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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清霄梦
第十章、清霄梦
云天青望着玄霄离去的方向怔立片刻,咬牙哼笑一声,随即展动身形,从夙玉旁边擦身而过。他御剑之术原本在众玄字辈弟子当中便算个中翘楚,此时全力施为,脚下承影剑罩了点点冷光,划破苍穹,拖出一道银亮的弧光。
夙玉喊了句:“天青!”也直追上去,而御剑本非她所长,渐渐的便被前方二人甩得远了。江面上雾霭迷蒙,夹带着水雾的嵺峭寒风自身周拂过,直刺得她双眼酸涩,朦胧水光泛起,面前模糊一片。她脚下不停,只举起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再定睛看时,只见前方那个几乎要与天边流云融成一片的身影晃了晃,之后自半空里急堕下来,摔在山头上。她心中大惊,忙按剑下落,双足刚一沾地,便远远瞧见云天青伏在地上猛烈咳嗽。
夙玉几步奔至他身边,云天青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望了她一眼,略微扯出个笑来,哑着嗓子道:“老子阴沟里翻船,这蛇牙上……好像有毒。”说着,便举起剑来,想将伤口划开放血,然而胳膊已然没了力气,刚一抬起,又沉了下去。
夙玉连忙拾起他掉落手边的剑,微一迟疑,随即将他染满血污的衣领拉下,露出后肩,抬剑一划,紫黑毒血立时汩汩流淌出来,过了片刻,见那血渐渐转成红色,方才松了口气,取出袖中伤药为他敷上,低声骂道:“你不要命了?”
云天青侧目看她,呆了一呆,目光中露出些微迷茫神色,突兀接了一句:“为什么……玄霄他和我想的完全不同?”
夙玉撕下一角衣衫,一圈圈缠在他肩头,最后紧紧打了个结,说道:“即便是最亲密的朋友,又怎可能事事想的一样?一言不合,便要动手,有这样做兄弟的么?”
云天青摇了摇头,又道:“很多事情都和我原先想的不一样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以前似乎是明白的,如今……又好像不明白。”
夙玉凝望他,手略略抬起,似是想去握住他的手,最终却还是放了下来,只柔声问:“那你认为自己所做是对是错?”
云天青靠在一块山石上,低声说道:“……杀了蛟龙,是我错了,放走幼蛇,我没做错。可对玄霄动了手,我现在心中很是——”说了一半,便顿住了语声,过了一会,又开了口,“夙玉,你答应我一件事。”
夙玉抿了抿唇,垂下眼睫:“你说。”
“你快去找玄霄,不要让他再杀了那几头妖物。我稍微歇一歇,一会便来追你们。”
夙玉点点头:“你放心,我这就去寻他。”
云天青看着她站起身,纵剑腾于半空之中,忽然唤了一声:“夙玉姐。”山风将他的话语带到夙玉耳边,她又转身望了望他,而他却未再说什么,只冲她牵起嘴角一笑,那笑容与平日里别无二致。此时星月暗淡,天色微明,天边的云块已渐渐泛起了玫瑰色,漫漫长夜即将过去。
* * *
夙玉循着玄霄的踪迹疾追,炙热阳炎气息顺着江流直下,向东南方向一路铺开,她手中的望舒剑与玄霄的羲和剑是同炉炼造的神兵利器,互相依存,灵力牵制,即使相隔再远,也可轻易察觉到对方所在。天色越来越亮,江面也逐渐开阔起来,两岸阡陌交通,屋舍俨然,大片的水田在晨曦中泛着粼粼波光,远方连绵的山丘点翠染黛,景致极佳。然而夙玉全然顾不上赏景,感觉那羲和灵力陡然下沉,竟是入了江水中,便也毫不迟疑,收剑入水,默念近日所学的水息之术,万顷波涛霎时向两边分开,眼前一片晶莹碧绿,身周暗流沁凉,头顶水波重新合拢,已然没进江里。
如此顺水而下,越潜越深,四周光线渐暗,江底水道四通八达,水草轻摆,泛着微微磷光的鱼群悠然梭巡,全然视夙玉于无物。夙玉虽自小在渔村长大,但在修习仙术前,也从未潜入过深水,今日一见,竟好似入了另一个未知世界一般,新奇之余,内心也隐隐感到恐惧,然而一想还未寻到玄霄,便又奋力向前游去。
过了许久,江水忽然奔流急涌,将夙玉卷出去不知多远,待她重新稳住身形时,发觉面前豁然开朗,碧波荡漾延伸,无边无际,原来已经被冲入海中。脚下是一片极广极深的空洞,漆黑无光,深不见底,唯有强盛的妖气直冲上来,将那澄澈海水也染上了几分晦暗颜色,而羲和灵气正与那股妖气纠缠交错,竟是难分彼此。夙玉暗暗心惊,摸索着向那浓墨一般的空洞中潜去,不知过了多久,双足才踏上海底的沙砾,刚向前行了一步,便惊起银光无数,细看时,发觉全是盘踞在深海中未成型的妖物。而她手中望舒寒光如芒,有几只魔物刚一接近,便又惊恐不堪地逃开。
片刻,夙玉双眼终于适应了黑暗,只见自己身在一座开阔的山谷里,头顶上万顷碧涛,而谷中却干燥无水,黝黑的妖气结成巨网,阻隔了日光、海水以及所有的声息。极目望去,淡淡微光勾勒出无数亭台楼阁的轮廓,残破不堪的废墟铺遍整谷,幽绿苔藓裹住曾经的繁华似锦,虽犹存几分往日磅礴的气势,但如今只余一派凄凉。正前方斜着一方倒塌的高大石门,被湿软淤泥掩了一半,隐约可见两个已然褪色的朱红大篆,仔细摸上去,刻的正是蓬莱二字。
夙玉被这寂静的气势所慑,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慢慢从那些默立着的废墟之中跨了过去。转过几间偏殿,面前现出一片空旷的开阔地,当中耸起无数低矮土丘,有些犹插着锈蚀的钢刀,更多的则早被经年的水流冲毁,土层之下露出森森白骨。
越向前行,羲和的阳炎之息便越盛,空地尽头是座断崖,崖边立着一人,纵横灵气鼓动白袍墨发,手中握着柄赤红长剑。夙玉远远瞧见,心终于略微宁定下来,刚要张口唤他,一片死寂中忽然响起一个极低沉的声音来:“蓬莱派竟还有没死的余孽?”那语声甫一响起,脚下的地面也跟着一阵微颤。
玄霄分毫不惧,只极寒冷的嗤笑一声:“彼此彼此!若不是你族人又在长江上兴风作浪,我也万万想不到你还活着。”
那声音长长叹息一声:“愚夫,如此执迷不悟!”
夙玉听到这里一惊,却又立刻恍然大悟,先前玄霄为何定要除了那几头幼妖,她如今已是明白无疑,正要走上前去,却听玄霄以传音密术对她道:“此地危险,你速速离开。”声音清晰,响彻耳畔,却只有夙玉一人方能听到。
夙玉一咬下唇,也以传音术回他:“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玄霄沉默了一瞬,随即不再理会夙玉,只冷然道:“既然让我追到了此处,我玄霄拼得一死,也要挑了你这魔窟。”
那声音却不受他所激,淡淡一语:“你只剩一人,我海妖一族也元气大伤,为何非要不死不休。”
玄霄道:“作恶多端,便是当诛!”
那声音觉得他此言甚是可笑,低沉哼了一声道:“作恶多端……哼哼,却不知人与妖,究竟是谁作恶更多些。你们人类捕鱼打猎,伐木烧山,开拓疆土,征战不休,让我妖族没了栖息之地,原来都不算作恶。”
玄霄却甚是不耐,长眉一轩,喝道:“休要狡辩!你杀我亲人师长,毁我门派,沉了整座岛屿据为己有,我与灭门仇人无话可说。你快现身与我一战便是!”
那声音哈哈大笑数声:“仇人?对我族而言,你又何尝不是灭族仇人!”说到这里,整座山谷又是一阵颤动,原本死寂的海底之城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一道道银冷光芒腾起,无数蛟蛇从废墟间钻出来,各个背鳍耸立,血红双眸圆睁,尖锐手爪上下舞动,威胁低吼一波一波的送来,异常阴森低沉,如同万千厉鬼齐鸣。
那声音森然道:“小子,你看到了没有!我海妖子民们恨不能食你肉,寝你皮!我好言劝你离去,你却执迷不悟!世间万物究竟谁其罪当诛?无非是强者胜,弱者败。有本事便亮招吧!”
玄霄不再答言,只冷笑一声,手中羲和赤芒暴起,众蛟蛇一时躁动起来,怒吼声更如雷鸣一般。夙玉几步飞奔上前,举起寒彻入骨的望舒剑压住羲和的剑脊:“玄霄师兄,收起剑来!我们快离开。”
玄霄望了她一眼,沉声道:“夙玉,此事与你毫无关系,你不必再说。”
夙玉一咬牙:“我们是结义金兰的兄弟,你以为是说着好听的——”一语未完,忽听背后几条成形的蛟蛇一同咆哮出声:
“这人还带了帮手来!”“休要放他们走了!”
玄霄胳膊猛然向后一撤,阴阳双剑相错,发出龙吟般地鸣动,散开点点青红光芒:“你与云天青一样,都不信妖性本恶。先前你不肯离开,现在它们连你也不会放过!”说着,反手一剑迅捷刺出,只听一声哀鸣过后,血花四溅,浓烈至极的腥气顿时弥漫开来。
夙玉神色之间极是不忍,摇了摇头道:“我不会走,更不想看你杀妖。”
玄霄轻叱一声:“啰唆!”身躯拔地而起,如流星一般向断崖外堕去,与此同时,崖下锐利杀气冲天,化做一道人影,乌发墨瞳,神情倨傲,身披暗夜也似的漆黑鳞甲,几乎要与头顶幽暗的海水融为一体。夙玉一眼瞧见,一时惊得怔在原地,要知妖魔一族皆由走兽草木修成,若开口能言,至少需得一甲子以上的功力,然此妖已幻化人型,修为又何止百年千年?她一念还未转过,便觉身周灵息激荡奔流,烈焰倏地横过眼前,玄霄与那蛟龙首领已然交上了手。
夙玉正要直追上去,四周众蛟蛇却将她团团围住,步步进逼,然而碍于她手中望舒神器,却一时无法接近。双方相隔盈尺,仍能感到仇恨杀意直袭过来,刺得她肌肤生寒,连呼吸都变得分外艰难。夙玉心中长长叹息一声,微阖了双目,默念五灵仙法,脚下土层一时间翻涌鼓动,瓦砾碎石纷纷自废墟间掉落,那势头如涟漪一般向外扩散开,众蛟蛇被逼得向后连连退却,然而待灵力稍弱,便又奋不顾身扑了上来。
忽地一道雷光贴着地面横扫过来,乱石流沙腾起丈许,凝成坚固屏障,堪堪将夙玉与众蛟蛇分隔开来,夙玉侧目一看,只见身边立着一人,布衣灰衫,半长头发随风飘扬,心下顿时一松,脱口而出:“天青!你来啦。”
云天青一拍她肩头:“这里我来挡,你去把玄霄那小子拉开!”
夙玉略一点头,不再迟疑,执着望舒飞身向后撤开。云天青回头一望,见断崖之上蹁跹白影与鬼魅般的乌光缠斗一处,当中夹着一道赤焰、几点鳞芒,连身姿也瞧不分明,不禁哼笑一声:“竟然闹得这么乱七八糟,等老子回去再收拾你!”说罢,转过脸来,手中长剑一扬,高声道:“不想死的都退开!”
而众蛟蛇哪里肯善罢甘休,尖啸着又朝前扑,然而被灵力凝成的土石屏障挡住了,无论如何冲不过来,云天青口念咒诀,又将土墙拔高数尺,稳稳立在崖前,双方僵持不下,一时间竟是谁也碰不到谁。
断崖另一端,蛟龙首领与玄霄一场争斗,也是临近殊死关头。夙玉方接近玄霄身边,便见那蛟龙首领腾身跃起,双臂挥出,手间乌芒暴长,十根利爪交织成网直罩下来,气势凌厉夺人,玄霄夙玉两人再无可退,同时横剑硬生生封住,但闻金铁之声大作,赤红两色光芒直将幽暗的海底照得恍若白昼,双方各自被震得向后退了丈余。
蛟龙首领被双剑重创之下,颜面惨白地伏在断崖边,剧烈喘息半晌,方声音嘶哑地道:“是我输了……”
玄霄亦抚胸半跪在断崖另一侧,只觉仿佛有极炙热的火焰自体内爆裂开来,刹那间蔓延到四肢百骸,焚骨噬筋,剧痛难忍,他生性坚毅,此等境况之下也一声不吭,只紧咬牙关,冷冷斜睨着对面敌人。他与夙玉双剑同修,气息相互牵连,稍有异状,夙玉立时察觉,知道是他使力过度,再压制不住羲和剑上的阳炎灵气,于是忙将双掌贴于他背上,缓缓渡了望舒寒气过去。
众蛟蛇见首领败落,更是愤怒不能自已,纷纷向前猛冲,云天青望了身边二人一眼,深吸一口气,将灵力提至极限,土石壁障翻涌起来,围成个圆圈。可他早在长江时便激斗一场,之后又受了伤,只勉力支撑片刻,便身躯一倾,咳出一口鲜血,灵壁雪崩似地坍塌,终散成一地碎砂,众蛟蛇趁机逃蹿而出,各自亮出獠牙利爪,便要将面前三人撕得粉碎。然生死关头,云天青念头转得奇快,足尖一点,已奔至那蛟龙首领身前,长剑斜斜指住它胸口,厉声喝道:“谁敢异动,我立刻杀了他!”
群蛟立刻顿住身形,只将三人围得水泄不通,却再不敢有丝毫妄动。一时之间,偌大一片空地上挤了数百妖魔、三名凡人,却都如泥塑石雕般僵立着,寂静非常,那情形简直诡异到了极点。
那蛟龙首领斜睨了云天青一眼,嘴角勾起一个讥诮鄙薄的笑来:“你要挟我,那是休想。”
云天青伸手一抹唇边血迹,他灵力已近枯竭,却勉强举剑凝立不动,只笑道:“你自己想清楚些,不愿死,就让我们三人安然离开。”
蛟龙首领只是闭目不答。
玄霄与之争斗一场,知它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威胁无用,于是沉声道:“这两人与你毫无仇怨,我留下抵命便是,你放他们走。”
他话音未落,身侧夙玉立刻接道:“不可!我们三人同进共退,留下你一人算什么?”她此时将阴寒气息源源不断渡与玄霄疗伤,自身气力不足,语声也显得低弱,却坚定的毫无回转余地。
云天青又将剑尖向前送了半分:“老蛇精,你想清楚没有?”
蛟龙首领抬眼看了看云天青,随即淡然对答:“你即便不下手,我也是会死的。”
他说了这句,便不再多言,只抬起一手,在半空里划出个无形的圆弧,而后手臂向上一挥,冲着面前族人做出个甚是奇特的手势。他神情极是肃穆宁定,而众蛟蛇呆望着它,目光中却搀杂出诧异、惊惧、哀伤、愤怒等种种复杂情绪来。那沉重的气氛仿佛有了形质,胶着而凝涩地缓缓压迫下来,云天青只觉脑中一根弦已绷到极至,握着剑的手渗出冰冷的汗,眼前也一阵阵地发暗,再看身边霄玉二人,皆是面色苍白,气息微弱,想是也支撑不了多久。
片刻,一老年蛟蛇终于划破那片死寂,开口道:“族长,当真无可挽回?”
蛟龙首领微微颔首:“死生存亡,均属寻常。万顷碧海,皆可作家园,何必执着于一处?”
那老年蛟蛇定定望着前方,神色间极是不舍,然而终于转过身不再多言,当先向上游去,不到一会功夫,便穿过海底之城乌黑的妖气屏障,渐渐消逝在波涛之中。其余蛟蛇见有族人率先前行,便也纷纷离去,银色身躯四散腾空,与潋滟的微光相映,如有千叶散华,瑰丽异常。而那奇特的景致并未保持多久,顷刻之间,众蛟蛇便散得干干净净,空余海底一座硕大的坟场。
蛟龙首领目送最后一头蛟蛇消失在视野当中,这才转头看向三人:“如今我族人尽已离去,你要挟我也无用,放下剑吧。”
云天青心中对它举动极是不解,哑声笑问:“你……究竟在做什么?”刚问半句,却再支持不住,晃了两晃,歪倒在地。
那蛟龙首领目视前方,眼底一片暗淡死色,恍若在说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往事:“我快死了,功力即将散尽。这座海底之城全凭我妖力才可支持,它们总不能和我一起死。”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大惊失色,玄霄抬起头,怒道:“你——!”
蛟龙首领看着他,慢慢点头:“我虽然胜不了你,但要一同葬身海底,却也容易。”
玄霄一咬牙,甩开夙玉贴在他背后的双手,勉强倚着剑站起来,他原本不动还好,此时一起身,便觉得体内阳炎四处奔流灼烧,几乎要将他焚为灰烬,可单从外表看,却全无异状。他一手拉了夙玉,另一手挽住云天青,转身便向山谷外迈开步子:“快撤!”
蛟龙首领在他三人身后淡笑一声,也不追赶,只仰在砂石地上,人形渐消,缓缓化做一条漆黑的巨蛟。与此同时,它以自身妖气凝成的暗色苍穹一阵扭曲颤动,之后便裂开一道狭长伤口,明亮光线与万顷碧水瞬间倾泻下来,巨蛟的身躯在海水中被冲成无数细小的银色碎屑,随即消失无踪。
青霄玉三人顺着山势慢慢向上摸索着登去,脚下土地随着这场巨变发出令人绝望的震动,海水如同天河倒灌似地从天而降,那势头越发的迅猛,摧枯拉朽一般冲垮了残破不堪的断垣剩瓦,废墟间到处漏水不止,无数碎石混着水帘铺天盖地滚落下来,轰然一声巨响过后,一根高大残柱堪堪倒在前方,阻绝了前路。
三人这时早已筋疲力尽,再提不起脚步来,半跪在地下,下意识地回头向后望去,只见在雨雾迷蒙之中,冰冷的海水正急速地漫过山谷,吞噬了一切声音与光亮,大块的玉色碎石被巨浪卷着高高浮起,接着又沉落下去,静默在海底的蓬莱遗址缓慢而又无声无息地分崩离析,渐渐化为乌有,那情形优雅而诡异,恍如一场永无止歇的梦魇。
这庞大的海底之城,若要摧毁也不过是顷刻间的事,什么仇恨,什么纠葛,全抵不过这碧水三千,到头来全吞噬的干净,连一点痕迹也不剩。
云天青惊惧到极点,内心一片空茫,反而莫名的宁定了下来,海水淹没头顶的那一霎那,他在恍惚间竟然扯开一个笑,心想若是真变了水鬼,以后跑回琼华吓吓那些师兄弟们倒挺不错。
奔涌的急流卷着他一路向上浮去,后背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事物狠狠撞了一下,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大声喊了一句“天青!”,紧接着一条胳膊被紧紧拽住了,之后他便全然没了意识。
* * *
再睁眼时,玄霄发觉自己正仰在砂石浅滩上,双腿没在水里,浑身上下痛得像是要一寸寸断裂开来,头顶上是繁星闪烁的苍穹,羲和剑安静地躺在他身边,在浅水中发出淡淡地红光。
他勉力伸手握住了剑,开始费力地回想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这地方的,那一刹那,蛟龙、蓬莱、海底,种种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了他空白的脑海,心像是被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支着剑站起身来,张了张嘴,却半天发不出声,最终只从胸腔间挤出一句沙哑得近似于破裂的低语:“天青……夙玉……”
微冷的海风拂过他的身躯,星光下的大海幽深而宁静,一眼望不到尽头,平整的沙滩泛着银色光泽,光滑的好似上好的绸缎。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着卷过的夜风与柔和起伏的海浪。
玄霄怔在原地,心中又沉又涩,四肢百骸一时僵硬如死,身边空荡荡的也像是摸不到着处,隔了半晌,这才略微定下心神来,倚着剑向前走去。然而方一抬步,羲和的阳炎之息便又开始在体内翻腾奔流,半点没有平复下来的意思,如灼似烧,痛得他眼前一暗,险些又要倒地。犹记当初开始修习阴阳双剑时,宗炼长老曾郑重言道:这剑灵力强大,不易驾驭,修习时需得循序渐进,切忌使力过度,不然持剑者恐会遭灵力反噬,引发祸事。话语声犹在耳畔,可玄霄却顾不了这许多,只咬牙冷哼一声,想这波涛汹涌的大海都未送掉自己性命,区区阳炎反噬又算得了什么?
他一路勉励支撑,沿海岸边慢慢搜寻,转过一片礁岩,风中忽然带来一阵极微弱的阴寒气息,虽然若有若无,难以觉察,然而确是望舒灵气无疑。玄霄一颗心顿时不由自主的急速跳动起来,握着剑的手也渗出了汗,跌跌撞撞地开始向前奔跑,行不多时,果然远远地瞧见沙滩上有两团黑影,其中一人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而另一人正艰难而缓慢地撑起上半身。
那一刻,无论是星空、大海,还是脚下的沙滩,都像是不复存在了,玄霄眼前心底充斥的,只剩下那两个身影。他双眼泛起一阵酸涩,几乎要睁不开,眼前也一片模糊,那酸涩的感觉一直向下蔓延,溢满了近乎于干枯的心底。
他在原地了呆望了很短的一刻,伸手抹了抹眼睛,这才一步一步慢慢走了过去,足底踩在沙砾上,发出的轻微细小的响动。正试图撑起身的那人听到脚步声,也是全身一僵,似是有些不可置信般地停下了动作,费力抬起头看向玄霄,眼底的惊诧一闪而过,随即被笑意所冲盈,那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玄霄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手,拉了他一把。云天青在沙地上坐稳,伸手在头发里一抓,竟然掏出个红壳螃蟹来,不禁吐舌一笑,将螃蟹随手往水里一丢。玄霄愣了愣,而后也牵起嘴角,极淡地哼笑了一声。
之后两人一起转身去扶昏迷在地上的夙玉,云天青的手刚一碰到她的肩,便被一股极盛的寒气震了开来,玄霄在旁瞧见,皱眉道:“我来。”随即深吸一口气,身周赤炎腾升,双手缓缓穿过那层玉色的寒气,伸臂将夙玉扶起,却是半点无碍。
淡淡星光映照下,云天青见夙玉一半身躯没在水中,周围已结了薄薄一层冰,不禁骇然,心底的不祥之感又隐隐升起,脱口问道:“怎么回事?”
玄霄像是早有所料,波澜不惊地回答:“不妨事,是望舒寒气反噬。”一边说着,一边与夙玉一手相抵,阖了双目,运功为她抽去寒气。
过了片刻,双剑阴阳灵气逐渐调和,反噬之力一丝丝消除,夙玉眼睫一动,微微眯起眼睛,醒了过来。她看了看面前的玄霄,又转头去看云天青,眼神先是有些迷茫,渐渐的便宁定下来,平静得像是夜半退潮后的海水。良久,她终于缓缓绽开一个笑容,低声言道:“……我们三个在一起,最后总要弄得这般狼狈啊。”
这句话一说出,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的都有一瞬间的恍神,思绪飘飞,回到三年多前那个大雪弥漫的清晨。那时候他们结识的时间还不长,然而却在须臾幻境的无边黑夜里,相对而拜,立下誓言,互约同生死、共患难。当时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有感而为之,然而这一拜后,从此便真的结下了一世的情谊,斩也斩不断。
玄霄转头看向身后无边伸展的海面,慢慢说道:“今日之事,皆由我一人而起。你们二人前来寻我,我玄霄会永远铭记于心。”
云天青刚听半句,立刻连连打断他:“停停停酸死了酸死了!是兄弟就别说这些,老子不爱听。”
夙玉也轻声微笑道:“玄霄师兄,能再见到你,比什么都好……”
玄霄沉默了很短的一瞬,又道:“天青,夙玉,或许你们并没说错,人死终不能复生,复仇与否确是没什么意义。然而……降妖除魔,救济众生,飞升成仙,是我一生所求,那是决无可更改。”
“我知道。我们想的可差太多啦。”云天青点了点头,忽然笑出了声,“你想做什么,只要觉得快乐,不后悔,那尽管去做便是。”
夙玉听了,终于了然的一笑,而玄霄却有些讶然地瞧着他,似是不大相信面前这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又何止这一句话令他惊讶?这一天中发生的变故实在太多,在此之前的三年里,他们谁也想不到,有一天也会与对方争吵,甚至是刀剑相向。直到现在,等所有的事情全尘埃落定之后,他们这才隐约意识到,彼此的内心深处各自有着绝对无法捍动的坚持,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时光飞逝,岁月流转,没有什么会一成不变,少年们长大了,想法总是会各有不同,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或许终有一日他们会分开,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仍然在对方的身边,同生死,共患难,这已经足够。
一轮弯弯的新月冉冉升起,洒了满地的清辉,海面上泛起粼粼银光,三人一齐望着那弯明月,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
红壳的螃蟹又悄悄顺着云天青的袖子向上攀爬,刚刚爬到衣领处便又被抓住了,云天青将它举到自己面前,恶狠狠威胁道:“老子现在饿得很,再敢爬上来就把你烤来吃!”
夙玉忍不住哧地一笑,只见他又伸出胳膊撞了撞身边的玄霄:“哎,师兄,右手借我一用。”
玄霄奇道:“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生火啊。”云天青一边拎着螃蟹,一边笑嘻嘻接口,全然恢复往日里贼兮兮懒洋洋的模样。
玄霄脸一沉,一掌挥出,云天青哈哈大笑,向后一仰,躺倒在沙滩上,掌风堪堪贴着他鼻子削了过去。那螃蟹出奇不意地挣脱,两只大钳子狠狠夹住他手指,云天青乐极生悲,痛得一声嚎,夙玉忍着笑,忙拉着他手腕往浅水里浸去,那螃蟹入了水,这才施施然松开钳子,大摇大摆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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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写得非常郁闷非常纠结……改了好多次,所以更新又推迟了,仍然在追文的同学们请别介意>_<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求安慰55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