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从容

　　几派掌门将紫丞带来的书信传阅一遍之后，重新递回玄生大师手中，玄生大师向紫丞微一躬身：“这趟多谢怀音公子及时赶来报信，不至让我中原武林众同道中了外族之计。”
　　紫丞赶紧还礼：“大师言重了，晚辈义不容辞。”
　　南宫尉一步上前：“丞儿，今日讨伐魔教之事，乃是我们各派共同商议的结果。此间或许有些误会，但魔教与我等的血海深仇却是不争的事实。”
　　青城掌门易冷接着说：“不错，武林白道与四大世家同气连枝，待今日事情一了，各派自然会去刘家道谢。”
　　几句话软中带硬，提醒了紫丞他刘家长子的身份，也表明今日攻打雨苍山之事并不会因此而善罢甘休。
　　楼澈一听这话变了脸色，该说的说了该做的也做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都看得到，这群人怎么还是喊打喊杀的：“该说的我们都说了，你们怎么还是不肯罢手啊。”
　　易冷面上一寒：“楼少侠既然是流影天殊传人，就不该回护魔教。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江湖上难免说尊师教徒无方。贵派向来是白道武林的精神领袖，这数百年的基业，楼少侠不可儿戏。”不亏是老江湖，几句话就将楼澈挤兑得完全没有了插手的余地。
　　紫丞也知道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再让楼澈牵扯其中，于是低声对楼澈说：“楼兄，接下来的事情你不便插手，否则会令你师门的立场十分为难。一切交给我吧。”
　　楼澈从未听他如此郑重的语气，也不知他接下来是否还有别的计划，只好看着他点了点头。
　　紫丞走到七曜神教众人面前站定回身，众人还在疑惑他此举何意，只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诸位今日若想剿灭七曜神教，紫某绝不会袖手旁观。”
　　一句话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也让在场所有人着实吓了一跳。
　　“紫丞，你并非我教中人，何必如此。”勾陈听得紫丞这么说心中担心。他身为刘家长子，如此说话，不啻于将自己置于白道武林的对立面，“你今日为我教澄清，我教上下已经很承你的情，你与楼澈还是下山去吧。”
　　紫丞冲他笑笑：“前辈对紫某有救命之恩，晚辈虽非贵教中人，总该感恩图报。”
　　几位掌门面面相觑，只听玄生大师念到：“阿弥陀佛，怀音公子你这么做是助纣为虐，令尊若是知道也不会赞同。”
　　“今日紫某只按自己意愿行事，与刘家毫无干系，诸位不必多言。既然定下规矩是单打独斗，紫某斗胆，便来接诸位前辈高招。”
　　众人见他心意已决，也知多说无益。方才勾陈一人独斗南宫家主南宫尉，青城掌门易冷，崆峒掌门燕起，未落下风，此时正应是昆仑出马之时。苏童颜在众人目光中携了莫千千走到场中：“既然你执意为魔教出头，我们也没话说。我与贱内这一套剑法向来是两人同使，对一人如此，对一百人还是如此。以大欺小这名头纵是不光彩，我们也担了。”
　　紫丞一抱拳：“好说，贤伉俪不用放在心上。”
　　“我们也不想伤你性命，若是我们胜了，还请怀音公子勿要再插手今日之事。”
　　“那么若晚辈侥幸胜了一招半式，还请昆仑派离开雨苍山。”
　　苏童颜哼了一声：“好！我们兵刃上恐怕占些便宜，还请怀音公子小心了。”苏童颜所佩乃是一柄黑鞘长剑，而莫千千的是一柄白鞘长剑。这黑白双剑是他昆仑派世代所传之物，削铁如泥，无数江湖好汉在这对神兵之上饮恨而归。众人一听他先将能克敌制胜的己方之长暴露给敌手，有人钦佩这份光明磊落，也有人腹诽他顽固不化。
　　“多谢前辈提醒。”紫丞说着拔出佩剑，知道对方长辈自重身份，不会先行发招，长剑一起，身随剑动，一招 “苍龙迎客”送了出去。
　　这是刘家的游龙剑舞中晚辈和长辈过招时的起手式，乃是彬彬有礼的招数，但尽管如此，剑招之凌厉丝毫不减。当年刘协的兄长刘辨曾化名楚君河行走江湖，这一套游龙剑舞便是在那时名动武林，端的是难逢敌手，其厉害便可窥知一二。
　　“怀音公子不必客气。”苏童颜剑尖一挑，让剑身平平击上紫丞的剑，内力一涌让紫丞剑锋荡开几分，莫千千的剑招随即而至。
　　他夫妻二人所使的乃是昆仑派的太玄剑法，此套剑法暗合易经之理，太极化两仪，两仪生四象，再由太阳、少阴，少阳、太阴化而成八卦，正变合八八之数，而逆变也同样是八八之数，正可谓是变化万千，论繁复剑法当中难有出其右者。紫丞一时间只能谨守门户，想先摸摸这路剑法的底细。
　　楼澈曾蒙师叔伶叶传授易经原理，看着紫丞被两人剑光困在当中而不得要领，着急得如同百爪挠心。几次手按上剑柄，总是被苏袖拦下：“楼澈，我虽然不知道你和紫丞葫芦你卖的什么药，但你此时若是上前，麻烦便大了。”
　　苏童颜和莫千千自小同门修习，这套剑法配合起来天衣无缝，紫丞挡下苏童颜的招数，莫千千总会在他的退路上伏有后招，紫丞此时虽无败象，但也颇为吃力。况且他如今功力不如从前，若是久战，只怕不利。忽然听得哧地一声，莫千千已经一剑削掉了他半片衣袖。他此刻想脱身出圈自是不难，但若是那么做，今日想要相助七曜神教之事也不必再提。
　　楼澈伸手入怀，再拿出时已经扣上了几枚命刻在手中。命刻是流影天殊唯一喂毒的暗器，不会伤人性命，但可令中者全身麻痹。若是紫丞当真遇险，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说不得也只好帮他一把。须知高手相争，虽然说了点到为止，但拼斗之中刀剑无眼，若有死伤也是怨不得别人。
　　苏童颜感觉紫丞为他夫妻剑法所克，心中暗喜，当下更是打叠精神，想一鼓作气结束战斗。却忽然感觉从剑身上传来的劲力变了，大感奇怪，心道这游龙剑舞本是走的阳刚路线，可紫丞内力一变，居然变成了一股极为阴柔的内力，自己措手不及，难过得险些吐血，转头看妻子，果然也是一般情况。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时之功，未料紫丞用这阴柔内力驱动刚猛剑法，竟无任何障碍，反倒两者相辅，竟似是克制住了他夫妻二人的阴阳劲力。渐渐剑招难以施展，往往半招之后就被迫变招。有时剑刺出去真气用得不足了，手中长剑竟会被紫丞的劲力带向别处。
　　宵明在不远处看得奇怪，低声和腾蛇耳语几句，腾蛇闻言目露诧异之光，仔细盯着紫丞一招一式，过得片刻，又俯身去和勾陈说了些什么，勾陈一边点头一边回答。
　　再斗得片刻，紫丞弃了游龙剑舞，也换出一套变化万千的剑法，便是他爹的绝招蔽日千光。既名为千光，顾名思义，端的是以快打快，众人只觉得那剑青光荡漾，简直就如同一个雪球般在紫丞身前滚来滚去，武功差些的根本都看不清楚三人如何出招。
　　紫丞渐渐觉得自己气息变得短促，知道不能再这么缠斗下去，看准了莫千千一剑往他上臂削来之时，左手勾出，内力再变之后用手掌拍上剑身，莫千千没想到他又转成阳刚内力，真气一滞之时手中剑竟然别紫丞夺了过去。
　　苏童颜面如死灰，收了手中剑将莫千千拉到身边：“果然是后生可畏。”
　　紫丞倒转左手长剑递回给了莫千千，说了声：“苏夫人，得罪了。”
　　在场众人对最后那一下夺剑都没看明白，简直仿佛是莫千千把剑递到紫丞手中去的一般，只觉得怀音公子年少成名绝非偶然。
　　“是我昆仑派输了，今日这雨苍山之事，我昆仑派绝不再插手。”苏童颜说着与莫千千走回昆仑阵中。
　　正在这时华山阵中抢出一人在紫丞面前站定：“紫丞！魔教与我华山仇深似海，你若执意阻挠，我张曼成绝不会像苏掌门那样手下留情，定取你性命再将魔教斩草除根。”
　　紫丞此刻觉得胸中气血翻涌，内息转了几次才开口道：“在场各位都是与魔教有血海深仇的，又何必多言。”
　　张曼成听了这话，自然也不多说，一掌便打了过去。华山派中弟子多以剑术为长，偏偏张曼成剑术平平，这路掌法却是连他师父张角都未必能胜得过，武林人称异术君，算是夸他是华山异数。殊不知华山派当年独孤九剑名扬天下，可到如今大半失传，倒是这路破玉掌掌法精妙，堪称镇派之宝。紫丞手中长剑此刻反显多余，再加上为了化解纷争必须露一手技压群雄的本事，索性丢下剑使出擒拿手的功夫与他相对。
　　怀音公子在江湖上素来是以琴剑双绝而闻名，此刻大家才发觉原来他手上功夫也很是不弱，一路擒拿手又快又狠，争斗间拿穴之准，直让在场很多人汗颜。见到此等情景大家纷纷感慨刘家深藏不露，无怪即使不愿多问江湖之事仍能位居四大世家之首，却不知这路擒拿手并非刘家武学，而是刘辨之妻海棠所授。海棠的父亲是位前辈高人，这路擒拿手乃是他家家传，威力虽大，江湖上见过的人倒也不多。
　　张曼成比紫丞年长十余岁，此时却和他空着手打了个旗鼓相当，脸上颇有点挂不住，好在刚才紫丞力退昆仑掌门夫妇，倒也不算太过丢脸。只是他此时才体会到苏童颜与莫千千的辛苦，紫丞的内力似乎异于常人，阴阳转换不定，应付起来极是辛苦。张曼成心中抱定主意要速战速决，再斗片刻感觉紫丞手上劲力变弱，道是他应付完了苏莫二人，消耗过巨，心念一动变掌为抓，五指往他胸口膻中穴按去，就算不能当场废了他一身修为，也能将他逼退两步。不料内力送出去只感觉到空荡荡的一片，心道不好却也是收手不及，紫丞抓住他的左腕微一用力，喀嚓一声，已将腕骨折断。
　　紫丞松开了手，朗声说道：“承让了。”
　　华山派众人暗叫惭愧，刚刚那一瞬间紫丞便是伸手去捏碎张曼成喉骨也只是举手之劳，如今只断一腕，却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料张曼成却不领情：“紫丞，你今日除非杀了我，不然我必要铲除魔教。魔教教主杀了我大师兄，这笔帐连本带利，我张曼成已经记了十八年了。”
　　小一辈的倒还好说，年长一些的听到十八年前都是心中一凛。
　　十八年前传闻魔教教主紫狩只身离开雨苍山，企图前往流影天殊盗取流影决。此事不仅会影响日后两家的决斗胜负，还牵扯武林势力制衡，关系重大，少林、武当、华山与峨嵋四派得知消息后，纷纷遣出门下弟子探查紫狩行踪，被派出的几乎都是当时各派的大弟子，其中就包括了玄生大师的首徒见音和华山掌门张角门下大弟子，张曼成的大师兄马元义。数日之后，这四人被人在姑苏城外找到，三人已死，致命伤皆是紫狩成名绝招所为，只剩下见音身负重伤被送回少林。无奈伤势过重，几日之后仍是不治而亡。各大门派就此开始与魔教处处为难。
　　更奇怪的是魔教教主紫狩竟然也就此失踪，魔教上下寻不回教主，自然也将帐算在了最后见到他的四大门派之上。如此相争不休，双方均是元气大伤，峨嵋掌门更是为当时的魔教副教主金神所杀，导致峨嵋一派自此一蹶不振。直到后来金神也死得不明不白，教中群龙无首，众人为了教主之位四分五裂，武林各派也是人才凋敝，此事才算是不了了之。
　　此时张曼成提及往事，十八年前的那场腥风血雨似乎又被翻了回来。
　　紫丞摇头：“阁下口口声声说要报仇，却不知冤冤相报何时了。当日之事，也是四派先找上了紫狩教主，不反抗难道要束手就擒不成。”在场众人虽觉得紫丞这话明显是维护魔教，但也觉得并非完全无理。江湖里本来就是武力解决问题，若是自己被找上，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你！简直笑话！他魔教本来就是嗜杀成性，人人得而诛之，更何况那是为了阻止紫狩去偷流影决。”
　　“江湖传闻，不可尽信。据我所知，紫狩教主与相丹掌门一战之后，颇有惺惺相惜之意。盗书之说，实乃无稽之谈。”
　　楼澈确实听师叔提起过此节，却不知紫丞如何得知，苦思自己是否什么时候对他提起过此事。
　　“哈哈哈，相丹与紫狩相斗之时，你还在娘胎里吧，晚生后辈，又知道什么。难道都姓紫你便和他沾亲带故？更何况当时流影天殊的霰雪女侠露朝雪也离奇失踪，只怕十之八九，死在了魔教手上。”
　　楼澈听到这话张大了嘴巴，露朝雪小师姑的名讳自己也听师父师叔提起过，可师叔只是说她离岛嫁人，从未说过她竟然是离奇失踪。
　　不料张曼成话音刚落，却听到啪得一声，接着半边脸颊就肿了起来，却看紫丞衣衫微动，似是出手又似一直只是站在原地，抬起头缓缓说道：“露朝雪女侠之事，又岂容你等旁人妄加揣测。”语气里似乎压抑着掩盖不住的激动。
　　二十年前，流影天殊小弟子霰雪女侠露朝雪在江湖上有“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老一辈很多人在少年轻狂之时都曾暗自倾心，却没想到紫丞这等后辈也会对她如此回护。众人见他如此反应，都有些诧异，更有好事之徒心中暗暗猜测是否其父刘协当年也曾对露朝雪情根深种。
　　“阿弥陀佛，张施主，请先回去接骨吧。”玄生大师走到紫丞面前，衣袖一拂，张曼成立时感觉脸上刺痛减轻，点点头退到了自己师父师妹身边。
　　玄生大师看着紫丞，从怀里取出紫丞先前交给他的那封信：“怀音公子，这封信还请你拿回去收好。”
　　紫丞缓缓伸手去接，他知道如今只剩下少林一派可主持大局，玄生大师此举绝非还信这么简单。果然手指刚一触到信封，便有一股极强的劲力传了过来，赶紧运功抵抗。外人看来，两人各持书信一角不肯放手，内家高手才知道，两人正隔着纸张比拼内劲，这比起手掌相交又难上几分。
　　二人站在场中便如同两尊雕像一般，头发衣角都无丝毫飘拂。紫丞力战两场，只盼着对方年事已高，不如自己年少力强，无奈玄生大师修习少林易筋经，内力修为比紫丞深了几十年，年纪虽大，精力丝毫不逊，内力如潮，有如一个浪头又是一个浪头般连绵不绝。但见顷刻间两人头顶都冒出丝丝热气，竟已是斗到了紧要关头。
　　众人知道凶险，全都屏息注目，只听得玄生大师大喝一声，松开了手，紫丞手里握着信封退了六七步才站住，喉中一甜一丝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楼澈见紫丞如此，哪里还管得了什么“教徒无方”，正待上前，却被苏袖南宫毓一左一右拉住，忍不住冲两人发火：“男人婆，南宫小子，你们快放开，弹琴的伤势未愈这样要出人命的。”嘴里说着脚下已经踢了出去，苏袖急忙松手躲开，剩下南宫毓一人拉他不住，只能由着楼澈又掠到了紫丞身边。
　　楼澈站到他身前对玄生大师道：“大师，他有伤在身，接下来还要打的话，就由我来吧。”
　　“楼兄，不可……”紫丞话未说完，又一阵气血逆转，知道自己受了不轻的内伤，只能先尽力调息。
　　“紫丞，你既输了，就快快下山去吧。”苏童颜爱才心起，怕各派再与紫丞为难，赶紧先为他开脱。楼澈微感诧异，觉得这大叔还真算得上正人君子。
　　“阿弥陀佛，原来怀音公子竟然是紫狩教主与露朝雪女侠的儿子。”
　　“你……你如何……”紫丞看着玄生，说不出话来。
　　“紫狩与露朝雪育有一子，此事虽隐秘，但毕竟还有知情之人。细看之下，你与他眉眼自有相似之处。”玄生大师字字掷地有声，“加之老衲年轻之时，与紫狩教主多次较量，你的灭日心法比起乃父当年，更胜一筹。”
　　楼澈听到此句，再也说不出话，看着紫丞发愣。
　　众人知道这内家功夫自小修炼，绝对是做不了假，玄生大师既然对紫狩的武功熟识，那么此时自然也不会认错，全场死一般的沉寂。过去只知道眼前这青年是刘协养子，少年之时便名动江湖，是小一辈中的翘楚。却不知他背后竟然有这般身世。也有不少人看着玄生大师一脸的不相信，指望着他能解释一二。
　　“怀音公子今日现身，只怕也是魔教气数未尽啊。”玄生大师一边摇头，一边往回走，“十八年前，少林有错处。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吧。”
　　自紫丞现身后，这次行动便已有些站不住脚。此刻众家皆已落败，只能仰仗少林。如今听玄生大师如此说，均知今日不可能再达成目的。苏童颜和莫千千率先带了昆仑众人离开了雨苍广场，玄生大师与少林弟子随后离去。其他三派也相继风流云散，苏袖与南宫毓担心紫丞伤势，原想悄悄留下，无奈也最终被南宫尉领着一齐下山去了。
　　勾陈和腾蛇见各大派走了个干净，两人对望一眼，同时说道：“七曜神教上下拜谢紫丞公子护教救命之恩。”二人身后教众跪倒一片。
　　紫丞心知这其中多人与他亲生父亲紫狩平辈论交，慌忙想要还礼，结果却眼前一黑，人便倒了下去，似是有人抱住了自己，最后听见了楼澈的声音：“你们快起来，把他救活了再谢不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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