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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醉忘夕
第十五章醉忘夕
自寿阳返回,数百里路御剑而行,不过瞬息便至。临近长江水路,云天青按剑下落,双足踏于岸上,借着三分酒意,漫声长吟:“献岁发,吾将行。远山茂,新月明。风微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
一首诗方念了一半,忽听清朗声音唤道:“天青!”
云天青收了声,斜眼去看时,只见岸边垄上远远地两个白色人影并行而来,竟然是玄霄夙玉二人,不由得一阵惊喜,冲两人挥了挥手:“我等了一天,你们两个可算来啦。”
夙玉伸手抹抹额上渗出的细汗,在他身前站住,叹道:“玄济师兄一天没出屋,只能等他睡下了,我们才能偷偷溜出来。”
玄霄也摇头道:“躺了半个月,筋骨快锈了!”
云天青听了哈哈大笑:“来来来!我陪你们练几招。”说罢,身形乍动,双手五指平伸作掌,斜斜向面前二人拍出,一阵夜风拂过,身上蜜酒的醇香顿时飘散开来。
他手中无剑,可去势正是琼华剑法的起手式,玄霄夙玉与他同门几年,这剑法早同参对拆过无数次,动念之间,已然旋身挥臂,轻描淡写格开。那两人配合默契至极,加之身着白衣蓝衫、流云长袖,在一片月光清辉之下,飘飘然直如谪仙一般。
三人心中并未存比试之心,以手作剑,将一套剑法完整拆过,同时后撤收势,面对面立在盈尺之外,皆是相视一笑。
玄霄扬眉问道:“你又去哪里喝了酒回来?”
“你们两个来晚啦,错过场好戏。”云天青笑着回答,挽着两人在陌上并排坐下来,随手扯了根翠绿草叶衔在口中,将先前遇到柳世封之事原原本本说了,只略过了阴阳紫阕不提。
正讲到精彩纷呈之际,忽闻远处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打破夜晚静谧,连脚下的土地也被震得微微颤动起来。极目望去,官道尽头黑压压一片,领头之人隐约能辨出是位鬓边斑白的男子,面带风霜之色,身后跟了一队骏马,背上驮着好些货物,似是早已跋涉过大漠风沙,千山万水。
只听一阵清脆铃铛响,一匹枣红马从货队中驰出,马上坐着个红裙短衫的少女,这整队人马皆是一派风尘仆仆,困顿非常,唯有她依旧是容色动人,好似月下初绽的一朵杜鹃花。那少女一拉缰绳,与那男子并行,抬高了声音道:“邢伯伯,我们还赶路吗?找个地方歇一晚吧。”
那姓邢的老者咂着嘴道:“哎哟,我的大小姐,这是走货,可不是游山玩水。长江道上马贼水贼多极了,在道上歇息最危险不过。只能委屈你辛苦一会,等进了安溪城再好好歇。”
“我才不怕辛苦。”红衣少女侧头盈盈一笑:“这不是头次跟您出来走货吗,哪知道这些?您可要多指点指点我才行。要不是我偷跑出来呀,爹爹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放我离开家。”
邢老先生呵呵笑起来:“小姐长大了,以后要继承家业的,是该跟着出来历练历练了。”
“爹还总把我当小孩呢!再说啦,盗贼也不全是坏人,韩家哥哥对我最好了。”
“可别再提你那个韩小哥了,老爷前阵子被你气个半死。我说小姐啊,你好好的怎么偏要看上个盗墓贼?老爷他也是为你好——”
红衣少女连忙将他的话打断:“停停停!邢伯伯,你再叫他贼,我可要生气了!我的事我自己拿主意,旁人都管不了!”脸上带了两分薄怒,一分羞涩,拍马向前一阵疾驰,抛下邢老先生独自在后头摇头叹气。
那少女心下没好气,奔过青霄玉三人身边时,挥起马鞭,扬声道:“快闪开,不要挡路!”
云天青早将她先前一番对答听得分明,心想这小姑娘当真有趣的很,笑嘻嘻向一边让开。那少女见到他笑,心中更是生气,立时抬高了声音:“你笑什么?!”
正说着,邢老先生已然迎头赶上,瞧见此处有人,知道距离市镇已然不远了,心中一喜,回头向身后的商队吆喝一声:“大伙加把油往前赶喂,安溪城快到啦!”随行的脚夫商贩听了,皆精神一振,催马快步前行。
之后他一把扯住那少女所骑的枣红马缰绳,将她拉开,勒马下地,走上前来,向云天青等人道歉:“我这位侄女不懂规矩,各位千万别见怪才是。”他走了大半辈子的货,求的最是稳妥,无论对方是何人,都不愿轻易得罪。眼见玄霄淡淡回答无妨,这才放下心来。
红衣少女瞪了一眼云天青,随即不再理他,只偏过头去,问道:“邢伯伯,咱们的马都累啦,我们不多呆,就让它们喝点水,之后一口气赶到城里,好不好?”
邢老先生知道她心疼马匹,当下点了点:“好,小姐也下来歇歇吧。”
红衣少女点点头,轻盈跃下马来,在草地上坐了,商队众人也纷纷下马,黑压压的坐了一地,任由马匹自去江岸边啃草喝水。此时正值初夏,水清月白,微风拂过岸边的芦苇荡,发出沙沙轻响,一派静美的景致。
夙玉微笑着搭话:“老先生,你们这是从关外的大草原上来的?”
邢老先生晃了晃酸痛的肩:“可不是吗?还要一路往南走,把货全卸下之后,换成丝绸回去。”
“哎,那可真辛苦,南边可比不上北边太平。”
“走惯了,也不觉得什么。”邢老先生笑着回答,隔了片刻,问道,“姑娘,你们三位看起来也不像本地人,是要往哪儿去?”
夙玉嗤地一笑:“我们啊,是出来玩的,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可真教人羡慕!”邢老先生笑道,“想当年老汉我年轻时,也时时约上知己好友一同游山玩水,转眼都这一把年纪啦。”
他二人正在攀谈,忽听身边有人哼起歌来:“小红马啊小红马,你那轻灵灵的步子真叫人欢喜。年轻的姑娘,你要是我的妹妹呀,就招一招那个手……”
那红衣少女想着自己的心事,正有些闷闷的,听到这歌声,抬起头来,发现唱歌的竟然是云天青,不禁诧异问道:“你怎么会唱我们草原上的歌?”
云天青这几年时常下山去播仙镇喝酒,那地方位处关口,东来西往的贩夫走卒都要歇个脚,鱼龙混杂,什么人没见过?跟着哼上一段当地的歌谣,也不是难事。他唱了两句,便笑吟吟住了口,说道:“你要当真喜欢他,怎么不跟着他走?”
那少女脸腾地红起来,知道先前说的话早被人听到了,她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倒也并不扭捏,只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不要瞎说!”
云天青不再多说,只又笑着继续唱起歌来。那商队从漠北的大草原上一路南下,历经数月,一听这歌,思乡之情骤增,一些离他近的脚夫立刻跟着他哼唱起来,二十几人的嗓音合在一处,深沉低哑的歌声被清风送着悠悠然飘向远方。
云天青早已住口不再唱,只托着下巴凝神倾听。夜渐深沉,天地间全是一片澄澈的暗蓝,天幕布满了闪亮亮的星子,不知那歌声能否穿透夜空,回到遥远的家乡?
玄霄与夙玉两人默不作声地盘膝坐在他身旁,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云天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玄霄师兄,这歌你听过吗?”
玄霄摇摇头:“我不像你成天下山乱跑,怎会听过?”
“那我教你唱啊?”
“不必!”玄霄连忙回答。他修仙习武的天资极高,然而在音律上一窍不通,开口唱歌岂不是怡笑大方?
云天青仰在草地上,顺势打了滚,草叶黏在头发上,也并不在意,只凑到他身边,胳膊攀着他肩膀,笑嘻嘻道:“我肯定不会笑话你五音不全的。”
玄霄瞥了他一眼,神色间颇为无奈:“想教人唱歌,怎么不去找夙玉。”
云天青眼睛一亮,转头朝夙玉看去:“对啊!夙玉唱歌一定好听,快来唱上两句。”
夙玉抿着嘴一笑:“草原上的歌,我可不会。”
“哎,也不一定要是草原上的歌啊,只要是——哦,对,只要是情歌就行!”
“……谁又会唱那些乱七八糟的歌了?”夙玉歪头想了想,脸上微微有些泛红,“我只会娘亲以前教过的。”
“好好好,快唱。”云天青举起玄霄两只手,让他双掌互击了几下。玄霄瞪他一眼,顺势反手抓住他手腕,向后一扭——这一招在他二人初入琼华、为争夺被子而大战时,玄霄便用过,此后的许多年里,自然是越用越纯熟。云天青身法迅捷飘逸,连太清掌门也颇为赞许,可不知为何竟无论如何也避不开这一招。偶然问起玄霄该如何拆解,答案自然是不教,言下之意多半是若教了你这小子,以后还怎么跟你抢被子呐?
夙玉瞧着两人微微一笑,随即低声慢慢唱了起来:“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
她歌声柔和悠扬,却带着种难以言喻的怅然之情,红衣少女凝神听了一段,心中竟是一阵酸涩,禁不住开口问道:“姐姐,这歌和我们那边的一点也不一样,讲的是什么?”
夙玉止了歌声,答道:“讲的是名思念恋人的女子。”
那红衣少女皱着眉想了想,问道:“为什么永与愿违?喜欢什么人,说出来不就行了。你们南蛮——你们南方人的心思真让人搞不懂。”
夙玉见她说的有趣,不免轻轻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头发。心中却想,这世上的事又怎会如此简单?若真能事事如愿,便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悲伤了。思念固然可以传达,可若是阴阳两隔,又该向谁倾诉?然而瞧着她明亮而单纯的眸子,却终究没再说什么。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玄霄低声念了一遍,“……这词未免太过悲伤。”
云天青连忙打断几人:“好好的干嘛说这些?你快换支高兴的歌来唱~”
夙玉点头笑道:“也好。”
正要再开口时,不远处猛然传来一阵马嘶声,正在吃草的马群一阵踢踏噪动,众商贩口中的歌声立时止了。邢老先生神色一凝,立即站起身来:“快去瞧瞧怎么回事!”红衣少女眉一皱,也不多问,与他一同向江边奔去。
还未走得几步,便闻马蹄杂沓,一匹骏马左突右撞,自马群间疾冲而出,马背上正骑着个身形彪悍的黑衣大汉。原本在江岸边歇息的商贩们呼啦啦一片全站了起来,纷纷大喊:“哪里来的贼子?!”“哎哟,他偷的是我的马!”“快追!别让他跑远了!”
那红衣少女翻身跃上枣红马,拍马疾追,她那匹坐骑甚是神骏,又未负货物,不多时便赶了上来。黑衣人闻得身后马蹄声得得直响,回头一望,见一团红影风一般卷来。他心念转得极快,胳膊扬处,雪亮长刀已然在手,冷光一闪之间,捆着货物的绳索尽数被斩断。之后照准马臀一刺,那马吃痛,撒开步子便要狂奔,然而双蹄还未落下,忽然一阵风声飒然,一只手敏捷探出,拉住缰绳,向后猛地一扯,那马长嘶一声,竟然被拽的硬生生定住了脚步。
那黑衣人心中一惊,只听那红衣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玄霄,多谢你啦!”
他转头一望,一修长的淡白人影赫然立于自己身侧,手中执着自己的马缰,高冠束发,宽袖长袍,眼底隐隐泛着赤色,仿佛恒久不熄的暗火。此刻,那双火色的眼睛正冷冷着望向他,那人缓缓地开了口,声音好似夜晚清冷的月光:“这位朋友,何必着急赶路。”
黑衣人重重哼了一声,拍马便要将他甩下,却不知那人口中念了句什么,眼前微光闪过,那马竟然如泥塑一般定在原地。他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僵硬,连手也抬不起来,再动弹不得,不免又惊又怒,破口便骂:“臭杂毛,你使的什么妖法?!有本事你我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玄霄却是不理,仿佛全然未将他放在心上,只偏过头去,冲那红衣少女道:“你怎知我道号?”
那少女笑盈盈地道:“哎!我之前听你那个同伴是这样叫的,也不知道对不对——”
刚说得一半,只听邢老先生的声音远远响了起来:“几位朋友从哪条道上来?恕老汉眼拙,不曾拜会!”
红衣少女立刻敛了笑容,惊呼一声:“邢伯伯!”纵马回身,向声音来处奔去。玄霄瞥了那人一眼,一拽缰绳,低喝道:“过来!”那马乖乖地认由他牵了回去。
一路上那黑衣人不住破口大骂,玄霄嫌他烦人,手指轻点,又施了个封语的咒术,那人声音立时哑了。这些古怪法术全是云天青这几年在琼华派经阁中学来的,玄霄原本不屑使用,此刻却觉得好用之极。
刚行到江边,迎面便是一阵浓烈血腥气袭来,江水中漂浮着几人,鲜血染红了江面,瞧打扮颇像是当地的船夫。岸边的芦苇荡间泊着艘轻舟,一伙黑衣大汉正自船上接二连三地步上岸来,手中扯着极粗的铁索,另一端捆着数十名女子,被铁索缚了曳之而行,各个憔悴委顿,面带哀凄之色。
待一行人上了岸,最末压阵之人立刻拔出刀来,反手在船身上连戳几个大洞,将船往前猛力一推,任它自行沉到江底。又将飘在江上的船夫尸身斩作几段,用外衫包了,坠上几块大石,与船一同沉了,手法极是干脆狠辣。
邢老先生遭此变故,却强自镇定,高声道:“老汉这货队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承蒙各位朋友看得上,还真是荣幸。”转头看向身边一个脚夫,“长顺,去给这几位朋友取一百两银子做盘缠,我们各走各的路罢。”
他这一番言语,全是按照江湖惯例行事,但瞧那一行人的模样,怕是银钱也打发不了。
果听当先一个黑衣大汉慢慢开口:“这区区一百两,咱们还看不上眼。今夜我们弟兄几个要赶路,还请老先生莫要吝惜,将马和手头的银子全借给我们用用。”
红衣少女策马奔至邢老先生身边,高声道:“邢伯伯,钱是我们辛苦赚来的,凭什么便宜了他们!”她不会武艺,胆子却极大,挥鞭指着众人道:“谁敢上前?!”
邢老先生面对众匪神色不动,此时却大惊失色,连连顿足:“大小姐,你快退后!你要出了事,我可怎么向老爷交代啊!”
众黑衣人见那少女容色照人,一阵邪笑,十数双眼睛在月夜下精光闪烁,如同某种极凶狠的野兽一般,探身便要来擒她,不料步子还未跨出,忽地一阵凌厉劲风卷来,朦胧月色之下,阴阳双剑倏地划破长空,青红光芒交织,汇成强盛灵气,夹风带势地袭来。众劫匪出奇不意,被逼得连退几步,凝刀定睛看时,只见三位青年男女一跃而出,手持长剑,一字排开,隐成合围之势,将整个商队挡在身后。
居中的那白衣青年手向前一带,一黑色人影自他身后踉跄奔了出来,只听他冷冷说道:“看好你们的人!”
众黑衣客中传出一阵倒抽冷气之声,几人忍不住惊呼:“老七!”原来那人正是他们最先派下去夺马开路的兄弟,却不知怎得又被人擒住,狼狈不堪的被送了回来。
老七一脱离玄霄的掌控,立时觉得胸肺间的气息也顺畅了,忍不住大呼出声:“大哥,这几个人会妖法!”
那黑衣首领神色不动,上前两步,将自己的兄弟挡在身后,仔细打量了几眼青霄玉三人,随即冷哼一声:“老先生好大的面子,竟然请动昆仑山上修仙之人前来护驾,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邢老先生听了这话,也是一阵讶异,随即摇了摇头:“三位,好意心领了!只是他们人多势众,你们就算身怀绝艺……也怕是不敌。此事与你们并不相干,还请速速离去吧。”
夙玉回眸一笑:“邢老先生,你尽管放心。”
那黑衣首领冷然道:“真是好大的口气!奉劝几位朋友不要来淌这混水,这天下各门各派,还没有我们淮南十三盗不敢动的。我们今日身有要事,只取马,不动人,咱们各让一步,自行其事如何?”他向来狂妄自大,此番言语,已算得上是极大的容让。
谁知面前这三人分毫不领情,只听云天青哈哈一阵大笑,“淮南十三盗?这名头如此臭名昭著,怎的还有那么多人冒充?”
众匪听得火起,再按捺不住,纷纷拔出刀来,只等首领下令,便一拥而上。
那黑衣首领慢慢点了点头,道:“既然几位朋友不给面子,那休怪我们不客气了。”说话间,手向前一挥,十余柄利刃如雪浪一般卷了过来。青霄玉三人举剑相迎,金铁相交,错杂声有如急雨。一人轻扬跳脱,一人沉稳凝重,一人飘逸灵动,配合极是默契,加之白衣翩跹,在成片的玄衣之间穿来插去,煞是好看夺目。玄霄与夙玉被玄济困在屋中半月,直至今晚羲和望舒方始重见天日,心中均颇感畅快淋漓。
云天青在百忙之中还不忘出口讥讽:“你扮得还真不错,比我以前遇过的都要像上几分。”
众黑衣人勃然大怒,纷纷破口大骂:“你奶奶的!”话刚出口,其中一人忽地感到耳边风声呼啸,头一侧,一块大石擦着额角飞了过去,竟是从商队中投出来的。原来草原上民风彪悍,众商贩虽不会武艺,却也非胆小怕事之人,眼见青霄玉三人为自己抵挡敌人,便也纷纷相助。一时间,碎石土块如雨点般落下,虽无大用,却也可扰乱人心。
正一团混乱之中,江上忽然遥遥传出一声哨响,众黑衣人听到那哨声,神色皆尽大变,咬牙切齿骂道:“妈的!好个锦帆贼,竟然如此阴魂不散!”
其中一人问道:“大哥,咱们怎么办?抢不到马,跑也跑不远啊!”
那首领略一沉吟,当即打定主意,双足一点,向旁跃出几尺,大喝一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咱们认栽了,先撤再说!”众匪听闻此言,纷纷向后退却,身处如此狼狈境地,竟还不忘自己所挟持的众位女子,奋力拉扯之下,众女子挤挤挨挨地被拖曳前行,当真是苦不堪言。只听哇地一声,一个小女孩的哭声传了出来,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少女立刻柔声安慰:“阿琴,乖,不哭。”
青霄玉三人本意是驱赶这伙劫匪,此刻见他们主动罢手,便也不再追赶,然而见到这等景况,心下不禁一阵忿然,玄霄意动手起,羲和剑过,那又粗又韧的铁索竟被斩作两段。众人只觉手中一空,回身看时,正看到他流云长袖轻展,剑光炙燃如火。
他这伙人自来以买卖女子为生,自被锦帆水盗追赶以来,财路已断了大半,此时此刻,那黑衣首心中恨到极点,却又无可奈何,嘶声问道:“几位朋友,莫非不打算给我们留活路?”
玄霄不为所动,只简洁答道:“要么留人,要么留命。”
说话间,又是一声哨子清鸣,比方才近了许多,便如同响彻耳畔一般,那伙黑衣人急迫之下,抽身便走,听得身后的商队中传来一片嘲笑讥讽之声,却也顾不得那许多,只作鸟兽散。然而还未逃得几步,只闻江岸边一阵哗啦啦地水响,芦苇丛中火光大胜,三艘漆黑大船如鬼魅一般现出身形,正中那艘主船上高高挂着五色锦帆,被江风吹得猎猎鼓动。众青年水手高举火把,源源不断的自甲板上跃将下来,将那群黑衣人如铁桶似地围在当中。
火光映照之下,众劫匪各个面色如死灰,情知再无活路。而这伙人本是亡命之徒,犹以此那首领为甚,此等绝境之下,忽地身形暴起,厉声大喝:“走不掉,那就拼命吧!”
他照准了面前的水手一刀猛砍而下,然而胳膊甫动,一只登着草鞋的脚足迎面踢来,夹风带势,又快又狠。他还未及反应,便闻喀地一声脆响,小臂竟被硬生生踹脱了臼。下一刻,胸腹间被膝盖重重撞了一下,痛得他像虾米似地蜷起了身,冷汗潸潸而下。
他勉强抬起头来,只见面前那人顶着一头火红乱发,脸孔的棱角如刀削般分明,瞧着他的目光中正露出两分讥诮的笑意来。
再向周围一瞧,只见明晃晃一片刀海,自己的几位弟兄早被众水手治住了要害。他一阵惊怒之下,终于忍不住呼出声来:“锦帆大盗!”
李寒空笑嘻嘻地冲他点了点头:“淮南小贼,别来无恙啊。”
淮南盗贼怒道:“你埋伏偷袭,如此阴险毒辣,算什么英雄好汉!”
李寒空翻脸比翻书更快,敛了笑容,一脚飞踹,正中他胸口:“他妈的,就凭你也配提‘英雄好汉’这四个字!”
说罢,不再理他,只转过身来,高声道:“弟兄们,把这几头肥老鼠捆起来丢船舱里!”一声令下,四周众水手哄然答应,直将淮南众盗捆得粽子也似地,横拖竖拽拉回船上。
李寒空这才走到青霄玉面前,与云天青双掌互击一下,冲夙玉吐舌一笑,再向玄霄抱拳行了一礼,笑道:“咱们又见面啦。”
云天青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每次见到你时,你总将某四个字的真意发挥到极致,真是好生叫我佩服。”
李寒空颇为得意:“哪四个字?快快向你大哥道来!”
“……以多欺少。”
“你个臭小子不想活了!”
* * *
一场风波,直至天色微明时分,方才尘埃落定。
李寒空等人将淮南众盗掳来的女子绳索解开,分别赠了钱财,打发她们自行回乡。众女子喜形于色,纷纷散去,最后剩下个只有七、八岁的女童,坐在江边的大石上哀哀哭泣。她生得甚是楚楚可怜,身材娇小,双手抱着张沉重的瑶琴,看上去比她的人还要高。
夙玉半跪在她面前,温言道:“妹妹,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你好好的回家去吧。”
那女童垂泪道:“那群贼人乘了爹爹的船,到岸边的时候却将他杀了……”她年纪虽幼,然而言辞谈吐却很是清晰,半点也不幼稚。
夙玉想到先前淮南众盗将船上舟夫沉尸江底的情形,心中暗惊,伸出手臂搂紧了她。
那商队中的红衣少女正打马踱向岸边,听到这话,不禁怒道:“这群人真是作恶多端!”
云天青眉一皱,开口问道:“姑娘,你叫什么?住在哪里?家中还有谁?”
那女童低声回答:“我叫阿琴,家里的亲人只有爹爹一人。”
众人听闻,皆摇头叹道:“可怜,可怜。”心里却在盘算,她一个小女孩,家破人亡,以后该如何安置才是?
那红衣少女转头向邢老先生望去,问道:“邢伯伯,我们带她走好吗?”
邢老先生沉吟道:“咱们行脚商人,风餐露宿,辗转经年,只怕太过辛苦了她。”
阿琴急切抬起头来:“我……我不怕辛苦。只要能有个容身之处,便感激不尽了。”这时天色渐亮,熹微的晨光映在她白玉一般的脸上,腮边还有未干的泪迹,衬得她的容貌甚是娇美。
邢老先生道:“这样吧,咱们先带上她,再往南去有我的老友,到时拜托他安置一个小小女孩,想必也并非难事。”
阿琴心下感激,当即向面前几人盈盈而拜,红衣少女忙下马将她扶起,又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为她擦干眼泪。
商队众人再三向云天青等人道谢,而后整装待行,阿琴方要尾随而去,忽然想起什么,又抱着瑶琴走上前来,俯身行礼:“各位的救命大恩,阿琴无以为报,而今唯有抚琴一曲,聊表谢意。”说着,便在道路边青草地上坐了下来,略微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
她身世可怜,神色凄婉,然而指尖下流淌出的乐曲却极是清越,恍若雨霁天青一般明朗动人,小小年纪,对音律倒极有天赋。曲罢,她起身又行一礼,朝那浩渺的江水深深望了一眼,便背转了身,不再回头了。邢老先生见她人小力单,怀抱着瑶琴甚是吃力,便好心要替她接过,她却只摇了摇头,执拗地摇头道:“这是爹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不能丢下。”
马蹄声踢踏错杂,商队在晨雾中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不见,唯有那琴声仿佛还响彻耳边,缥缈不绝。
玄霄目视远方,缓缓说道:“修仙者一生所求,无外乎除魔卫道,匡扶弱小,而总有些事发生过后,便无可回转。”
云天青知道他虽然言语不多,实则对阿琴一事很是介怀,当下笑了一笑,道:“天下这么大,每天都要发生许多事情,怎可能一一顾得过来?也唯有尽全力而为,能做多少做多少吧。”
玄霄一愣,随即低声道:“你说的不错。”
夙玉微微一笑,接道:“我想到自己最初被太清师父带上琼华时,一心为修仙练道,行侠仗义,然而此念意义为何,却是最近才渐渐明白——无非是竭尽自己所能,让这世上少一些痛苦,多几分安稳快乐罢了。”
她此话一出,另外二人心中所转的念头虽并不相同,却皆深有同感,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云天青笑道:“往后咱们一有时机便下山来,遇上不平之事就管上一管,如此逍遥过上一生,岂不是很好?”
玄霄斜睨他一眼:“你不过是想私自下山罢了,休找找借口。”
云天青笑嘻嘻地方要反驳回去,忽闻一阵铃铛脆响,一道红影由远及近,飞奔而来,竟是那红衫少女。只见她在三人面前勒马停住,跃下地来,急匆匆地问道:“你们几位,可当真是昆仑山上修仙的剑侠?”
三人未想到她去而复返,竟为的是问这件事,均感摸不着头脑,相互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红衣少女欢颜道:“太好了!那你们一定知道长生之法了?”
夙玉笑问:“姑娘,莫不是你想去修仙?”
那少女睁大了眼睛,诧异地摇头道:“我干什么要去修仙?多没意思!我是为了——我是为了一个朋友。”说到这里,她脸颊微微有些泛红,“他、他家族时代都是短命,我想让他多活几年,所以才出来找寻长生的办法。”
三人望着她期待的双眼,心下不由得有些黯然,想那双剑飞升之法,穷尽琼华派三代之力方始有了头绪,然而究竟修炼到何时,双剑的灵气才能达至天光投下处,却无人知晓。这长生不死、飞升成仙,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事?
玄霄清咳一声,决定直言相告:“姑娘,若要长生不死,并非一朝一夕可达成之事。”
那少女听了这话,双目中的神采顿时暗淡下来,脸色变得苍白:“究竟要用多久?他可等不了那么多时日……”说到最后,眼眶已然有些泛红了,“我还以为找到了剑仙,就能有办法的。”
云天青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最终只问道:“你说的,可是你那姓韩的朋友?”
少女低下头来:“……正是。”
云天青点点头,心中已然猜到八九分:“冀州韩氏,是江湖闻名的陵墓大盗,然而世代阳寿短暂,从没人活到过而立之年。”
两人正在对答之际,忽听身后一人插口道:“要是那个韩家,恐怕你再怎样尽力也无用。”
红衣少女急急地抬起头来,一眼便瞧见李寒空正趴在黑船的船舷上冲他们招手,一头乱蓬蓬的红发正随着晨风飘扬,肩膀上还蹲了只小猴子。
只听他又续道:“盗人陵墓,损的可是阴德,想救你那朋友,你怕是要和阎王老子交涉去啦。”
那少女听了这话,伤心失望透顶,怔怔地流下泪来,隔了片刻,却忽然狠狠抬起手背一抹脸颊,将泪擦去了,冷声道:“那又怎样?他要是死了,大不了我陪着他就是!”说罢,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夙玉望着她的背影,叹息道:“大哥,你又何必对她说这些,让她伤心难过?”
李寒空道:“冥冥中自有天意,她早些明白有什么不好?”
夙玉回身看着他,低声道:“寒空大哥,你以前可不信命的。死生在手,变化由心,难道不是这样?”
李寒空懒洋洋笑了笑:“刀尖上舐血的日子过多了,有些道理也就明白了。尽人事,听天命,无非就是如此。”
夙玉摇了摇头:“你这话说得不对。”语气甚是坚决。
李寒空看着她,透过重重的烟云,仿佛又看到几年前那个小丫头,冷冷地对自己说,你为什么要去当强盗?我不许你去当强盗!过了这么久,小丫头也长大了,然而一些事物却不会变。就让她一直觉得不对好了,李寒空在心中想着,有些道理,其实还是永远都不明白的好。
而后他露出个明朗的笑来,问道:“你们三个,要不要搭我的船去游玩?”
云天青立刻答道:“有冤大头可以敲诈,为什么不去?”当下不由分说,挽住了玄霄和夙玉的胳膊,轻飘飘腾空而起,落在甲板上。
李寒空笑骂:“我就知道!你个小兔崽子有便宜不占,我把李字倒过来写。”话虽如此说,却吩咐手下人拔锚升帆去了。
如此一路自东向西行,正值初夏时节,沿江两岸繁花似锦,烟深雾锁,景致绝美,实教人流连忘返。其间那骗子七人众前来找寻过两回,起初李寒空不明所以,问到云天青时才得知原委,不由得叹气:“你给我找什么麻烦。”
云天青倚在桅杆边上,举着酒瓶笑:“平白给你添了七个手下,有什么不好?每月派发七颗止咳用的桑贝丸,人家便对你唯命是从,岂不妙哉。”
李寒空由他胡扯一通完毕,才无奈地道:“……谁需要这种混蛋废物了?”
“人人都可改过自新,况且你不是也没杀那个什么淮南十三盗么?”
“咳,你这家伙打小时候起就有个毛病——”
刚说得一半,便被云天青打断了:“多谢多谢,彼此彼此。”
李寒空半途被噎回去,瞪了他两眼,忽然收敛了神色,郑重道:“你啥时候觉得修仙不好玩了,可以来投靠我。”
云天青全然没放在心上,仰脖灌了大半瓶酒,随手抛给身边的玄霄,之后才道:“六子,人说树大招风,你个当贼的不要太过招摇了,当心死在我前面。”
“知道。”李寒空不耐烦地应了一句,正要再开口,忽听夙玉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看,咱们好像入了三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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