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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霁四
燕小乙当晚做了噩梦,梦里他正站在高楼之上,四周烈火熊熊,天空降下大雪。
周遭事物朦胧不清,他的视线中只有白茫茫的雪花在半空飞舞,又簌簌而落,被大火吞噬。
那雪花似与寻常不同,入火不融,而是剧烈地燃烧起来,绽开凄厉血色。
大火焚雪之景颇为奇异,他往前迈了一步,足底碰到一个硬物,他低头看去,是一把遍体黑色的长弓,弓背有金丝作饰,应当是名贵之物,只是弓弦已断,弓背更是折为两截,显然已经彻底废了。
四下安静,连风声都无,空中一轮明月冷冷地照耀着这一切,显得凄清又诡异。
他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胸口冰冷,孤家寡人,苟且偷生,与这景致倒是相配。他将断弓捡起,握在手中,只觉得一阵尖锐的痛感自弓背断裂处传至自己身体中,他缓缓将两段断弓拼到一处,全不顾那疼痛愈发剧烈,就像自己脊骨被折断了。
一个疑惑渐渐自他心底浮起:弓断了,我却为何还活着?
脚底地板剧烈震动起来,高楼坍塌仅在顷刻之间。
“小乙?小乙!”耳边有人惊慌地喊着他的名字,接着一阵冰凉从脖颈渗到后背,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梦境消散,他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反手将木十四塞在他背上的湿毛巾取出,展臂一扬,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糊在正要往一侧躲开的木十四脸上。
“小乙你没事啊,那我就放心了。”木十四假咳两声,把被井水浸透的冷毛巾从自己脸上拿了下来。
“大半夜不睡觉,你在做什么?”窗外还是黑沉沉的夜,燕小乙感到自己背上湿了一大片,有些无语。
“今天看你从若若姑娘那里回来就一直不对劲,刚刚又在隔壁听见你不知在大喊些什么,我有点担心,就过来看看你。”木十四从床旁扯了张板凳坐下了,一边盯着他,似乎在看他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你听见我在大喊大叫?”燕小乙奇道,虽然惊醒后那股孤愤之意顿时消隐无踪,但大概梦到了些什么他还有印象,他看着自己空着的双手,想起那张弓,忽然沉默了。
“也可能没有,反正就是动静很大。”木十四摆了摆手,话题一转,“今天若若姑娘到底和你说什么了,我看你晚饭都没吃几口,以前一口气吃三根羊腿的胃口哪去了?太不正常了。”
“若若小姐给我讲了个故事,不知是她自己的经历,还是身边亲近之人的。”燕小乙起身换了件干衣服,“结果我不太会说话,让她不开心了。”
“姑娘家就是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什么话本小说,看得自己都分不清楚是不是真的,你也别太纠结。说错了话也正常,毕竟俗话怎么说来着,姑娘的心思海底针,你猜得着才奇怪。”木十四用毛巾擦了把脸,又问道,“你还要去她那里几次?”
“应该只剩下最后一次了。”燕小乙想了想,“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我想着也该算算费用了,也不能让人家姑娘给你白白看病。”木十四起身要走,“你前天打猎的猎物,多的那些托老孙叔赶集的时候捎去卖了,明天他也该回来了。”
“等等,我也有事要问你。”燕小乙叫住了他。
木十四的脚步不禁微微一颤,他背对着燕小乙,还没有转过身来,“什么问题这么重要,得大晚上问?”说着他又故意叹了口气,“不是又和若若姑娘有关吧?在她面前说错一句话就可以半宿闷闷不乐,还搞得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小乙我也是服了你了。”
“我以前常用的那把弓可是丢了?”燕小乙问道,“若是丢了,既然明日便有些余钱,我想做一把一样的。”
“怎么,就看不上我做的那把弓了?我手艺也不差。”木十四一瞬间神经紧绷起来,他不确定燕小乙这句问话真的只是字面意义而已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黑色更合我心意,涂个漆就行。”燕小乙将床头的杉木弓取下,放在膝上细看,“不知我以前常用的是否便是黑弓?”
“你想太多了。你那时和我一样,在军营里穷的叮当响,长官发什么是什么,还由得你挑三拣四不是?”木十四摇摇头,“至于你的弓,命都差点没了,还来得及给你把弓一起捡回来吗?”
“十四,我们到底多久没见了?”燕小乙突然问他。
“……小乙,你到底想问什么,不如直说吧。”木十四这次是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重新坐下了,他看着燕小乙的眼睛,苦涩一笑,“我们八年没见了。因为我腿瘸了,没法回去见你。”
“……那时的我便会认为你是拖累么?”燕小乙心中涌起阵阵怆然,“你既然是我朋友,难道我会不配当你朋友吗?”
“哈哈,你果然是这个反应。”木十四哈哈大笑,“我的事不用多说,反正我在这里活的也挺好。”说着他语气变得郑重,“小乙,你想问你自己的事,对么?也该问了,我早觉得以你的脾气,怎么可能就这么让自己糊里糊涂地过下去。”
“……”自己真的想知道吗?为什么本该醒来就问的事情,竟会足足拖了一周?为什么自己本能地在逃避?燕小乙不禁有些茫然,但看木十四一脸欣慰,并不像要对他隐瞒什么,他也不好将这些疑问说出来,便点了点头。
“不过我毕竟在这里待了八年,后面的很多事都不知道了。哈哈,小乙你别觉得我在推三阻四。如果你真的想问,就去问若若姑娘。你的事,这世上怕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只是嘿嘿,不知道她有没有脸和你说。”木十四冷笑道,“毕竟能狠到那份上的女人,这世上也不多见。”
但第二日燕小乙大早上便跟着村里猎户一起去山上打猎,直到傍晚才回来。
木十四也没有问,只是把孙叔捎回的银钱交给了他,他却摇了摇头,“我在你家里白吃白住,钱当然放在你那里。”见木十四显然不赞同,他又补充道:“再攒一攒,下次去镇上买些好酒回来,顺便给我的弓上层黑漆。”
木十四沉默了一阵:“我后来也听说过你那柄缠金丝长弓,只是遗失在大火中,恐怕已经烧成灰烬了。”
“是吗。”燕小乙话语中并无惋惜,“原本便断了,留着也是无用,一把火烧了,反而一了百了。”
他俩分工烧火做饭,一时无话。
“小乙……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饭菜都已上桌,对坐吃饭时,木十四犹豫着开口了。他从来有话直说,这般踌躇对他而言实在少见。
“你说。”燕小乙一点不惊讶,只是微微皱起了眉,木十四把羊腿全给烤焦了,他一时不知从何下口。
“若是有人伤你很深,但又救了你,你会原谅她么?”木十四吞吞吐吐地问道。
“你在说你自己么?救是救了,不过你什么时候伤我很深了?”燕小乙用刀把焦黑的部分都割了下来,幸好里面算是熟了,“这些烤羊腿算么,不过没有烤得外焦里生,我勉强可以接受。”
“若是她曾经背叛过你,而你还喜欢她,你能接受她么?”木十四放弃掩饰,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不知道。”燕小乙摇摇头,眼底又浮起一阵茫然,“你和她都这样问我,但并非身处其地之人,我该如何回答?”
“她也这样问你?”木十四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眼神却变得轻松,“看来是我多事了。小乙你心里如何想的,便如何去做吧,反正我这个做兄弟的,总是支持你。”
燕小乙再见到若若的时候,心中还存着两日前离开时的尴尬,一言一行格外谨慎。但若若就像已经忘记了在他面前哭泣的事,她依然如先前一般为他拔毒,只是在等待的时刻她不再提起那个故事,燕小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便相对无言,枯等时间过去。
直到半个时辰已到,若若递给他毛巾擦手,之前酝酿已久的那些疑惑忽地涌来,他心下一横,便想发问。
但若若先说话了,她看着燕小乙,平静道:“将我上次开给你的药吃完,便可痊愈。之后你不必再来了。”
“若若小姐尽心救治,小乙无以为报。”燕小乙忽然想到木十四说的诊金,可他面对若若冷淡的眼神,诊金报酬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若若见他神色尴尬,淡淡地笑了,“孙叔替我从镇上带了几坛好酒,若要报答,那今晚来我这里吃晚饭,可好?”
“只请我一人?”燕小乙看着她。
“是,离开之前,我想要对这段时间认识的人依次道别,便从你开始吧。”若若面色平淡,燕小乙却能听见她急促的心跳声,如她曾经问他是否要听一个故事那时一般紧张。他不喜欢那个故事,离开小院后便再未想过,而这时他忽然想起,那故事好像还未讲完。
“好。”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如果若若小姐以后有事需要……”
“不!”若若骤然厉声道,“不要再说这句话!”这句话似是耗去了她全部力气,她的双手撑在长桌边缘,身体摇摇欲坠。
“抱歉,我……”燕小乙本能地道歉,但他却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不过说出一句,便已词穷。
“是我激动了。”若若摇了摇头,“我身体突然有些不适,休息一会便好,你先走吧。”
“那我晚上再来。”燕小乙还想说些什么,但若若轻轻摆了摆手,他便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这一日余下的时间他都过得有些魂不守舍,木十四听他说了若若一顿饭的邀约,他们之前在若若那里蹭过的饭倒也不少,虽然心知肯定没明面上那么简单,但也没反对,只是让他记得酒要喝,但不要喝太多,毕竟是人家姑娘家的住处,不过……他想了想,又说:“若是多喝酒能令你痛快,多喝点也不要紧。”说着他指了指院里垒了一堆的酒坛子,“你回来之前我让他们从王婆家搬来的,我琢磨着,家里无酒还是不行,可惜酒不好,只能凑合凑合。”
就这么确定我要借酒浇愁了?燕小乙不以为然,但想到若若小姐便要离开这里,心头一黯,这句话终究忍住了没说。
天色依然黑的很早,这一晚是初一,云雾满天不见月。
他到的时候,若若已经做了满桌好菜在等他了。见他来了,便站起身来,提起酒壶,为他斟酒。
“出门的时候听宋叔说明后两日都是大风大雨的天气,若若小姐无事还是不要出门了。”他见桌上菜肴都是他爱吃的,可见十分用心,“若若小姐做得一手好菜,是特意学过?”
他只能东拉西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与若若的两人独处依然如之前一般令他感到不适,他目光投向杯中酒,酒液作琥珀色,香气扑鼻,绝非乡间粗酿可比。
“若若小姐特意买的酒?”他知道若若并不喜欢喝酒,之前几次和木十四来蹭饭都只能喝茶。
“是。”她终于回答他,她没有动筷子,只是默默看着他,她依然神色淡淡,燕小乙却能看出,她的目光中藏有深沉悲伤。
若若小姐在为什么难过呢?他不敢问,只低着头喝酒吃菜,若若为他斟酒,倒像她是服侍他吃饭的侍女一般。
“兄长一直在找我。”转眼酒壶已经空了三遍,若若便指了酒坛的位置,让他自行搬来。若若自己拿酒壶,也开始陪他喝两杯。她的酒量显然不佳,不过喝了三杯,脸颊便泛起淡淡红晕,衬得她肌肤更为苍白,似薄云流霞。若若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她的手指如薄胎瓷杯般白得近乎半透明,就像要在风中消散,“我知道他还是不放心,但我不会再帮他了,再也不会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如喃喃自语。
“若若小姐与兄长关系不好吗?”燕小乙想劝若若不要再喝,但若若歪着头瞟了他一眼,长发披散在肩上,目光有嗔怪之意,他从未见过这副情态的若若,不禁呆住了。
“兄长待我很好。”若若笑了笑,将杯中余酒饮尽,又倒满,“只是有些事,很难说得清楚。”说着她又看着燕小乙,“你不吃了吗?是不是菜冷了?我拿去热一热。”
“若若小姐,你喝的够多了。”燕小乙想将酒壶拿过来,但若若紧紧护着不给他,反而不管不顾地又对着酒壶喝了一大口,“你以前不会这样,我亲手做的菜,你每次都会吃完。一开始我根本不会做菜,你也没嫌弃过那些东西难吃。”她说着,眼中已是泪光盈盈,“这是最后一次了……”
燕小乙不知若若说的到底是谁,但若若此时情绪激动,他不忍忤逆她心意,便端起盘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他确实还没吃饱,但这时他已不细嚼究竟是什么味道,便囫囵吞下,只盼若若不要再难过了。
这样风卷残云的吃法,他终于在清空最后一盘时呛到了,猛地咳嗽起来。
“你在故意逗我开心,是不是?”若若将眼角泪水擦去,她笑了。她本就生的极美,只是自燕小乙见她起便似有霜寒凝于眉间,是名副其实的冷美人,她也曾对他笑过,但从未像这时一般卸下了所有冷漠之意,如春花初绽,清丽难描,因酒劲泛起的嫣红更添风致。
“若若小姐很美。”大概他喝得也不少,那酒虽然滋味醇厚,后劲却是十足,酒劲上涌,竟令他说出平时绝不敢说的话。
“是吗?”若若微微一笑,似是有些羞赧,“你的称赞我很欢喜。”
她偏了偏头,将长发拢起,忽然说道:“还记得之前我之前说的那个故事吗?我把它说完,好不好?”
“我记得。”燕小乙将酒坛提起,喝了一口,不知为何,他的手有些颤抖,酒液泼洒到他的衣襟上,提到那个故事的时刻,他的心口就像突然放上了一大块冰,寒意侵蚀入骨,冷到他的血液都要凝固。
“后来小姑娘跟着那个军官一起走了,军官南征北战,成了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但他的话却越来越少,性子也越来越冷,到最后,小姑娘已经很久没有见他对别人笑过。”若若顿了顿,又道,“除了在她面前,他对她总是很温柔,他会对她笑的。”
“他们有孩子了吗?”燕小乙一直在喝酒,此时似是醉了,问了个不太相关的问题。
“没有。”若若咬着嘴唇,“小姑娘害怕兄长会用他们的孩子威胁他,便以身体太弱为由,没有同意要孩子。后面她真心想给军官生个孩子,他却担心她的身体,始终不肯要。”
“哈哈哈!”燕小乙大笑起来,“真可怜啊这个男人!”他仰头将酒坛余酒一饮而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后来他是不是为那小姑娘死了?这样彻头彻尾被利用的一生才适合他不是么!”
一股莫名的悲愤之意直冲大脑,他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但若若却拉住了他的手,“别走。”她的语气很苦涩,很像恳求。
“为什么?”他眼中的若若已有些模糊不清,酒意搅得思绪如浆糊般混乱,他觉得自己仿佛就是故事中的军官,他要原谅她吗?他是出身低微,所以他的一生就是轻描淡写一句话能抹消的么?
“你转过身来。”若若低声说。他不解其意,便转过了身正面对她。
柔软的触感覆上了他的唇,若若的脸颊红的似要滴血,他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遵循本能迎合着她,低头加深了那个吻。
这是一个充满酒气的吻,有风从耳边掠过,烛火摇曳,一切都充满了不真实感,他仿佛身处梦中。
他感到头晕目眩,夜风微冷,怀中的女子身体却热得惊人,令他的胸口也有火在烧。
“若若小姐,你……?”他感觉自己终于找回了几分清醒,慌忙放开了手,但若若紧紧抱着他,“不要走。”她仍在重复这句话,喃喃道,“我很想你,一直都在想。”
他的心突然冷下去,她将他错认成了别人。他不想趁人之危,硬生生地将她箍在腰上的手拆开:“你醉了,我并不是你想念的人。”
“是我在自欺欺人吗?”若若笑了,她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道,要让他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错,“我喜欢的人是燕小乙,你是他吗?”
她的手抚摸着他因为醉酒而发烫的脸庞,轻声道:“你还要留下我一个人吗?”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逃不了了,怀中的女人亲吻着他的面颊,搂紧了他的腰,引着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她纤长的手指为他宽衣解带,脸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这一切都发生的极为自然,就仿佛他们曾经无数次地做过相同的事。
朔日之夜,他却见到了苍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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