柔的铺散到男孩的脸上。
　　“给你呼呼，别哭了。”

　　代于咬唇，疼痛也无法掩饰心中的委屈。男孩终于睁开眼，双眼中弥漫着水雾。
　　男人开始拉过他的手上药，低着头，额前碎发划过眉梢，遮住了那双眼睛。

　　“汤甫……”极轻的一声呼唤，许久不曾说话，声音还有些沙哑。

　　男人没有任何反应，连上药的动作都没有停顿。
　　认错了吧。代于这样想着，心里顿时空落落的，比当时被血肉腐蚀还难过。

　　“嗯，是我，你的汤甫。”男人涂好最后一处伤口，双手托住代于的小手，抬起头与代于对视，目光极致温柔。“对不起。”

　　代于连忙摇头，眼泪顺势流下，啪嗒滴落在汤甫手上。“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

　　“是我言而无信……”汤甫立马慌了，将人抱入怀里，“别哭，以后不会了，我保证，我会带你去很多很多地方。赤脚走海滩，折木搭篝火，沙漠骑骆驼……”
　　汤甫顿了顿，将人抱得更紧一些。“但你不要受了委屈一个人难受，你要打我骂我，我都受着，绝无怨言。”

　　“汤甫……我想回家。”
　　“好，我们回家。”汤甫背对着代于蹲下，“我背你。”
　　一个孩子的重量对汤甫来说很轻，但是这个孩子是代于，就总让他有种害怕。怕代于会变成一团棉花，轻飘飘飞走就不回来了。

　　代于抱着汤甫的脖子，默不作声掉眼泪。
　　汤甫开口解释：“刚才不是故意骂你的，我昨天找了你一晚上，心里急。看见缩小版的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开口就骂了。”
　　“我也不是那种对小孩子破口大骂的人，只是知道这里的人都是虚构的，就无所谓了。”
　　面对喜欢的人，汤甫也免不了手忙脚乱。

　　“那你为什么没有变小？”
　　代于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还有些哽咽。汤甫的心瞬间疼得不像话。
　　“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好像选择性忽视我，就算我明目张胆抢了一辆车也没人管。”
　　代于回头看了眼那辆被抛弃在路边的黑色跑车。疑惑道：“为什么你现在不开车了？”

　　汤甫顿了顿，背后隔着衣物的温度似乎给了他力量。“我应该没有说过吧，我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当时我也在车里面。”
　　汤甫深呼吸一口气，“所以我不敢开车。”

　　刚才汤甫骂他，应该也是这个原因吧。代于想着，抱紧了一点。
　　孩童清脆又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以后我开车，你坐副驾驶。”

　　汤甫失笑，“好。”

　　汤甫走得不快，他走的街道总是有树木遮了大片阴凉。偶尔投下来的光斑晒得代于暖乎乎的。
　　映山红照相馆早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当年从照相馆前分别时，代于一直很想让那个大哥哥陪着他回家，走过那一段路灯常年失修的路。

　　在这一刻，本以为遥不可及的梦想实现了。
　　再慢一点吧，让这场美梦蔓延……

　　温柔乡总是令人沉陷。代于不一会就睡着了，再次睁开眼时代于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少年猛然惊醒，望着陌生的布置，反应过来这里是他十二年前的家。

　　太阳已经在山后藏住了半个身子，唯一的光芒是从窗口投进来的余晖。厨房里乒乒乓乓响个不停，接着是油入锅的滋滋声。
　　知道汤甫还在，连余晖都变得美好起来。

　　汤甫的厨艺没得说。吃完饭，代于端了小板凳，和汤甫一起洗碗。
　　汤甫的侧脸总让代于看得出神，如果汤甫发现了，就会用带着泡泡的手戳他的鼻子，问他：“怎么？这一秒我是不是更帅了？”

　　代于会骂他一句不要脸，接着又忍不住瞥他。汤甫自然知道代于的小动作，但没敢再说什么，怕把这只高傲又胆小的小猫咪逗跑了。

　　汤甫身上带了钱，已经把水电费交了。吃完饭，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汤甫：“这里太真实了，反倒虚假。”
　　“你是怎么进来的？”
　　汤甫回想起那时……

　　代于走了，他仍然呆坐在喷泉旁边，望着酒店的那扇门不肯移开视线。
　　小白气他榆木脑袋，从汤甫口袋里滑出来躺在地上，对着人一顿教育。

　　“宿主你是傻的吗？快追啊！你跟他解释啊！你五六天才睡几个小时，忙前忙后接任务攒福值，就是为了……”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汤甫，只见男人一手抄起地上小白，大步流星走向酒店。

　　刚一进门，小白就开始大喊：“宿主！好浓的血气！”
　　“警报！检测到002号小精灵陨落！警报！检测到002号小精灵陨落！”

　　此刻，分散在各地的叱空都收到了小精灵的警报。

　　“警报！检测到002号小精灵陨落，对应宿主生命迹象微弱，请就近叱空立即前往救援！”
　　……
　　“警报！地府正遭受不明恶鬼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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