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燕小乙X范若若]堕海

　　入夜，已是三更。
　　皇宫的夜晚向来阴郁，除了昼夜长明的皇帝寝宫，本该分拨于嫔妃与皇子居住的宫殿凄清冷落，夜风无孔不入，于空屋梁柱中呜呜作响，怪声忽而呜咽，忽而凄厉，似新鬼夜哭。三年前发生在这座皇城中的惨烈往事虽无人亲见，耳闻的只言片语已令人不寒而栗，不禁怀疑是否便是怨魂不曾离去的恨意。长廊上宫女们匆匆而过，脚步轻得就像正经过一座稻草搭成的桥，风大一些便会将她们吹走。
　　御花园正中的一口古井倒映着苍白的月牙，云层下藏匿着暗淡无光的星辰，遮住了无数探究的眼。
　　在仿佛要淹没天地的无边寂静中，远方兀然响起马蹄声，那声音并不十分响亮，却有如雷鸣惊夜，由远及近，一路疾驰而来。

　　骏马遍体黑色，乘者一身黑甲，一人一骑，孤影融于化不开的夜色，自京都城外长驱直入，穿越了大半个京都城，踏过五龙桥，直到宫墙之下，立于宫门之前。
　　男人翻身下马，前来问询的禁军见他面容，齐齐跪下行礼。
　　宫门缓缓打开，背负长弓的男人独自走过寂寥宽宏的皇城广场。男人身材高大，一身黑甲，甲胄上浓重血迹早已干涸，随着他的步伐，金属碰撞之声铿然，空旷平地如起杀声。
　　漫天薄云忽地散开了，月光淡淡照在他的脸庞上，那张英俊逼人的脸依然年轻，只是眉间颇有风霜之色。凄迷月华在血痕斑驳的铠甲上积起新雪，空弦长弓金光隐隐，似有火灵盘踞其上，沙场浴血百战万人屠的煞气震慑着阴影中不安分的亡魂。
　　后宫漆黑，只有皇帝寝宫灯火通明，不见窗前映出人影，身处南庆权力巅峰的那位天子，此刻似乎已睡下了。
　　侍奉皇帝的姚太监早已在宫门前候着，见男人到来便急忙上前迎接：“恭贺燕王殿下大胜归来，陛下十分欣喜。”
　　男人停下脚步，并没有回答，姚太监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道：“陛下已经就寝了。”
　　男人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你可以下去了。”
　　姚太监缩了缩脖子，眼前的男人便是曾经的燕大都督，如今南庆历史上唯一的异姓王，他每次入宫时自己面对的压力简直像一座高山，几乎要喘不过气，同为国之栋梁，陛下左膀右臂的澹泊公小范大人，可就好相处得多了。
　　像今晚这样，不召不宣直闯陛下寝宫，是与陛下有亲缘关系的小范大人也未必敢做的大不敬之事，但身为太监首领的自己偏偏还拦不得，毕竟这位和陛下的关系，可是这座南庆皇宫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姚太监低着头，躬身退下了。
　　无需传令，原本负责守卫皇帝寝宫的大内侍卫纷纷恭敬地向男人行礼，然后离开。他们心中深深敬畏着这位被称为南庆神弓的燕王，既然燕王在这里，陛下的安危自然无需担忧。
　　脚步声渐渐不可听闻，偌大的宫殿内外便只剩了这南庆权力最大的两个人。
　　……已经睡下了吗？男人站在原地迟疑了一瞬，没有伸手推门，而是跃上了屋顶。
　　他疾走几步，在屋顶正脊上坐下，反手取下长弓横放在膝上。他回来迟了一些，不想打扰那人，他愿意在这里守到天明。

　　他环顾四周，这座皇宫还是如多年前一般阴森冷清，远方的宫墙在黑夜中越发显得高不可攀，一方天空被切割成方方正正的一块，锁在这四面高墙之中。他曾经在这里担任过大内侍卫统领，在漫长的黑夜里静坐聆听刺客的声息，手中握着那张缠金丝长弓。许多个夜晚就像流水般穷极无聊地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有人行刺或是没有，他想张弓射箭吗？他会期待什么，又想得到什么？他的心空空如也，利用他的人希望他只做一张杀人的弓，他其实并不介意。
　　可是后来却不同了。
　　他微微闭眼，下方平缓的呼吸声在耳中清晰可闻，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他还要等一个时辰，并不是很久。
　　风声微乱，冰凉地拂过他的脸颊。
　　他无声地冷笑，还有几只需要出手打发掉的老鼠，或许会令这等待时间过得更快一些。
　　从身法和武器碰撞声，他已经判断出对方的身份。
　　三个九品的好手，带着剑，应当是东夷城的刺客。失去了大宗师庇佑的东夷城，苟延残喘了几年，如今北齐覆灭，唇亡齿寒，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么？
　　既然敢做出这种事，看来也没有抓活口的需要了。
　　他弯弓发箭，连珠三箭分射三人，只听见半空惊雷乍响，自三个方向而来的影子均发出一声闷哼，跌落在地。
　　他不打算离开这里亲自追击，九品的实力，中一箭或许不会即死，但也已没有反抗的余力。若是那些大内侍卫连这一点事都做不好，那么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但那三人中竟有一人继续前进，已到了宫前的空地上。他不禁有些惊讶，那一箭射穿了那人的右胸，已毁了那人肺部，居然还能坚持刺杀？四顾剑的门人倒是和他们那疯子师父有几分相似。他冷漠地再次张弓搭箭，瞄准了那人的咽喉。但那人却突然停下了，遮面黑布的眼孔中两只眸子朝他在的地方望来，有些不敢相信地道：“天下第一神箭，燕小乙？”
　　那人的声音勉强维持着平稳，但话语里掩饰不了虚弱之意。
　　燕小乙维持着瞄准的姿势，冷冷道：“承蒙赞誉。阁下前来行刺我大庆皇帝，可还想屈膝求饶？”
　　“居然真的是你。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回了京都，是我们的失误。”那人慢慢吐出一口长气，似乎十分失望，“若是你今夜不在，那女人定然死了。”
　　燕小乙并不理会他说了什么，眼神越发狠厉，道：“四顾剑门下十三把剑，今夜折了三把，剩下十把，燕某日后定会一一讨教。”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那人却知道这绝非虚言恫吓，咳出几口血，知自己生还无望，忽然道：“武学上是我技不如人，不过，也不比你当那女人的男宠是什……”
　　他话没有说完，箭风将他的嗓音逼在喉咙里无法发出，一道乌光如暗夜飞电，黑色羽箭贯穿了他的咽喉，余力犹未竭，深深插在地面青砖之中，直没到尾羽。
　　刺客的尸体重重倒在地上，一声闷响，鲜血在地面蜿蜒流淌。

　　殿中传来摸索起身的响动，窗上映出一个披散长发的纤细身影。
　　方才太吵，惊醒了她。燕小乙收起弓箭，心中竟有些慌乱，他们已是一年未见，不知她还好么？他做到了他的承诺，将北齐打下来送给她，她会高兴么？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身着明黄色龙纹丝绸长袍的女子站在门口，见到站在门外等候的男人，她眼睛一亮，还未开口，燕小乙单膝跪地，下拜道：“陛下，臣回来了。”
　　他的手臂被挽住了，柔软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庞，指尖轻轻从额头抚过他的鼻梁，又划过他的唇。他没有抬头，仍然跪在地上不动，耳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你终于回来了。”
　　她缓缓道：“为什么不抬头？”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他身前，可他却不敢看她，低声道：“臣深夜进宫，惊扰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他听见她清脆的笑声，就像以前她听他努力搜肠刮肚为她讲军中趣闻时那样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她笑了一阵，忽然认认真真地说：“我的大将军，我的燕王居然对我这么生疏，我很伤心。”
　　“……”燕小乙沉默不语，她的热度忽地离他更近了，温软的唇贴上了他的唇，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后，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悄声说：“我不想动，你抱我。”
　　“臣……领旨。”燕小乙顿了一顿，站起身来，手臂托起她的纤腰，将她打横抱起。
　　“哥哥以前提过一句诗，我一直很想试一试。”安安分分窝在他怀里的她忽然想到什么，指节敲了敲他的铠甲，当当有声。
　　“什么？”他将她抱到龙床之上，塞进被子里，她还能再睡一会，还有一个时辰不到天便亮了，他自会陪她上朝。
　　她将被子拉上，蒙住半张脸，说话也瓮声瓮气的，“‘朕与将军解战袍’。”
　　“……”燕小乙不禁失笑，“若是陛下想要的话，臣定当配合。”
　　“三年了啊。”她望着绣着五爪金龙的幔帐，朝半空伸出一只手，虚握了一下，喃喃道。
　　“是。”燕小乙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将白皙纤长的五指拢在自己掌心，感到指尖微有凉意。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么？”她偏过头盯着他看，玩笑的语气，眸中却有隐藏得极好的一丝期盼之色。
　　“除非陛下不再需要我了。”她的眼神他自然能懂，燕小乙笑了笑，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吻。

　　三年前京都一战，沧州征北大营十万精兵千里奔袭，便如十万头凶狠的饿狼，横扫了包围皇城的叛军。这一战，庆国神弓之名威震天下。五千长弓营轻骑如鬼魅利箭，千里之遥只花费一日，借夜色掩护逼近岌岌可危的京都城。燕小乙孤身入城，亲见城门司统领张德清，十三城门司投向北大营，将叛军断为两截。被留在城外接应的军队短短时间内便被歼灭，围攻皇宫的叛军反过来变为了困兽，短兵相接时十余名将领均死于一箭穿喉，无人发号施令的军队随即溃败，燕小乙长弓所指，乱党尽伏诛。
　　不服者被清洗殆尽，京都街头尸首如山，血流成河，血腥味月余始消。
　　虽然有鉴察院小范大人的全力支持，但拥陛下成功登基的决定性力量仍是手握军队的燕小乙。纵然陛下亲笔诏书赐封燕王之位是毫无先例之举，定鼎之功，令许多心有不满的文臣都不得不闭上了嘴。
　　庆历八年，李家皇室灭亡，当今天子登基，改年号为承安。
　　现已是承安三年，朝廷政局彻底稳定，天子牢牢坐稳龙椅，国内再无反叛力量。
　　如今的陛下虽然看起来文弱，面上也是温善可亲，但朝廷文武百官立于玉阶下无不战战兢兢。
　　前朝李姓皇室几乎在父子兄弟的自相残杀中灭族，其中若是与陛下毫无关系，怕是无人会信。
　　然而种种传说均是捕风捉影，鉴察院八处几轮肃清之后，宫中下旨，私传谣言之人杀无赦。圣旨下达的三日内便斩首百余，从此再无人敢言。
　　虽然得位之事颇有暧昧，但陛下自登基后，励精图治，更是提拔录用了一批寒门官员，大力整治内库腐败，轻徭薄赋。即便是始终难以摆脱偏见眼光的老臣也不得不承认，天子谋略眼光均是难得明主。而朝堂之上，文有澹泊公坐镇鉴察院，武有燕王统天下之兵，三年前的内耗损伤在休养中渐渐恢复，骎骎然有一统天下之势。
　　九州归一，四海承平之景已成为南庆国民心中逐渐清晰的期望。
　　范家有女，名为若若，当年的京都第一才女，便是当今南庆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也是在之后的漫长时间中，正史记载的唯一一位女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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