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盘踞世

　　苏沐之说什么让韩昀凌做他近侍不是开玩笑的。尽管这人嘴巴上似乎就没靠谱过几回，但这次对于近侍二字，他格外认真。
　　毕竟再少年老成的年少天子都有18岁肆意妄为的时候，都有一根筋拧巴着的时候。况且苏沐之算一个勤恳的皇帝，但从来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皇帝。
　　现在苏沐之这根筋就拧巴着了，还是打了结的那种。
　　韩肖手握兵权，外貌再年轻，也算是一朝老臣。向来安安静静的老臣突然被天子点名。天子像打着节奏似的，收拾一下一下敲着龙椅，好整以暇道：“韩太尉，你儿子呢。”
　　他称楚丞相倒恭恭敬敬一个您，称韩肖却是连谦词都免了。
　　韩肖似浑然不觉天子隐约间对他的敌意，仍旧温温和和道：“不知又陛下欲见犬子何事？”
　　苏沐之嘴角微微上翘。这老狐狸昨儿明摆是听见了“近侍”二字，此刻装出一副全然无知的样子。
　　苏沐之倒也戴上了那人畜无害温良的笑，大言不惭：“我昨儿在后花园遇见你儿子。他说他对我一见倾心。他恳求哪怕大逆不孝、哪怕他爹百般阻挠、从中作梗，他都要不惜一切代价做我的近侍。”
　　苏沐之惋惜道：“我难得遇到这么率真的人。像这么坦诚的、喜欢什么就勇敢去追的人着实不多了。我身边就缺这样的人。”
　　他颜色一转，那狭长双眸中，一时竟氤氲了水汽，眸子都带了我见犹怜的薄红：“我都已经替他遣散了侍卫，只等他一人做我贴身近侍。却不料他竟出尔反尔！”
　　韩肖不好发作，皱眉道：“他不曾……”
　　话刚起个头，就被苏沐之骤然打断。苏沐之就像发现被绿了的小媳妇，厉声道：“行！他若不曾出尔反尔，就让他天黑前到我的书房找我！否则，他就是弃龙威于不顾！”
　　韩肖一句“他不曾找你”堪堪哽在喉咙里。喉结一滚，一股脑吞下去。
　　楚丞相惊呆了，他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一脸同情看向韩肖。
　　苏沐之难得提一下龙威，现在再说什么皇帝你说的全盘扯淡已经无济于事了。
　　况且此刻苏沐之胸膛起伏，眼角薄红，眉毛紧蹙，说什么全是演技也没有多少人信。
　　韩肖此刻唯一选择，将韩昀凌洗洗干净乖乖呈上。
　　苏沐之对待楚笑七算厚道。将楚笑七塞到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官位上，专门调查离奇案件。离奇案件总是不多的，楚笑七也算领了个闲职，没事儿干做做杂事，帮帮各个大臣小忙，倒省多少人说他闲话。楚丞相对苏沐之是感激的，闲话少就不会成为眼中钉肉中刺，被排挤在外，但同时若苏沐之明里暗里给点机会，帮大臣跑事儿再跑出一下好人缘，又可以再往上升一升。
　　起码楚丞相是这么想的。
　　上朝时，还有一个事。
　　西陆隋国一个月后来访。
　　这通来访莫名其妙，东陆西陆八竿子打不着。但国与国交往并非儿戏，苏沐之再觉得莫名其妙都不得不应。

　　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黄尘迭起，走石飞沙。飞禽俯身而下，走兽四处乱奔。天地间一女子盘腿而坐，在她脚旁，一条青色巨蛇眯着眼睛，模模糊糊看着荒凉人间，微不可察叹口气，又俯下身将头埋在蛇身里，睡着了。
　　女子在蛇旁笑的恬静。
　　她抬起头，露出绝美的面容，华贵而慈爱。她的手轻轻拂过已沉睡的蛇，冲他笑道：“动手吧。”
　　他莫名激起一阵悲痛，一种难言的苦楚与无奈将他生生包围。
　　一柄尚方宝剑似有千斤重，让他的手颤抖不停。
　　女子笑道：“让你来，便是因为龙血最是冷漠无情，你若不敢，那我找谁去？”
　　他闭上眼睛，握着剑柄的手苍白。
　　他再抬眸，剑已入体，血流如注。
　　宝剑终精准穿过女子胸膛。
　　女子徐徐倒下，与此同时，他听见一声凄厉的“娘娘！”。
　　在女子身后，是一只白鸟。而女子喷涌而来的血将它羽毛染的通红。
　　他听见自己轻声换了一句“白雀”。
　　梦戛然而止。
　　最后只剩下白雀怨愤的双目。
　　韩昀凌还没有从这无厘头的梦里缓过神来。他也懒得理清这梦里三千头绪。只兀自自嘲，他只听过朱雀，那有什么白雀。
　　他却不知，朱雀，不过白雀浸血。

　　韩昀凌睁开眼睛时，已将这梦抛之脑后了。他自诩最无情无义，何况是这一通梦境。
　　然而他醒来时，却着实愣了神。
　　一间清雅木屋，木屋一角，有一精致花瓶。三三两两梅花斜插其中，疏疏整整。整间屋子梅香四溢。
　　他睁眼，正对一双戏谑的眸子。
　　苏沐之左手撑着头，右手挑逗似的勾了一下韩昀凌紧绷的嘴角：“哟，还没流口水，失策失策。听到你以三分恐惧、三分薄凉、三分紧张喊出白雀二字时，我还以为你从今以后都不举了呢。”
　　他凑到韩昀凌耳边，无视韩昀凌明显的偏头动作，轻声道：“当然恐惧薄凉紧张，加起来不过九分。”
　　他顿了顿，恶劣笑着：“还有一分，给销魂。”
　　韩昀凌：“滚。”
　　他看向周遭布施，想问一句，为什么我会在这儿，嘴巴刚要张启，又忍住。苏沐之有上千中方法逼他做这个近侍，也有上千种方法让他来得神不知鬼不觉。
　　苏沐之：“你知道什么时候你能回家吗？”
　　韩昀凌：“你很烦。”
　　苏沐之气极反笑：“当我成功恶心到你的时候，你就可以卷起盖铺走人了。”
　　韩昀凌闻言，当机立断掀起床被就往外走。苏沐之一怔：“怎么了？”
　　韩新晋近侍嗤笑一声：“你早就恶心到我了。”
　　苏沐之不恼，仰天大笑后，眯着那狭长双眸：“看来简简单单恶心是不够了。”
　　韩昀凌早不耐烦了。
　　他昨天那样顶撞苏沐之，倒不是自身尊严——你就算指着他的鼻子，说尽和谐敏感词汇，他都只会冲你冷笑一声，再背后一个劲儿地捅你刀子。
　　对他而言，尊严不过是一个逞一时之快的借口。为达目的，他不屑于徐徐图之，哪怕手段非常阴暗和不光彩。
　　但韩肖是他的逆鳞。
　　他的养父让他去东，他哪怕再不情不愿，也从不往西。
　　这样的人，狠也决绝，感恩，也决绝。你如果让韩肖不堪，他不吝啬以十倍对你。
　　他不管苏沐之是不是什么皇上，他此刻看向他，眸子里全是阴戾：“你敢动韩肖试试。”
　　苏沐之丝毫没被威胁到。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摸摸自己下巴，凑过去笑道：“放心。”
　　他看向韩昀凌，低声道：“韩肖现在还不急，我现在专门……”他意味不明地促狭笑了两声，专门如何却不说了。
　　韩昀凌皱眉，苏沐之却摆摆手，扬长而去。

　　丞相府内，楚笑七没脸没皮地趴在龙城说身上。他伸出手指，上瘾似的戳戳龙成说坚硬的却略带弹性的胸膛：“啧，不错，够感儿。”
　　龙成说白眼一翻，不想对这个“够感儿”抱以任何评论。
　　龙成说懒成性了。但懒是要有资本的。你得八方不动，泰山摧于前还能抬抬眼皮打个盹儿。简而言之，你得有超强的定力，还得从容不迫。
　　龙成说对这方面造诣颇深。
　　他面不改色迎接楚笑七上下其手，乍一看，就像苏沐之被三千粉黛团团围簇一般，冷淡至极。但细细观察，会发现他的胸膛上下起伏，耳边沁了一层薄红。
　　他刚准备克服一下自己的惰性，一跃而起宣示主权，便听的楚笑七小声吸了一口气，从他怀里取出一截碧绿的东西。
　　那时红绳系着的碧玉，当时他送给龙成说，龙成说还给他的玉。
　　只是这玉已有裂纹，而正中央竟有一个洞将玉贯穿，乍一看，倒像是一枚玉环。
　　两个人看到这枚玉，集体顿住，最后还是龙成说扶眉开口：“当初你……之后，我也晕了过去。之后二三天醒来时……只剩下白骨，还有这枚玉。地上干干净净，而这玉中间却不知怎么残缺了。”
　　那是青龙的梦魇，也是他腾蛇的梦魇。他再次睁开眼，怀里只有青龙白骨盘曲。那龙鳞，那血肉消失的干干净净。连他晕过去前，最后如目青龙的森森鲜血，都已无影无踪。唯有一枚玉，聊以抚慰，偏又残破不全。
　　楚笑七手指恰可以穿过玉环的洞里，他无意识地把玩这枚玉：“什么时候，带我去那个洞穴，再把我的骨头拾起来吧。”
　　龙成说没有立刻答应。
　　他疑惑抬起头，只看见男子艰涩道：“不见了。”
　　那龙骨不见了。
　　你魂骨两分。
　　楚笑七不见悲喜，只淡淡道：“那……在哪里？”
　　龙成说：“你昨天才见过。”
　　楚笑七：“……别和旁人说。我怕别人把皇帝敲勒索了。”

　　韩太尉府中，没了韩昀凌，便只剩下韩肖一个人。
　　三更灯火，一只白鸽悄悄落到韩太尉床旁，抖了抖白色羽毛。
　　韩太尉将信从白鸽腿上取下。
　　一张泛黄的绢布，上面黑墨几个大字“十五日后达，记住里应外合。”
　　韩肖皱了皱眉，脑袋里又晃过楚笑七那一张堪称稚嫩的脸，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终于拾起笔落下几个大字：“计划有变，且慢行事。我要让他安安稳稳。”
　　他将信系在白鸽腿上，待亲眼看着白鸽在黑暗中隐去后，翻开了桌上的地图，在大虞境内的临渊峰勾上一个圈，在这个圈旁他又拉了一个箭头，上面写着“苏沐之，身世”。写毕，在这串字上，打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大漠黄尘。只听见悠扬铃声，自远方徐徐传来。自云间窥探而下的天光，刚刚破了天幕。
　　隔着那不真切的光影，一人一马从黄沙间显形。马高大雄健，滚滚黄沙在它蹄下漫天弥散，竟将那一人一马背后种种都掩盖了几许。马上的人一身红衣，宛若一把火，燃烧的猛烈。
　　那人一扬鞭。鞭若电，骤然划过长空，狠狠落到马的身上。马仰身嘶鸣。
　　不过一晃，一人一马已不见了踪影。
　　唯有荒漠，不知隔了多久，才又归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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