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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
翌日清早,江呈是被楼下小童叫卖杏花的声音吵醒的。昨晚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窸窣雨声,正是好眠时候,换成在江家,他必然要睡到日上三竿、太阳照在脸上,才舍得起来。可惜这里不比江家宁静,除却乖乖爬起来,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从窗边伸出脑袋,薄薄酥酥的春雨落在头顶。江呈努力把头伸长些,想看看隔壁林榭有没有醒。可惜经过上次从酒楼里摔出去的惨痛经历,他对窗扇总存畏惧之情,探头的动作难免畏手畏脚,只看清林榭房间的窗子牢牢关着,并不能看到里面的景象。
没了江小缇叩门送早饭,江呈只能自己去附近早点摊买。点上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并不比府上那些杏仁酥、豆腐脑、螃蟹粥差。他吃饱喝足,想到林榭房门未开,想必是还没起来,于是也给他叫上一份带回去。
林榭约莫是已经起身,给他开门的时候衣冠整齐,不像急急忙忙从床上爬起的样子。
江呈收获一句“谢谢”,不免有些失望,他今天起得这么早,没想到还是没见到林榭睡眼惺忪。不过江湖人,想必要早起练剑、打拳,其刻苦程度,不是他能想象的,也许林榭起得这么早,便是舞剑去了。
等到日上中天,隔壁房门嘎吱一声响,而后又被合上,是林榭外出。
昨天就打听过,今天武林大会在城北摆擂台,到时候各门各派的新人,都会上去试上一试,权当是接受前辈们的检验。若有高手要上,也全凭心意,并不多加拘束,但为了安全起见,武林大会的主办人菩提掌门林清和秦川掌门林榭都会坐阵,整日不歇,为各位好汉提供展示的舞台。
听起来就累得慌。
江呈不慌不忙把从家里带来的松花瓜子嗑完两斤,才收拾收拾房间,将门锁上,往城北擂台去。他既不会打架,又不懂武功,不能上台,也不会欣赏,只是去看个热闹,顺便看看林榭,因此无需着急,且从容来。
昨夜虽下过一场雨,今天太阳已经升起,走在街上,虽然阳光温煦,但总有灼热感,毕竟春天已经来了。
抵达擂台的时候,台上已经开打,江呈被阳光晒得有点睁不看眼,以手挡住,只看得眼花缭乱。他定睛看一会,发觉自己实在是看不下去,乖乖收回目光,开始找林榭坐在哪。
擂台是借了一座酒楼搭起来的,大堂的桌凳都被收走,空出偌大一个地方,用红木搭台供比试,他站在门口这边,和乌泱泱一群人挤在一起,离擂台不算近。擂台的另一端则是三三两两摆几张桌子,桌面摆好美酒佳肴,方便各门派掌门,以及南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坐着观看。
提前问过江小缇,今天江封一整天都在家里修剪宝贝盆栽,没有凑这个热闹的打算,江呈因此更加肆无忌惮,踮起脚尖来,四处张望,想看看林榭坐在哪处。
找人者恒被找之,他没看到林榭,倒是有人看到了他——
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本来翘腿饮茶,一副索然无味的模样,并不看擂台上打来打去,而是盯着门口发呆。看到江呈之后,她马上跳起来招手,一张脸上是桃花般的笑容,十分明艳、十分灼眼。
“江呈!”她喊。
长相是温柔的长相,嗓门却十足泼辣。
糟糕,江呈马上用扇子捂住脑袋,悄悄弯起腰,想要假装没听到,从旁边溜走。
然而对方却没有让他如意的打算,见他弯腰,马上一叠声喊:“江呈,别躲了,我看到你了,就在正中间!”
江呈尴尬直回腰,抖出扇面,迅速摆出风度翩翩的公子姿态:“好巧,好巧。”
看起来波澜不惊,只有他知道自己内心多么抓狂,不巧,太不巧了。一来,他没打算今天露面,只是外出溜达的时候顺带过去看一眼林榭,二来,眼前这个朝他走来的小姑娘,正是他的克星,亦为他此生最不想遇见之人榜首,连谢必岚都要排在后面。
“许荧荧。”
江呈咬牙切齿,不露声色地把自己被此人握住的衣袖扯回来,一扯,没扯动,他并不放弃,仍然孜孜不倦、不断加大力气,誓不被牵着走。“你我压根不熟,”江呈不情不愿,被从人群里拉出来,低声说,“何苦拉我?”
许荧荧也压低声音,她今天穿红衣,像一朵飒沓杜鹃,凑近江呈时,引得周围人惊叫连连——一半是被惊艳的,一半是她推人时,被她巨大的手劲给吓的。
“左右无事,闲来玩玩。今天我被我爹拖出来坐了一个上午,要多没劲有多没劲。”
江呈继续维持风度,向左右人点头示意,轻道:“你不是爱打架,怎么就无聊了?”
“要么打不过我,要么把我摁在地上打,都没有水平跟我差不多的,没意思。”许荧荧满脸笑意,将江呈按在自己座位旁的红木凳上,力气之大,令江呈这样一个成年男子都无从反抗。
不愧是习武之人,虽然武艺未必高超,但平时扎过的马步,吃过的饭,总没有白费,都化成了摁人时的底气。江呈思及自己平日写写画画的爱好,实在没有挣扎的可能性,于是一腔怨气也散尽,笑容都不再苦涩了——
谁让你打不过人家呢?
许家只有许荧荧来,身后站立四五个小厮,威风凛凛,配上她大刀金马的坐姿,虽然是南城三大世家之一,但看起来和身后的武林人更为相似,坐在此处非但不突兀,反而十分融洽,好像鱼入大海,自由自在。
江呈不必跟许家家丁打招呼,但跟菩提掌门林清还是要行礼的。他跟在许荧荧后面,目不斜视,对打得砰砰响的擂台也没了兴趣,只求身边端坐的武林人们不要对他多加关注,于是更加低眉顺眼,把腰悄悄弯起,几乎是从他们面前溜过去的。
待到主桌前,只听许荧荧恶狠狠道:“抬起头来!”
虽然说是恶狠狠,但因为不能被林清等人听见,声音放得很低,听起来非但不狠,还有点怂怂的,江呈险些脑补出一个同样蔫头蔫脑的许荧荧。然而此时不容多想,是丢不得分寸的,他很快抬起头,挂上见人待客常有的笑,伸出一只手,朝向林清,道:“林掌门好。”
他态度谦和,又是许荧荧带来,林清很快也反应过来,笑着握住,点头致意:“这位是?”
他年纪不大,大约比江呈大上十来岁,此时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许荧荧接上话头:“是江家的公子。”
他二人又说过几句闲话,江呈一只耳朵听着,眼睛圆溜溜地转,四处找刚才没找到的林榭。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上天入地找寻无门,他只好撇回头灰溜溜地朝向正在客套的许荧荧和林清。
虽然刁蛮,但许荧荧到底也是世家儿女,该郑重时也必然是拿得出手的,此时她敛了周身光华气度,看起来颇知书达理,笑的时候微微抿嘴,以手挡住,确然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反观旁边发呆的江呈,早先贼眉鼠眼被从人群里揪出来,后来又四处乱看,此时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实在是贻笑大方。
江呈倒是不以为意,他不怎么说话的确不好,但同林清一起坐的另一人也是一言不发。想到此处,他才想起,自己还没看看谁同林清一起坐的,按他的设想,应该也是菩提人,比如大弟子一类的。
他抱着找大弟子的想法望过去,先是扫到了桌上摆的一壶好茶、两盘点心,而后才看到非常好看的一张脸,棱角分明,眼尾上挑,是剑锋的弧度,凛冽寒凉——
是林榭。
林榭见他望过来,先前迷茫的脸上很快绽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便也心下一软,微微点头,就当打过招呼。
江呈得他一个颔首,笑得更灿烂,连听许荧荧的套话都听得更耐心,时而还插上两句、笑上两声,许荧荧狐疑地回头看他,心想江呈今天莫不是被雷劈了,好端端的如此快活。
坐回桌旁,江呈朝许荧荧要杯清酒,一口气喝了。许荧荧本来已经忘记刚才自己的疑惑,现在又想起来,看到江呈满脸春风,更加不解:“你怎么这么开心?”
江呈并不拿正眼看她,冷静道:“你不懂。”
许荧荧不以为意,她的目的并不是给江呈添堵,只是拉个人陪自己一块坐着打发时间,因此哪怕江呈心情颇佳,她也全不受影响,找小二要了一碟酱牛肉佐酒。
正吃着喝着,江呈在一旁幽幽发问,许荧荧原来正边吃边看,十分投入,完全忘记还有个被拉过的江呈,只听见他道:“好看么?”
许荧荧放下筷子,扫他两眼,不买账:“有话直说,套什么近乎?我俩不熟。”
江呈叹气:“女侠聪慧。”
和谢必岚完全不同,和许荧荧说话非常轻松,只需轻轻一点,她就能领会到个中真意。虽然语气不好、态度倨傲,但江呈求之不得,宁愿跟她说上一百句,也不想搭理温温柔柔的谢公子。
他以扇遮面,神秘道:“苍梧,听过吗?”
许荧荧对他的动作无语,伸出手打下他的扇子:“不必故弄玄虚,没人会对我们的谈话感兴趣的。”
她夹一筷子牛肉,饮一口烈酒:“是不是那个暗杀组织?”
江呈连连点头。
许荧荧继续道:“听是听过的,不过也不算特别了解,好像收的酬劳很高,万金出一次手。”
铛啷一声,江呈手中的杯子落在桌面上,囫囵转了一个圈,发出清脆响声。许荧荧眼明手快把它捞起来,以免落到地上发出更大的噪音。
“这么贵,”江呈瞠目结舌,“那万一没得手怎么办?”
“没得手就没得手呗,”许荧荧道,“都说了是一万金出一次手,不是一万金买一条命,你替人家操什么心,难道你也想买凶杀人?”
“我才不要。”江呈道。
那昨天谢必岚拿走的箭岂不是非常值钱?早知道这样,自己也多摸摸看看,那可是一万金哪!
江呈不死心,又凑上去问:“这个暗杀组织,真能一击就成功吗?”
许荧荧点头:“基本吧,不然也不敢收这个价钱。能从苍梧手底下逃过的,我是没见过。”
江呈心如死灰。真的是一万金一柄的箭啊,他在心里默默流泪。
许荧荧见他没答,转头看到他生无可恋的脸,疑惑道:“怎么?你有朋友碰上了?你哪个朋友这么值钱,我怎么不认识,不会是那个传说中的谢必岚吧?”
听到这个名字,江呈心如刀绞,连答话的力气都没了,连连喝下几杯清酒,才缓过气来:“不是他,话说起来,你俩到现在还没见过面吗?”
同是南城世家,按理说谢、江、许三家理应交好,但奇怪的是,谢家和江家虽然是世交,平日里也颇多往来,但两家同许家都并不熟悉,不是那种不会特意摆酒、但遇上还会点头的客套关系,而是平日素无往来,在街上擦肩而过也互不相识的陌生。若不是机缘巧合,江呈也不会认识许荧荧,且他俩的关系,说非常亲近也不是,只能说许荧荧性格爽朗泼辣,江呈风趣随和,某些程度上还是投缘的,因此才同彼此偶有往来。至于不常出门的谢必岚,自然没有认识许荧荧的机会。
“见他做什么?”许荧荧很奇怪。
她顺手叫人把清酒撤了,换上两三壶刚试过的烈酒,给江呈倒一杯:“试试这个,我刚喝过的繁刀酒,好喝。”
江呈接过,微微试一口,确实烈而美味,像刀刮过喉咙,带来阵阵刺痛感,但痛感消失后绵长的回味,是淡淡的辛辣和甘甜。他一口饮尽,又讨要几杯,学着许荧荧,架起脚来看人打架。
日上中天,弟子们该打的都打过,现在轮到各门各派的高手过招,一般此类场合,为了避免难堪,说是说自由比试,但只有提前约好的同伴,才会上擂台过过招。非但如此,在台上比试时,也很少货真价实地出招,往往只是虚虚晃两回,只求好看,既给彼此留足面子,又满足百姓看热闹的心愿。
打拳的两个所谓高手下台,江呈给自己倒满第五杯酒,正准备喝,被对面人群中突然爆发的掌声和欢呼声吓了一跳,险些把酒都给洒了。他把杯子放回桌上,想问问许荧荧怎么回事,扭头看见,原本散在椅子上的许荧荧今天头一回坐直,双目放光,好像老鼠看见大米,炯炯有神。
他顺着许荧荧目光看过去,见原来是林榭站起来,正往中央走。林榭目不斜视,脚步平缓,江呈只好在一片嘈杂中,拉开嗓门,凑到许荧荧旁边,问:“这怎么了?林掌门起身做什么?有人闹事吗?”
不怪他瞎想,只是确实不明白,除了有人砸场子之外,还有什么事会让林榭起身。
许荧荧抽空回头看他一眼,神采奕奕:“打架,菩提和秦川打!”
听了她的话,江呈这才留意,原来林清也起身了,刚才只顾着看林榭,一时忘记主桌上还有这个人。
他二人往台上走去,从小厮手里各抽了一把剑,确实是要比试的意思。
江呈四顾茫然,只看见喧哗的人群,一阵阵喝彩声涌来,衬得他更加像个格格不入的门外汉。于是他也放弃再追问许荧荧的打算,默然喝下酒,静静看台上。
林榭的背素来挺得很直,江呈是知道的,今天看他站在稍高处的擂台上,着白衣,单手执剑,不由得想起颇负盛名的秦川雪松来。林榭面无表情,另一边林清则脸带微笑,似乎不把这场比试放在心上,拔剑的动作也行云流水、格外轻松。
“菩提使剑么?”江呈问。
许荧荧摇头:“好像是拂尘,可能二者兼修吧。”
话音刚落,台上林清已经动了——
一道灰影掠过眼前,还能闻见淡淡的檀香气,但下一秒香气的主人已经到了擂台的另一端,擂台虽说不大,但这轻灵的身姿和果断的速度,连江呈都不由得提起心来。
林清足尖点地,停在林榭不远处,眨眼间便将原来放在身后的剑顺势拔出,剑尖朝前,直刺向林榭。他挑的是重剑,据说有十来斤,看起来却只像个轻飘飘的小玩意。
当啷一声响,两剑相交,都只是下人随手送上的剑,剑身在这碰撞下微微颤动,好像在无声地战栗。幸好两剑很快分离,一道短而平的剑光划过,林榭收剑之后顺势变招,从上方劈向林清,虽然他从头到尾都没动过,只是平静而笔直的站着,但哪怕场外的江呈也能看出来,这一剑,恐怕有千钧之力。
林清后退两步,将剑举过头顶,接下这一招,手臂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林榭到底是林榭啊……”许荧荧喃喃道。
在她感慨的同时,两人已经快速过完几招,一时间台上银光闪烁,剑鸣声不断传来。林清原来应该是不擅剑的,他身姿轻灵,翩如云鹤,使剑却总有滞涩之感,想来应该是之前用惯拂尘,一时间不习惯这么沉重的武器。
和林清的眼花缭乱比,林榭非常稳重,他看起来好像比林清更像一个而立之年的剑客,招式古朴,稳如洪钟,只有最简单的刺、劈、收等简单动作。然而刺灵活、劈有力,收迅速,再寻常的招式在他手上也有不一样的光彩和威力,并不能称得上迅疾的动作里,藏着的是最简单的剑心,与最纯粹的剑意。
大道至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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