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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
萧铅华是家中独女,上有三位兄长,父亲早逝,兄妹四人皆由叔父抚养成人,叔父而后登基称帝,将她许配予宛州郡太守,前去宛城途中,竟逢北朝南下奔袭,一日即攻克外城,萧铅华因容貌姣好,被俘入宫为侍女,侍奉当朝皇帝的妹妹,韶阳公主。
韶阳公主性格豪爽,喜好骑射狩猎,萧铅华是公主的众侍女中唯一懂得驭马,便多次陪同公主到围场狩猎,一次巧遇也在狩猎的太子,太子喜欢他,当场就向公主讨要,公主要和太子私谈,遣走了身边的人,太子则只留下一个高大俊朗的随从,须臾之后,萧铅华就被太子带走,一夜之后才让她回返公主寝宫。
那不久,萧铅华给晋升为宫女,和另两位宫女一齐因皇命赐予皇后的兄长,顾秦为妾。当年小寒,萧铅华诞下麟儿,数月后,小她两岁的杨氏也诞下儿子,那时顾秦在城外任州刺史,孩子都满一岁了才回京,长子取名依,次子为尔。
杨氏因奶水不足,萧铅华便喂养着两个孩子,长子生来安静,不哭不闹,奶水还是粥水都肯喝,一次就吃饱,迟迟都不会讨。次子完全相反,胃口非常小,喂多了就吐,喂少了很快就哭闹,断奶还晚,养大实在不易,幸好长子聪明,弟弟断奶期时,就会用勺子给弟弟喂米粥。
那后来的几年,萧铅华和另两位妾侍陆续又生下儿子,老三是最年轻的妾侍,黎氏所生,是早产,出生后差点夭折,当时长子只有两岁,就懂得三弟脆弱,每晚紧靠着三弟而眠。杨氏再生一子的同年,萧铅华也再产子,是双胞,长的一模一样,那时长子和次子已经会走路,常常,长子就是背着三弟,牵着二弟,看顾着四弟、五弟,和六弟,六个健康的孩子在一起的画面,十分美好。
好景不长,黎氏再怀胎时,顾秦迎娶正妻,竟就是韶阳公主,公主尊贵,带来大量侍从和婢女,府中大部分院子和房间都给归属顾夫人,萧铅华和杨氏及黎氏必须三人共寝一室,孩子们没地方睡,顾夫人就命人在后院搭个草棚房,说以后家中庶子都睡那房。
由于府中人数增多,妾侍和孩子的粮食逐渐给扣,萧铅华和杨氏都尽可能给孩子们和待产的黎氏多留粮食,那机灵的长子竟能明白,并也学着这么做,一有机会得到多的粮食就藏起来带给弟弟吃,许是因为吃食不足,黎氏数次血崩,且又是早产,还是双胞,顾戚顾霸这俩幺子出生时,体积像只小狸子。
养大顾戚顾霸更是难,刚开始连奶水都不会自己吸,需要人为一点一滴地喂,萧铅华和黎氏轮流照顾,长子也要插手,总是背后带着一串的弟弟,双手还一边抱一个幺弟在哄。
萧铅华知道长子不是平凡人,年纪小小就懂人事,会照顾弟弟,还会教育弟弟,甚至不惜舍命跳进深不见底的湖里,救起被绑在竹篮扔进湖的七弟和八弟,然后跪在门外,从天黑求到天明,终得顾夫人的允许,让他的七弟八弟活下去。
萧铅华在给儿子梳理给湖水浸湿又让晚风吹干的头发时,问儿子说,“依儿,你若有能力在外头闯荡,就去吧。”
是萧铅华的预料之中,却非她心中期望,儿子给她的回答是:“我不闯荡,我要照顾姨娘,照顾弟弟,姨娘和弟弟在哪里,我就在那里。”
儿子的弟弟们,天未亮时都一齐走了,走之前他们来说,是大哥要他们先走,大哥晚些会追上他们,萧铅华闻言着实庆幸,孩子们总算都可以脱离这个对他们从未有善意的家。杨氏和萧氏不舍,她们嘱咐儿子打完仗就回家,萧铅华却没这么说,她把身上一块玉给顾武,要顾武把玉给大哥收,叮嘱说这块玉是家传的信物,不可以卖,也不需要还回给娘亲。
萧铅华以为从此不会再见到儿子,她为此感到高兴,她想象着她那俊逸如贵族的长子,策马奔驰在辽阔草原,那一头轻柔如闺女的黑发,恣意地飘扬在风中,她不想再梳理儿子那总是沾粘血块的发,不想再修补儿子破烂不堪的衣,不想再在心里祈求,儿子,你不要再向轻视你的人跪下,不要再认错,不要再请罚。
“父亲。”
萧铅华听说儿子回来,立刻跑出房间,见儿子已跪在他父亲跟前。
依儿,你别跪,他不是你的父亲。
“儿子不知于大人会看见儿子去王府,是儿子失算,儿子知错。”
别认错,你从来没有做错。
“父亲,儿子甘愿受罚,请父亲责罚。”
萧铅华跪伏到顾秦脚下,抱着她夫君的脚,声泪俱下恳求:“老爷,我求您,别打依儿,别打我的孩子。”
萧铅华知道她的能力微薄得撼动不了家中任何一人,就连她的儿子也不会配合她的请求。
“羊邢,把顾依拖到地下牢里,今日先鞭五十,关三日,再杖一百。”
会死的,这一定会把人给打死,为何?为何如此狠心?
萧铅华尖声哭喊,可无济于事,她被顾夫人的婢女给拖回房间,锁了起来。
“救救我儿!我儿不该如此枉死!我儿不该如此卑微!”无论如何拍打,那扇紧闭的门,终究没能撼动。
目睹这一切的顾业一句都没有求,他看得出他的主人这一次没有半点保留,顾依在他混浊的眼里已经没有价值,他只是一个野种,顾业很清楚,当时他请大夫给刚入门的三个妾侍把脉,检查身子是否无病,大夫就悄悄告诉他,有一人已经怀有身孕。
顾家能把顾依养到今日已是大恩,顾依竟吃里扒外,自己投靠了萧将军,还把弟弟们都送给人,若是饶过他,他把伤养好还是会跑,他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人,随大将军出征必然立功归来,到时地位扶摇直上,怎还会把顾家看在眼里?很大可能是会反咬回来。若是关着他,他那七个弟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为了救他们大哥,他们势必胡来,给顾家蒙羞。既然如此,唯一有利于顾家的解决方法,就是顾依得死,怎么死的?就说他得罪兆王,被兆王打死,兆王曾在大庭广众把他打得血流成河,全城有无数人证。
命数已定,怎么求都是徒然。顾业停步在通往地窖的入口外,脚下那口阴暗如无底深渊的坑,传出一下又一下鞭子的呼啸,和锁链的碰撞,依稀,有模糊地粘连在一串的呜咽,是顾依在叫,连日无止尽加注在他身上的痛苦,他终于无法沉默地承受。
羊邢是个武将,每一下手,都能把人活活打死。
顾依双手给一长长锁链拴在墙边,羊邢要他跪着受刑,他才刚把身子挺起,带勾的鞭子就毫不留情地挥下,分左右交替,交叉着刮过他的后背。
后背原来是已让王药严实地缠上黑纱,可黑纱如今早已全破烂掉落,王药那时一边缠一边唠叨,说,这黑纱是用上等药草熬的汤药染成,京城只有他王家药铺有这技艺,你以为药铺施医卖药能发家致富?才不呢,他们这王家独门黑纱,才是传内不传外的宝,将来顾尔要学的话,就看你这大哥怎么做人。
顾依没想多久,就回答王药:“以后你生儿子,我教他功夫。”
“那好,一言为定。”
和王药的一言为定在脑中盘旋,顾依由此联想,他现在死,还是不行。
身子疲软地撑着,双手艰苦地压在地上,顾依拉动锁链,锁链只在地上磨擦,他要起身,不停歇的鞭子却压制着他。
“别打了……羊大人……顾依求您……”当无能为力,能做的只剩于事无补的恳求。
“五十鞭,大公子,你受的住!”羊邢一边说,一边没停手,顾依能想象他咧开嘴的疯狂模样,他不是羊,他是疯狗。
“你爹气头上,这一顿打免不了,回头,你羊叔叔给你求个情啊!”意思上有好意的话,语气却不掩饰戏谑,顾依见过无数次这个人笑着往人背后挥下大砍刀的样子,他的乐趣就是杀人。
“四十九……”停顿了一下,顾依在自己粗重的喘息中,还能听到羊邢深深吸口大气的声音。
唰——鞭子夹带百斤内力地打在顾依背部正中,顾依再跪不住,重重地趴倒在湿漉的石地板,胸口一窒,喉中液体上涌,张嘴便吐出大口浓血。
意志在那一刻模糊得已经辨识不了自己是死还是活?眼皮合上时只听到耳中尖锐地嗡嗡声,将死之际,是这么空虚的吗?怎么没有别人说的那什么……回光返照?
耳鸣声一直持续到所有知觉都消失,不知过了多久,先恢复的知觉,是疼痛。
会痛就是没有死,这是思考恢复的第一个想法,顾依想睁眼,但眼皮给血迹粘着,他只能勉强撑开,他看到眼前有移动的影子,听见锁链的声响,原本捆在一起的手腕忽地松了开来。
“依儿,依儿,娘来了,你……你……”
顾依感觉手臂有人碰触,但碰一下就收回,他知是娘亲想扶他,却没有可以着手的地方。
“姨……娘……”顾依抬头,娘亲的手伸过来,用袖子擦试他脸,擦去了他眼皮的血,他才总算能睁眼看得清一些。
“依儿,夫人给你药,你吃,你别怕,夫人答应了给你说情,你撑一会儿,很快可以出去。”
一颗药丸递到嘴边,顾依抿着唇。
“吃吧,别求死,依儿,娘求你,你一定要活下去!”
“娘,你听我说的,去做一件事,好吗?”顾依说。
“你先把药吃了,娘给你把伤包起来,你慢慢再说。”
顾依看娘亲的手,看见衣袖底下几道细细的血痕,他张口,把递到嘴的药丸吞下。
活着如果会成为亲人的负担,那还是不活了,太难了。
“娘,您出门,往东走到第三个巷口,转左,再走到第二个,转右,您右手边见到的第一间府邸,是萧将军府,武儿琉儿在那里,您去找他们,等我好了,我去找你们。”
“萧……哪个萧将军?”
顾依吸气,浑身的痛楚瞬间加剧,他握住娘亲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将军承诺过……会照顾弟弟们,您……跟着去吧,武儿琉儿能照顾您,娘……您……现在……去吧……”
“依儿!儿啊,儿……”
顾依又陷入昏迷,他没有使出半点努力去维持清醒,他觉得那入喉的药一定能给他解脱,这或许是顾夫人唯一一次给他他想要的东西。
所以,当顾依再一次感受到痛楚,他真心地咒骂顾夫人的残忍。
血腥味很刺鼻,顾依以为是自己的血,可这味道太近鼻腔,他头脸却没有伤,当清醒度一点点增加,他感到贴着地的脸颊被粘稠的液体浸染,他睁眼,四周昏暗,室内只有一个灯笼照明,灯笼的照耀下,映着一个靠墙坐着的人影。
顾依抬头,看到那人影就是他娘亲,背靠着墙,脸倒向他看不见的那一侧,他先是看娘的脸,视线再往下,见到下垂在身边的手,浅色的袖子已给染污,那污在袖子以下蔓延,一直到地面,再流到他脸旁,刺激他的嗅觉。
是血。
顾依不相信他还能爬起身,但他爬起来了,他口干舌燥,竟还能叫出声。
“娘……”
把娘亲抱入怀,娘亲的脸贴在胸前,触感是冰冷。
顾依拿起娘亲的手,娘亲的手腕垂下,沾满血污的腕处已经干涸,娘亲身边有一把刀,那只是一把厨用的小刀。
顾依紧紧地搂着娘亲,狠狠地咬唇,克制着不应该发出来的哭嚎。
娘亲解了他的捆绑,给他带来武器,卸去他的负担,他不能白费娘亲苦心。
“娘,我们走,儿子带您走。”顾依细声地,低语在娘亲耳边。
顾依离开地窖,见天黑如墨,月影模糊,他抱着娘亲冰凉的身躯,回到他和弟弟们蜗居的草房,他看见府中守夜的侍卫在远处看,亦有人走去通报。
把娘亲安放在榻,用被子裹好,顾依自榻下捞出那把千牛刀,他了解他的弟弟,弟弟们过得虽苦,却不好虚荣,他们只要衣食,那些少主所赠之物,好看却无用的,他们都置于榻下。
御赐宝刀随手抛掷在地,顾依随手再捞出一汉服外袍,黑色打底织锦,金丝银线绣云罗暗纹,他把袍服系紧,扎起凌乱的发,再把娘亲牢牢绑于背上,娘亲的双手环绕在他脖子,他单手握着娘亲细嫩手臂,另一手握起刀。
刀出鞘,映在刀光下的第一人是顾业。
“大公子,你在干什么?你背着的是……是你姨娘?”
“是我娘。”顾依一步步走向门,顾业一步步地退。
“大公子,你……不能走!”
顾依停下,他见有人走来,步子粗鲁狂妄,是羊邢。
“师父。”顾依看向一脸不知所措的顾业,“顾依在此谢过,您过去的所有教导和照顾,从今往后,您不再是我们兄弟八人的师父,您不用再为我们用心。”
羊邢已经走到了五步之外,没再前进,而是双手叉腰而立,他衣襟敞开,袒露着胸膛和肚腹,嘴脸能见闪亮油光,粗野之极。
“顾依,谁让你出来?你爹要关你三日!快点来跟你干爹回去!要不听话,干爹就再抽你一顿!”
顾依左右扫视,算出四周不超五人,其中只有两人是随羊邢而来,另外的都是府中侍卫,这些侍卫见过他练功,不会不自量力和他动手。
“大公子,你……别乱来……”顾业走上来,伸手要拿顾依的刀。
“不要动。”顾依眼微垂,眼尾余光瞄顾业,幽幽地说:“那年你把戚儿霸儿装进篓子里时,我就已想杀你,你不要再动摇我对你的仁慈。”
阵风吹来,垂挂自屋檐的稻粟瑟瑟地响,一抹月光透过飘散的云层照在顾依斜置的刀,刀面反射寒光,刀是死物,映在刀面上的人影,自也不该活。
不做多余的对峙,顾依心中情仇分明,他直直走向羊邢,杀气与羊邢的狂气碰撞,羊邢呼喝‘停下’,顾依矮身挥刀,往羊邢腰下齐膝砍去。
“找死!”羊邢退,身后随从给他递刀,顾依转身一个飞跃,刀带万钧之势自羊邢头顶砸,羊邢举刀挡,顾依半空改砍为刺,刀身探入羊邢举刀的臂弯,刀往内削就能断羊头,他往外斜挑,羊邢刀给挑脱手,顾依落地蹲下,手一收再一斩,千牛刀果然不愧为宝刀,鲜血自羊邢膝间喷出,膝骨如干柴般被刀劈开。
羊邢身子往后落,齐膝而断的双腿一前一后躺倒在血泊。
“这笔账是谁的?你清楚。”顾依习惯性地抖刀,不知这刀毫不沾血。
羊邢凄厉的惨叫尖厉刺耳,顾依挺立于萧萧寒风中,无人近身。
离开牢笼的门就在旁,顾依仰头看天,其实正门还是北门,他从不在乎,反正,门里都是一样的黑暗,他松开手,千牛刀落地的霎那,他飞身跃墙,轻盈落地,他闻一声鸡啼,盖过了羊邢的哭嚎。
顾依站起身,双手稳稳地拖着娘亲,他往东走,到第三个巷口转左,来到第二个巷口转右,就见一壮观府邸,朱漆大门外立着两只石狮子,上方悬着金漆牌匾,书‘大将军府’,门外站着俩披甲护卫。
“来者何人?此为萧大将军府,有事就报,无事快走。”
顾依站在门前,挺着一口气不倒。
“顾依,来见,萧将军。”
“啥?说啥?”
“说的好像是顾……哎,你顾家的人?是顾大公子?”
顾依点头。
“将军确实在等顾大公子,不过……你有没有凭证?”
凭证?不过是家里一个奴隶,哪里有什么凭证?顾依摸向空无一物的腰带,见娘亲衣饰落下一麻布袋,是他很久以前领第一次军饷,留着等到回家给娘亲时用的那袋子,他缓出一手,摘下那袋子,递向护卫。
“我有些钱,您们拿去,请让我在这里等萧将军起床。”
“你这怪人!我们又没讨钱!你等着,我去问问。”
一个护卫开了门进去,自门内传出虎虎挥着大刀的风声,接着是一声‘好’,那是萧寅,豪迈地赞了一句后就说:“小戚儿厉害呀!个子那么小,挥那么大的刀!谁教哒?”
门没有关上,留着道缝,顾依听见七弟‘哑哑’的叫声,接着是顾寺说:“我们大哥教的,说打仗得会长兵器,短兵器危险。”
“打仗哪能怕危险,你们大哥还怕死?”萧寅说。
“大哥不怕死,大哥不让我们死。”顾武顾琉异口同声,默契如昔。
“将军,我是专练短兵器,我负责保护大哥的。”这是顾尔。
“你大哥哪需要你保护,他带你在身边是要保护你。”王药居然也在。
顾依禁不住想到娘亲,王药还能不能救活娘亲?他没再听到有熟悉的说话声传出来,回过神时,只见大门敞开,萧寅率先出来,哈哈笑着说:“贤弟,你总算来了!”
“萧大哥。”顾依已抬不起头,他看着脚下,见自己的血已经沾污地面。
“怎么了你?你背的谁啊?”
“大哥!”“大哥!”
“顾依。”
听到王药的话声就在耳边,顾依吃力地抬起头,握住王药手腕,“我娘……你……救救我娘……”
那是顾依仅剩的一口气了,话说完,他眼前便是黑暗,吸不入气,听不见声,他依然懊恼,为何处于生死边缘,他内心却只有空虚?他这一生,难道活得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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