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之秋

　　深秋之时，梧桐树的树叶开始掉落，一排排梧桐树的落叶铺成一道金黄的小路，每走一步都发出轻脆的声响。

　　气温降得很快，苏秋的指尖被冻得发红。他在一颗梧桐树旁的平椅坐下，对着手哈了口气再放进兜里。

　　不远处是个小型篮球场，篮球场周围的护栏隔离网已被拆的差不多了。这片篮球场有些年了，篮球架上布满了锈斑，网兜也只剩下“兜”了。

　　所以打算把这片篮球场拆了，改成健身区。

　　但现在还是有几个青年在场上打球，看起来像高中生，旁边还有几个小孩在看。

　　他们在球场上进攻、守防，旁边的小孩也看得津津有味。明明都快冬天了，但他们还是满头大汗。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散发着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

　　在苏秋眼里那些少年和他记忆里的人一一对应，也是在深秋，也是在这片篮球场。

　　十几年前，他还是个少年，这片篮球场也没有现在这么破。场上都是他高中时的朋友还有个他很喜欢的人。

　　“小秋。”听到熟悉的声音，苏秋放下手里书抬起头看着迎面走来的少年。他挡在太阳前，像一束光。因为刚下场的关系，白色T恤都湿了一大半，他撩起衣摆擦脸上的汗。

　　因此整片腹肌都呈现在苏秋的眼前，看得苏秋脸上发热。

　　那个少年看到他这个反应，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坐在苏秋旁笑着说：“你说你，也不会打篮球还老往这跑，来看谁呢？”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很暧昧，离的又近，说话时的气息扑在苏秋耳朵上，磁性又温柔的声音让苏秋耳根生红。

　　少年伸手摸了摸苏秋发红的耳朵，挨了一掌还被苏秋瞪眼。

　　可在他眼里苏秋的表情可爱极了，嘴角不自主上扬，可他还觉得不够继续道:“来看我就别带书了，我的腹肌可比书好看。”

　　“叶哥哥……别说了。”苏秋把头埋进膝盖，拽着少年的衣角小声哀求。

　　见苏秋整片后颈都红透了，他才心软地闭了嘴心想再逗下去可能就哄不好了。

　　苏秋本来脸皮就薄，现在整个人跟发烧似的，怕别人看到只能这样把脸挡住。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喊“小心”抬起头就看到篮球朝这边飞来，紧接着他被人紧紧地抱住了。

　　温暖的怀抱，宽厚的胸膛，怦怦的心跳声和伴随在耳边温柔的安抚，都是那个秋季最好的回忆。

　　――――――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来这了吧。”他自言自语的说道。语气中听不到任何情绪，好像这是件不痛不痒的事。

　　见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回家。

　　刚起身就看到有球飞起过了，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的情景，也不知道他这什么体质这么朝球。

　　其实苏秋能躲开，十几年前也一样能躲开。那时是有人非要保护他，但这次他也没动。

　　闭上眼，赌一把。尽管这是个很可笑的行为但他还是想试试。

　　你说过会永远保护我的，叶哥哥……

　　“我在。”

　　一道被风吹散的声音传进耳里，苏秋猛的睁开眼，可只看到飘落的梧桐叶。仿佛刚才一刹那的声音是幻觉，但脚过的篮球足以证明这就是真实。

　　篮球的主人来道歉时，看到苏秋在笑，顿时愣在了原地。本来做好了被骂的准备结果他竟然在笑？！虽然笑的挺好看的……

　　苏秋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立马调整表情。捡起地上球给了面前的人，嘱咐他下次小心点然后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苏秋看着落日的晚霞，轻笑着说：“我很高兴。”

　　谢谢你，没有骗我。

　　――――――

　　“小秋回来了。”

　　“嗯，回来了。”

　　问的人是住在隔壁的王叔，是个很热心的大好人，但也不清楚为什么50好几的人了连个老伴都没有。

　　苏秋娘俩刚搬过来的时候，没少受王叔照顾。王叔对苏秋像亲儿子一样对待，是苏秋很敬爱的长辈。

　　“王叔，我给您带了瓶酒。”

　　王叔接过酒笑着进了屋，他很喜欢苏秋这孩子自己又没有儿子，看他们娘俩也不容易就照顾照顾他们，从来没想过要什么报答。

　　谁知道上次自己随口说了一句想喝酒了，苏秋都记得清清楚楚，心里说不上来的暖。突然后悔自己年轻时怎么没结婚。

　　苏秋跟着进屋看着王叔对着酒坛傻笑，心里一堵。嘴边的话顿时不知道怎么说了，过了一会，他吸了一口凉气对王叔说“王叔……我跟你说件事……”

　　――――――
　　“妈，我回来了。”

　　“小秋回来了，饭等下就好。”

　　上班后苏秋每个星期几乎都会回家看一次苏妈，陪她吃一顿饭，聊会天。

　　“妈我来帮你吧。”苏妈也不推辞，让苏秋把土豆切丝。

　　然后问一些日常琐事，唠叨一大堆。苏秋很有耐心的一一回答，也听她唠叨，他其实很享受这轻松的母子时光。

　　最后一道菜上后，小平桌子都快放不下了。

　　“你王叔呢？”

　　苏秋夹了块鱼肉放在苏妈碗里，自然的答道：“我回来的时候，灯已经熄了，应该睡了吧。”

　　苏妈也没多想，给自己儿子夹菜，生怕他吃不饱。

　　她总觉得亏待苏秋，觉得自己不是个好母亲。

　　还记得在苏秋三、四岁吧，苏秋的爸爸留下她们娘俩和一堆的债连夜逃了。为了抵债只能把房子卖了，东拼西凑的才还清债。

　　到最后除了儿子，什么都没了。没了家她们只能露宿街头，大冬天的，虽然是在南方可还是冻的人难耐。

　　苏妈并没有感到崩溃，她看着怀里裹成团子的小苏秋，自己虽然只穿了件单薄的长袖但却感到无限的温暖和勇气。

　　她想，撑过这一夜，明天就找工作，到时候一切都变好了。

　　后半夜，苏妈无意间摸到了苏秋的皮肤，烫的吓人。

　　这离市区的医院至少也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半夜也打不到车。她只能抱着苏秋跑到离这最近的门诊，拍打着铁门。每一下都重的惊人，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怀里的体温才让她真正感到疼，疼得想死。

　　见门开了，苏妈扑上去抓着开门男人的手臂声音发抖的说:“大夫……大夫救救我孩子吧，求你了……”

　　大半夜的被吵醒，男人本就不耐烦，甩开抓着他手臂的手。看向烧得面色发红的小苏伊，再看向苏妈问道：“你有钱吗？”

　　苏妈顿时愣住了，男人见她这反应冷笑道：“没钱？没钱就滚！”

　　周围的邻居都被这边的动静吵醒了，纷纷来看热闹，却每一个人来帮忙。

　　怀里的孩子小声的喊她“妈妈”时，才真正感到崩溃。

　　她跪下，把苏秋放在旁边，磕了个响头。在那一刻，这二十多年来的尊严根本一文不值。

　　那个男人像是找到了兴趣，看畜禽一样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笑着说：“你再磕十个响头，我就考虑救你孩子。”

　　说着还拿出手机，镜头对着苏妈，奸笑着喊:“开始。”

　　就在苏妈弯下腰时，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抬头看到一位很漂亮小姐，她对着苏妈摇了摇头，紧接着那位小姐走到了男人面前。

　　男人显然被这位突然到来的人搞得恼怒，一开口就不是人话。

　　“你他妈谁啊？！滚――”

　　男人话还没说完，膝盖就被狠狠地踢了一下，直接跪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头发就被抓住，接着往地上按。

　　周围的人被这一幕惊呆了，就连苏妈也愣住了。

　　男人其实就是个外表很嚣张的怂包，额头上的血滴在地上时，男人眼前一黑，声音颤抖道：“我……我错了……啊――”

　　一声惨叫，他又被按在地上整整十下。

　　“怎么样？爽吗？”

　　女人站起身拍了拍手，对着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说。她下手知道轻重，也没想到这人直接晕了。

　　“啧……怂货。”

　　女人说着走到苏妈面前，摸了摸小苏秋的额头皱眉道：“我是护士，跟我来。”

　　小楼道的灯像接触不良一闪一闪的，墙上都是霉斑和蜘蛛网，苏妈跟着女人在一道把手生锈的门面前停下。

　　开门。

　　屋子不是很大却很干净，两室一厅。

　　喂了小苏秋吃退烧药后，苏妈总算是放了心。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一个五、六小男孩走进来应该是刚醒头发乱糟糟的。

　　“小叶把你吵醒了？”叶妈温柔的摸男孩的脑袋，跟刚才那个把人揍倒在地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叶妈在市区的一家医院工作，今天恰巧值夜班。

　　小男孩看着床上熟睡的小苏秋，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着，每一下都挠心。烧还没有完全退，脸颊泛着微红。

　　他伸手戳戳肉嘟嘟的脸笑着问叶妈：“妈妈，这个妹妹是谁？”

　　叶妈和苏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一起笑了，“傻小子，这是男孩子”叶妈笑着拍拍小男孩的头。

　　苏秋从小就经常被认做女孩子，哪怕长大了还是一张偏女相的脸。因为体型单薄又白白净净，高中一次运动会全班女同学逼着苏秋穿女装，结果效果不错。

　　“小叶，帮妈妈看着弟弟好吗？我跟你苏阿姨说几句话。”

　　男孩点点头，盯着小苏秋一动不动。

　　出了房间，叶妈进了厨房。锅中烧水下面条，把洗好的青菜放进锅里再打入两颗鸡蛋，香气扑鼻而来。

　　盛了两碗，一碗放在苏妈面前，“吃吧。”

　　很快碗就见了底，寒冷和饥饿一并消失，眼眶也湿了。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委屈想表达，可她知道她是一位母亲，她要坚强。

　　“我前阵子刚离婚”叶妈说，“那个死男人在外面找了个小三还特别丑，真是瞎了……”

　　沉默一会她继续道：“那时候真的……真的很不甘心”手上的筷子越抓越紧，“8年，我跟他在一起整整8年。我所有的青春全都放在他身上了……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把那女人带到我面前的时候，真是有够恶心的……”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平静，看着碗中略反光的面汤。上面印着自己的脸，她突然笑了，“不过还好，我还有孩子。”

　　褪去母亲的身份，她们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姑娘罢了。

　　――――

　　“妈，洗脚水放好了，你去床上坐着。”

　　苏秋端着洗脚盆手里还拿着一条毛巾，进了狭小的房间。放在苏妈脚边，蹲在地上把脚轻放在盆，熟练得开始洗。

　　时间过得真快啊，苏妈感慨着，他不再是那个每天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小孩了。好像只是一瞬间而已，她的骄傲长大了。

　　把苏妈的脚擦干净放在被子里后，他握着母亲的手，想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看场。

　　毕竟有三十多年的母子感情了，苏妈怎会看不出来，她主动问道：“怎么了？”

　　“妈，我跟你……说件事。”

　　苏妈隐约感到不太好，今天右眼皮也一直跳，果不其然听到苏秋开口她愣住了。

　　“我……得了癌症。”

　　“……什么？”她抓着苏秋的手抖个不停，“你说什么？……你别吓妈妈啊……怎么会……怎么会？……”

　　最后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手捂着脸整个人都蜷着，眼泪大滴大滴的从眼眶流出，每一次呼吸都绞心的疼。

　　她多年打造的外盾，只因一句话被攻破。

　　苏秋很后悔，可又没办法了。只能抱着母亲安慰她，最后苏妈哭累睡着了，才出了房间。

　　进了卫生间，苏秋看着镜子里消瘦的自己。伸手抓了抓头发，头发掉了一缕。化疗后的副作用，他很早就发现自己得了癌症。

　　可发现也已经晚了，他没告诉任何人，听医生的建议做了化疗。化疗比他想像中的还要疼，每一次都感觉快挺不过来了。

　　不过化疗还是无法治好，只是多活几天罢了。随着病情越来越严重，化疗也不管用了。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几天，迫不得已说出来了。

　　药效逐渐失效，病痛越来越明显。苏秋走到自己房间，把包打开，里面都是大大小小的白色药瓶。

　　吃了药后苏秋脸色好了一点，癌症的病痛一般人是承受不了的，只是靠药来缓解。

　　苏秋靠着床头，等病痛好一些后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一阵夜风吹得窗帘飘摇，自己也清醒了点。

　　窗户外刚好有一颗梧桐树，随着微风几片落叶掉进房内。深秋的夜晚很宁静，能听清风吹过发出的“沙沙”声，伴随着家家户户的烟火，天上的星辰也异常灿烂。

　　苏秋看了一会，走到床头柜，把一副相册拿出。相册有些年了，棕色的封面上面还有个“秋”字。

　　一页一页翻过，每一页都有一张照片，从婴儿到少年最后到青年。一年一张，主人公不并说当然是苏秋。

　　在3、4页后，照片又多了一个主人公，比苏秋高一点。两人笑的很灿烂，背景是一颗梧桐树，就是窗外的那一颗。

　　翻到第17页后，主人公只剩下苏秋了，他还是笑着的可是眼里却看不出来。

　　苏秋看着照片，眼前出现了一个少年，在他梦里出现过很多次的少年。

　　少年站在太阳底下，整个人都发着光。画面一转，少年躺在一辆车面前一动不动，周围都是血。

　　“叶哥哥……叶哥哥……”

　　不管怎么苏秋喊那个少年，他都一动不动。鲜艳的红色布满整个场景，再慢慢褪去。眼前出现的是一名被白布盖着的少年，再然后是一块墓碑，上面是刻在苏秋脑子里，少年的笑脸。

　　――――
　　苏妈慢慢地接受了现实，尽可能不在苏秋面前流泪，可她每次偷偷哭苏秋都知道。

　　苏秋把工作辞后，每天都会去一个地方，都是他和叶哥哥美好回忆的地方。一坐就是一整天，其实也没什么看头，只是能让他想起那个人罢了。

　　过了十几年了，跟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这时他才感到时间易过。

　　之后他跟苏妈去扫墓，把手中的百合花放在两块墓碑前。上面印着照片的两个人很相似，是一对母子。

　　在那场车祸后，叶妈一夜衰老。那段时间她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一直盯着少年的照片。

　　时不时还叫声“小叶”声音沙哑又轻弱，没听见人回答，她就会疯了一样喊叫。想去找她的孩子，可站起来就跌倒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趴在地上哭喊。

　　一段时间过去后，叶妈好转一点了。苏秋每天都会来看叶妈，带她出去转转，让她心情好点。

　　直到有一天，苏秋像往日一样去叶妈家。他有备用钥匙，打开门，看到客厅里一片狼藉。地上都是碎了的瓷片和桌子上原本的东西。

　　“叶阿姨？……”

　　苏秋声音忍不住的颤抖，他打开房间的门，瞳孔紧缩。

　　昏暗的房间里，床边靠着一个人，手腕上有条很深的口子流了一地的血。另一只手上是一块瓷片，旁边是少年的照片。

　　那天后的第二天，他去了一家公司门前等着。

　　苏秋知道叶妈不可能无缘无故自杀，除了她受了什么刺激。

　　如果他调查了监控，监控拍到了一辆与这片小区格格不入的车停在小区楼下。紧接着车中走出了一位男人，他跟记忆中的少年有几分相似。

　　看到监控里拍到的男人从公司大门走出来，苏秋朝他走过去，二话不说就对着男人的脸一拳下去。

　　周围的劝阻苏秋都听不到，他只能听到叶妈哭着跟他说:“小秋……我什么都没了……”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打人。

　　――――
　　最后苏秋只能坐轮椅出去，他就干脆不出去了。头发也都掉没了，但那张清秀的脸还是很帅。

　　外面的梧桐树也秃了，冬天来了。不可思议下了小雪，那还是苏秋第一次看见雪，不过很快就停了。结了一层霜，第二天的太阳把这薄薄的雪霜也带走了。

　　苏秋每天都会翻那副相册，“妈，我觉得叶哥哥好像一直在保护我。”

　　苏妈一时没反应过来，苏秋喜欢小叶这件事她是知道的，也没有反对他俩的事，只要自己孩子开心就好，叶妈也是这么觉得。

　　只是她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苏秋提起那位少年，眼里还是会冒着光。

　　“是啊。”

　　在苏秋懂事后，好像就哭过两次。他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坚强。

　　――――
　　春天来了，阳光溢出枝头，梧桐树的花苞也开了。

　　苏秋躺在床上，他有幸在万物复苏的季节里死去，看着新生命的诞生。

　　死亡来临的时候，苏秋并没有感到害怕，他感到相当平静。脑子像录影带一样播放着他的一生，最后停在他17岁生日的那一天。

　　画面是两位少年在梧桐树下给予对方的承诺。

　　“我会永远保护你。”/“我会喜欢你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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