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瘾

作者:元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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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试


      军政府的办事效率向来很高,七月底就安排了察察部男女老少全体落户北境,在天恒山北的草原上定居下来。察察部从此凭借其优越的种马和养马技术,为北境军队源源不断地提供上好的军马。

      除了养马,陈羽还让哈顿帮忙养了一个牧场的羊,用于供给王府的日常膳食和陈羽逢年过节赏赐官吏。陈羽视察南城时也会顺路去看看,亲自抓一两腔新鲜的羔羊烧烤。

      不出意外,都灵儿和阿琪是一对,当初也正是她们誓死守护彼此的赤诚,让陈羽动了恻隐之心。知道爱而不得的苦,陈羽更愿意尽可能成全那些两情相悦。

      都灵儿和阿琪知道北境允许同性成亲之后,便向哈顿出了柜。哈顿一开始接受不了的,奈何哈顿这个资深女儿奴受不了爱女泪眼汪汪的哭求,郁闷几天就答应了。不过北境法定成亲年龄16岁,都灵儿还差了一点,只能先等着了。

      八月初,稀松平常的一天,哈顿处理完公务打算去看看女儿,结果老远看见女儿在和阿琪腻歪。

      哈顿当即苦了脸,一脸黑沉地走上前。

      他就差前胸贴后背贴在都灵儿身后了,结果女儿根本没发现他,专心致志和阿琪脑袋贴脑袋在讨论着什么,哈顿的脸顿时比锅底还黑。

      “不对,应该是这么算的,最后一腔羊十两,一头牛五两。”察察部落了户,当然也在扫盲范围内,陈羽前不久派人来给他们送了教材和老师。都灵儿和阿琪本来就识字,于是研究上了课本。

      “不对,”阿琪把笔抢走,重新列了算式,“你这么算出来羊比牛还贵了,羊怎么会比牛贵!是这么算的。”

      “不可能!”都灵儿夺回铅笔,“一定是这么算的!”

      “不是!”

      “我是公主,你要听我的!”

      “我还是驸马呢!”

      “我咬你!”

      “那我也咬你!”

      哈顿听得脸色黑上外太空,见二人真的有咬起来的趋势,只好咳了一声。

      “咳嗯!”哈顿简直快把肺管子咳出来了,“都灵儿,你们在干什么?”

      二人一惊,赶紧起身行礼。

      “父王。”“可汗。”

      哈顿狠狠剜了一眼拱他宝贝女儿的猪,把都灵儿扶起来,“起来吧。”

      “谢谢父王。”“谢可汗。”

      哈顿看了看桌面,问道:“你们在干什么呢?”

      “父王,我和阿琪在算题呢。”

      哈顿又看向阿琪。

      阿琪低着头,小心答道:“是,属下在和公主探讨数学题。”

      哈顿狠狠一哼,“你牧场的工作做完了吗?你现在不应该在放马吗?!战马清点完了吗?!”

      “父王,”都灵儿见势不对,赶紧上前调和,“父王不要生气了,是我让阿琪陪我的。”

      女儿竟然帮外人,哈顿表示很受伤。

      哈顿盯着阿琪,满脑子正想着怎么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抢他女儿的儿媳,就见一士兵骑马来报。

      “可汗,大王驾到,马上抵达王帐。”

      哈顿立即严肃起来,瞪了阿琪一眼,回王帐准备接驾。

      都灵儿吐吐舌头,转身又和阿琪争了起来。

      哈顿到王帐没多久就见陈羽进来,哈顿于是起身相迎,“哈顿参见大王。”

      陈羽坐在一边,“可汗免礼,本王只是路过,顺路来看看而已。”

      哈顿起身,垂手立着,“大王放心,牧场一切安好,第一批战马不日便可交付。”

      陈羽示意哈顿坐下,“可汗办事…咳…本王放心的。”

      哈顿坐下,稍稍放松了一些便想找个话题,“大王可是来视察南城的?”哈顿知道陈羽会定期视察北境各城。

      “不全是,天都最近挺热闹,本王打算去看看,正好路过,就来走一走。”

      “大王近日脸色不好,是否太过劳累?”

      陈羽喉咙一响,憋回去一声咳,“……大概是吧,王城昼夜温差大,事务又多。府上大夫开了药,不是什么大病。”

      专有名词哈顿听得半懂不懂,只好说上两句恭维关心的话,然后换一个话题,“大王,牧场里有一匹上等的宝马,通体如玄风(哈顿献上的马王)一般纯黑,只有四蹄雪白,奔跑如风却极稳健,适合大王做闲散坐骑。”

      陈羽思索一番,笑道:“换一匹马也好,多谢可汗了。”

      “哈顿惶恐——请大王移步御览。”

      时间回到七月下旬,天都城。

      马上就要秋试,赶来天都的举子往往提前两三个月就来适应气候免得水土不服了,裴元、崔礼二人来得算非常迟了,“风水宝地”的几家热门客栈早没了房间,连普通的客栈也大多客满。二人只好背着各自的包袱,在街上寻找客栈。

      又一家客满的客栈,二人有些失落,继续沿街寻找。

      已经走了将近两个时辰了,街边有个馄饨摊子,二人决定先填填肚子。

      二人坐下,崔礼大声道:“轶跋(音译,大爷的意思),来两剜(碗)馄饨。”

      “好嘞!请慢用——”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端上两碗馄饨,笑着寒暄,“二位听着像南方人,可是来京城赶考的?”

      崔礼叹道:“吾二人确实是结伴来赶考的,出门晚了不少,如今找不着住处了。”

      老大爷拿长巾擦去桌上的水,堆着笑脸说道:“二位来得确实迟了些,如今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怕是都满了。”

      二人对视一眼,裴元问道:“不知老伯可知哪里有落脚之处?”

      “落脚的地方嘛,”老板忽然神秘不少,“老朽这么多年听来往的孝廉说起,知晓一些。不过这些住处背后的弯弯绕绕,也不少哩。”

      崔礼拿出一小吊铜板放在桌上,拱手道:“请先生指路。”

      老头收了钱,弯了腰轻声道:“听闻太子殿下、楚王殿下和韩王殿下都求贤若渴,各自在城里设了招贤馆,无处落脚的举子都可以去那里,里面好吃好喝,比天都最好的客栈还好,至于里面的门道,”说到这里老头的声音更小,“你们以后都是当大老爷的,比老朽更懂。这三处招贤馆分别在……”

      “多谢老伯。”二人道了谢,快速吃了馄饨,却没有去招贤馆,而是继续寻找有空的客栈。

      二人一路走到一家极偏僻的客栈,终于找到空的两间上房,说是上房,最多算得上其他客栈的中下房。

      二人休息片刻,下楼吃晚饭。

      “本初(裴元字),我近日愈发心烦了。”浅酌两杯,崔礼脸上渐渐浮现愁容。

      裴元:“烦什么?”

      崔礼:“这才几日呢,我都快忘了乡音了,还有生活习惯,天…这里的生活习惯我太不适应了,可是我每天谨小慎微的,又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我有些分辨不出我究竟是谁,究竟是哪里人了。”

      裴元:“恩师课堂上不是说过这种情况吗?这只是我们突然离开我们熟悉的环境产生的正常现象,我们不论走出多远,只要我们的根还在,我们就永远是我们,不会因为其他什么而改变的。不管桃树上绑了多少水果,它都还是桃树。”

      崔礼:“其实道理我都懂,不过自个调节还是需要时间。”

      裴元:“你这种情况恩师也是说过的。其实我也曾迷茫,迷茫我究竟是何人、究竟来自何处、究竟能否坚定内心,完成恩师的重托,每当迷茫之时,我便翻开修心课本,通读一遍心中郁闷会消散许多。”

      崔礼又酌一杯,“恩师当真神通广大,什么情况他都预料到了。”

      裴元知崔礼酒量一般,将酒壶拿开,低声道:“恩师自然是厉害的,事关重大,恩师也须周密谋划,确保万无一失。”

      崔礼也知道自己差不多了,吃两口菜中和。嘴里有东西,声音不仅小而且含糊,敢说些敏感词汇,“咱俩是投奔长公主的,恩师独尊称长公主,其余几方说的都连名带姓的,尤其上面那位…”心情好时多称“皇帝”,怨气最重一次直接骂了狗皇帝。

      裴元显然领悟了崔礼的未竟之语,表示理所当然:“恩师身份使然,故恩师是对我二人托付重任的。”

      “本初,”崔礼抓住裴元的手真诚道,“我总担心我不够坚定,日后可能受不住诱惑,你可千万盯紧了我,一旦我走了歪路,恳请你一定要将我拉回正道。”

      裴元亦覆住崔礼的手,道:“你能有此担心,正表明你对恩师嘱托的重视坚守。我相信你是能抵制诱惑的。若你一时不慎入了企图,我定会将你带回。”

      “多谢本初兄。”酒劲有些起来,崔礼不停地吃菜。

      裴元看着这个师弟,想起恩师最后给他的叮嘱:

      “………你性子稳重意志坚定,行事小心谨慎但少些锐意,而崔礼性格跳脱,想法大胆却细节不足,且他虽内心坚定,但常常自轻,你二人正好互补,他自觉意志飘忽时,你须多加勉励,让他坚定信心。………”

      过了一会,崔礼稍稍清醒,二人开始谈起科举流程,却听远处一桌的交谈声越来越大。

      “去年是我大病一场,不然那鳌头必然是我站了!”

      “呸!我们这些寒门便是读再多的书,写再锦绣的文章又如何?!”

      二人循声望去,那桌面摆了许多酒坛,想来是两名举子喝醉了。

      “……考试,尤其是决定命运的考试、或是赌上了名誉、想要一雪前耻的考试,向来是压力极大的。有的人耐压好,能平平静静度过;有人有独家的泄压法子,也能平安熬过;而有的人,你平时看不出他有什么压力,却像将要喷发的火山,只要有一丝扰动,pong——就炸了,这样几乎崩溃的人,什么话都说的出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如果你们察觉他有可能触及敏感话题,能躲就躲远点。天辰是个神奇的地方,平时爱说什么是什么,但是将有大事时,对民间的声音又管得很严。……”

      二人对视一眼,晓得对方都想到了相同的话。

      裴元赶忙停了筷子站起来,“敬之(崔礼字),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各自回房温书为好。”

      崔礼也意识到大事不妙,撂了筷子站起来,“快走。”二人于是撩起袍子跑上了楼。

      第二天,二人下堂吃早饭时果然听说那两人越说越不像话,甚至还扯上了朝廷,最终被警卫营带走了,连带着周围听见那些话的人,都被请去细细盘问了半夜,如果是心怀忐忑赶考的举子,这一遭估计得缓个几天。

      八月初,举子们或踌躇满志、或心情忐忑地向贡院走去,录名进入的人排了长长的队。

      裴元胸有成竹站得笔直,他后一位的崔礼则好奇地侧身打探前面的情况。

      “本初本初,”崔礼忽然扯了扯裴元,指着前面将要上阶录名的举子,“你看那人,步态有些奇怪诶。”

      裴元侧身望去,那人的步态确实诡异,细看像夹着腿一点一点挪动,扭捏得很。

      “许是…有什么不便。”人多口杂,裴元不敢多说。

      崔礼眼睛一转,想起那堂让他大开眼界的“投机取巧”课,眼里顿时闪出好奇的光芒。

      那名举子已经过了初检,崔礼站直,贴着裴元轻声问道:“本初,我们要不要举报?”

      裴元打量了四周,回头更小声答道:“你忘了恩师的嘱托?开榜之前我们需做的只有低调。”

      “行吧。”崔礼耸耸肩,又向后看去,这一回头,与身后同样侧身打探的一人打了个照面。

      二人瞳孔一缩,不约而同地快速站直。

      “本初,”崔礼贴着裴元耳朵小小声道,“五师兄排在我们后面。”

      裴元眼睛一闪,更低声道:“别说什么师兄师弟的,我们和他们那组可是政敌,勿让旁人察觉。”

      崔礼:“以后她们肯定会查出我们师出同门的。”

      裴元:“按恩师嘱托的应答就好——噤声,快到我们了。”

      “嗯。”

      八月初六,秋试结束。榜单会在半个月后公布,这段时间天都城内满是或心情忐忑、或借酒浇愁、或大摆筵席笙歌庆祝的举子。

      八月二十一日,辰时,长公主府。李愿除了每天被堆成山的文书压榨,还得考量那个至关重要的人选,简直快要愁白了头。今日午时开榜,后续拉拢仕子又是伤脑筋的事,简直愁上加愁。

      “殿下。”子离进来时,李愿还在伏案奋笔。子离每次进来都是这样的场景,这个女孩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公务。

      李愿只看一眼便又低头,“可有急事?”

      “回殿下,并无紧急大事。”

      “你且稍候,本宫看完这些紧急的。”李愿这回头也不抬,右手指间夹着笔管将看完的文书拿到一边,左手同时就拿了左边未看的,待她转回头时,一本未看的文书就摆在了面前。

      子离于是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李愿一本一本批阅着文书。陛下坐享一国,事物繁多尚有周相百官协佐,殿下事物同样庞杂,却少有人能为殿下分忧。驸马爷情根深种又不拘规矩,舍不得殿下劳累便心直口快,却往往遭至忌惮;她深知殿下性子,再心疼也知晓劝阻无用,只得更加尽心尽力地辅佐,希望能为她减轻一些负担。她见过李愿儿时的自在灵动,如今见李愿如此压抑才更加心痛。

      其实驸马爷找过她,希望通过她,为殿下提供一些助力。不过她们浅谈片刻便觉得此路不通了,殿下人如其名,性子谨慎得很,若叫殿下以为她“背叛”了,反倒坏事。

      子离或胡思乱想,或梳理事务,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见李愿处理完盖有急印的一摞,子离站起身。

      李愿悄悄松了松筋骨,问道:“何事上报?”

      “启禀殿下,这是此次入住建安阁的举子以及他们的出身、品行、文章,请殿下批阅。”建安阁,李愿麾下的招贤馆,招募仕子贤才,有才之人不论出身皆可入内,对自己极有信心的,甚至可以直接来长公主府求见。

      “嗯,本宫稍候批阅,可还有事?”招揽人才可大可小,大多文书可以说清楚的,子离没必要亲自来一趟。

      “臣日前查阅前人与师尊师祖往来的手札,发现一诡异的病症。”

      “病症?”李愿心下一转,道,“与驸马有关?”

      “是,”子离递上自己摘录的手札片段,继续介绍道,“此症前人称其“分灵”,乃是一人体内似住了两个人的病症。”

      李愿边看边听,“一人体内,似有两人?”

      “是。该手札描述一人,其受极大刺激之后忽与之前判若两人,言谈举止大相径庭。”

      “本宫记得你说过相似病症。”陈羽被撞醒来“失忆”的时候,子离也说过一人大病一场,忽然变成了“人形兽”,茹毛饮血、口吐兽语。

      “此人与那人又有不同,那人是除了一身皮囊外,全然不似人样;而此人才智见识皆与常人无异,问其当世格局、亲朋好友,皆可答复。问其姓名,也与原本无异。”

      “喔?如此正常,又为何说其体内住了两人?”

      “只是其人原先是一屠夫,病后却坚称其是一名大夫,先辈问其医理,皆对答如流,且医术不群。可问其屠宰,却一问三不知。问其亲朋,皆言其大字不识,乡不通医理。”

      “前辈们手札往来之中,有一人提及其曾看过一部医典,其中记载有的人生来多魂,只是平常只有一魂操控躯体,若是有刺激唤醒了其余魂魄,便会出现他魂夺舍,表现为性情大变。”

      “与驸马倒有些相似,若是当初,倒也解释得通。可如今…”可如今出现了一个苏然,一个明显也是华夏人的人,华夏明显是确有其地,而不是陈羽的另一个魂魄臆想出来的——总不可能两人的臆想得如此贴合。

      李愿深叹一声,道:“若是苏然没有出现,本宫大概会信这个解释。”如今苏然不仅出现,而且还有那个名唤“小然”,能道出那样庞大的信息、能与人对答的实物,这又岂是一个“分灵”可以解释得清的?

      “罢了,如今这局面,驸马身世之谜已然不那么重要了。”哪怕查出来陈羽是华夏奸细又如何?查出这个陈羽不是陈家的陈羽又如何?还能以此为据将她缉拿吗?说不定还逼得她与天辰刀兵相见,天辰如今可不一定是她的对手,介时两败俱伤,叫他国得利。

      如今她更怕的是陈羽乃是父皇血脉,是父皇养在陈家的“神人”嗣君,真是那样,她们连刀兵相见的机会都没有,她过去现在未来的辛苦简直就是个笑话,都是在为陈羽做嫁衣。如今不管陈羽究竟是不是陈家的那个陈羽,只要她披着陈家嫡长子的壳,只要她长着一张与父皇五分相似的脸,这个威胁就不会消散。

      “此事便告一段落吧,”李愿放下纸,开启另一个话题,“父皇的寿礼筹备得如何了?”

      “回殿下,已然齐备了,不日可达京城。”

      “嗯,”李愿想了想,又问道,“驸马可有着手准备?”

      问出口时李愿已经大致回想了陈羽近日行动,整日不是窝在府中就是出去惹桃花,或者出去种桃树,仿佛根本不记得下个月就是父皇寿辰。

      “罢了,”未等子离答复,李愿又道,“你留心看看各地有何奇珍,给驸马准备一份贺礼。”

      “是,”子离记下,想了想,为陈羽辩解一句,“驸马爷虽行事放浪了些,但此等大事应当不会忘吧?”

      李愿却嗤笑,“她到时怕是只想着怎么赶紧跑回来。去岁战事、前年又有水灾,算来父皇近三年不曾办寿宴,今年定然是要大办的,今年又是驸马头一回参宴,万不可叫旁人拿捏了驸马的把柄。驸马的贺礼不见得要多好,却要让人看得见驸马的心意。”

      “是。”

      ………

      “殿下,”二人公务商谈差不多,小凌扣门三响,禀道,“思公子求见。”

      李愿挑眉,“思谨又途经京城了?”思谨再神秘毕竟只是乡野平民,他的密报李愿不会看得太及时。

      子离抬眼回忆片刻,答道:“回殿下,思谨此番南下在南昌府游历数日后,又往荆州拜访名士,于五日前北上。”

      “南昌府,荆州…”思谨籍贯在南昌府,荆州又是李灿的封地。

      子离知道李愿担心什么,又道:“暗卫未有发现其与楚王一脉有往来,在南昌府时也只是游历名山大川,拜访老道高僧。”若思谨沾了李灿,她不可能不上报李愿的。

      “未与他心爱女子相见?”

      “似有书信往来。”

      “罢了,见他一见,”李愿起身,向外走去,“总归他识趣得很,好打发。”给个暗示就告辞,不像某人。

      戴好面纱,李愿步入正厅。思谨见李愿便两眼放光,疾行两步跪地行礼:“谨参见殿下,久未拜见,殿下安好否?”

      李愿颔首还礼,“思公子免礼。多谢思公子记挂,本宫安好。”

      “安好便好,”思谨落座,悄悄打量李愿两眼,问道,“殿下似有烦心之事?谨斗胆,敢问可否为殿下分忧?”

      李愿心烦的自然是陈羽,可她与陈羽之间的不愉快是不可能与外人道的。李愿思索片刻,挑了一个不甚敏感的节点,“不知思公子可曾听闻“分灵”之症?”

      “分灵?”思谨眼睛一闪,“谨略通医理,殿下可否细说一二?”

      “一人体内似有两人之症。”

      思谨眼皮一跳,语气有些诡异,“殿下怎……突然研究起这样偏门的病症?”

      李愿眉眼微挑,“思公子知晓?”

      思谨显得有些紧张,顿了一瞬才道:“……谨曾在江湖医典中看过一些,有所耳闻。”

      “那思公子可知,这所分之灵之才智可否胜过原灵?可有二人同时分灵,所分之灵意识可能相通?”

      “二人?”思谨眼睛又转,似乎放松不少,“殿下恕罪,谨只有所耳闻,并未深究至此。不过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或许真有那般神奇的事情也未可知?”

      李愿不易察觉地一叹,哪怕分灵真的可以相通,那小然如何解释?分灵还能物化出什么东西不成?

      思谨见李愿叹气心下不适,小心问道:“殿下,大王博闻强识,殿下若有疑惑,为何不问大王?”

      李愿一愣,正色道:“驸马身系一境百姓,公务繁多,本宫怎好因一己私念,使她烦心?”

      “大王对殿下情真意切,想来大王是乐意您请她相助的。”

      思谨似乎对陈羽有着出乎寻常的好感,李愿不得不警惕,“思公子与驸马仅一面之缘,为何如此笃定?”

      “嗯…”思谨脸色一僵,道,“谨曾拜读大王诗词,其中可读出大王用情至深。谨爱而不得,倾羡美好的爱情。”

      李愿想起的却不是她在诗会上大放异彩的那些绝句,而是入宫马车上那首……(撩人的诗)

      想到陈羽李愿心绪又乱了,干脆转移话题,“思公子此番游历,见过哪些风景?”

      思谨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转瞬又恢复清明,“师兄今年古稀,谨此番南下,实则是为师兄贺寿。寿宴过后,谨拜访了一些诗词大家,便又赶来天都了。”

      思谨是南昌府人士,他的师兄大概也在南昌府,而暗卫报的,思谨在南昌府只去过名山大川及其中寺观。如此看来,思谨师门便在其中之一了。且思谨言行清雅,周身颇有道门风范,从南昌府的道门查起,想来不难查清。

      李愿心下有了底便不再问其师门,而是问道:“思公子自在游历,为何要赶来京城?”

      思谨轻笑之中似乎带着遗憾,“秋试盛事,谨也想来瞻仰瞻仰天辰仕子的风采,奈何一路疾行,也未能赶上。”

      见思谨面露遗憾,李愿又问:“思公子可有想过入仕?”

      “承蒙殿下抬爱,谨受户籍所限,是参加不了科举的。”

      参加不了科举的,只有商籍与门籍。商籍自好理解,所谓门籍指的是道门、佛门或一些江湖门派中人的籍贯。

      天辰自立国之初便对在野宗教门派有诸多限制,为了防止他们飞黄腾达之后与宗门勾结霍乱,他们是不能以门籍参加科举的,只能以某种手段脱离门籍、自立农、工籍之后,才能正常科举。

      思谨原先自称商人又说参加不了科举,她便以为他是商籍,户部的资料也显示思谨这名字是商籍,却再没有过多描述,她虽疑惑,也无再多的思量。如今看来思谨其实是教派中人,又不知用什么手段化名取了个商籍——士农工商,买个最末一等的商籍要简单得多。

      李愿心下百转千回,面色、语气仍旧如常,“思公子若有心,户籍之限想来并非难事。”

      思谨歉道:“承蒙殿下厚爱,谨更爱山水诗词,受不了朝堂的尔虞我诈。”

      话说到这份上李愿也不好再逼问,便将话题偏开一些,“思公子时常南下,以为江南如何?”

      思谨不假思索道:“钟灵毓秀,小桥流水,是个精致淡雅的宝地。”

      可显然李愿问的不是山水,“山水上佳,人情如何?”

      “人情…”思谨不由一顿,江南大族相互倾轧、欺压百姓的事情还真不少,可李愿此时问起她该怎么答?说江南乱成一锅粥还是说江南富庶、人人安好?

      脑中回还万千,面上也只不过一瞬,思谨答道:“江南小民也颇有情调,时常能见三两雅士陌上浅酌,吟诗作赋。且江南商业繁盛,世家豪富颇多。”

      “思公子觉得荆州,如何?”

      “云梦大泽,河鲜味美、莲藕绝佳。”

      李愿追问:“风景如何?”

      “风景”二字在二人的对话中早失了本意,“谨以为不如殿下府中雅致。”

      “京城建安阁中清新淡雅不逊本府,不知思公子可有意?”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谨才疏学浅…”

      “思公子若是才疏学浅,世间还有几人称得上才子?”

      这次如果再推脱,不是又绕上一圈再回到起点,就是李愿烦了送客,多方考量,后者可能性更大,思谨只得答道:“待谨求得心上人,定请殿下证婚,还望殿下不弃。”

      请她证婚,思谨便再难取得别人信任,也就相当于入了她的阵营,李愿嘴角微微一勾。

      思谨的余光正好捕捉到李愿这一抹浅笑,险些又看呆了。

      思谨调节很快,李愿并未发现思谨异常,“本宫近日有所困惑,不知思公子可否为本宫解惑?”

      “谨愿闻其详。”

      不是什么大难题,不过是李愿想看看思谨应对朝政的本事,思谨的回答也让李愿眼前一亮。

      李愿心下细细揣摩了思谨的对策,不由赞道:“思公子大才,日后定是国之栋梁。”

      思谨轻轻一笑,眼神已经离不开李愿了,“人各有志,我其实没什么远大志向,只想与心上人青山绿水,相伴相依。”

      很明显的言行不一,李愿须问清楚,“本宫冒昧,既然思公子无心朝政,又为何遍寻风景?”

      思谨近乎痴迷地看着李愿,“殿下与谨的心上人极像,谨大概不忍心助他人与殿下为敌。”

      所以绕过一圈,他其实早早笃定了归属?李愿心下一诧,那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他如此大费周章吊她胃口,有何居心?

      “所以,思公子其实早选中了风景?”

      思谨听出李愿话中不悦,果断撩袍跪下,“殿下恕罪,谨只是…想向殿下求一个恩典。”

      李愿盯着思谨,“思公子请讲。”

      “求殿下准谨直视尊容。”

      李愿一愣,这是个有些无理取闹的要求。思谨一介平民,甚至户籍上是最低一等的商籍——哪怕是门籍也低,她是尊贵无双的长公主,依礼依法思谨在她面前都必须垂眼、不得直视。思谨以往情至深处,情不自禁抬眼直视她已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他竟还光明正大提出来?

      见李愿犹豫思谨又道:“殿下与谨的心上人实在相似,谨许久见不得她一面,求殿下成全。”

      李愿不由惊叹,所以此人不惜踏入让他厌恶的朝局只是为了归入她门下,只是为了求她这个恩典,好让他一解相思?究竟是怎样的佳人能钩得此人如此倾心,究竟是怎样艰难的爱情,竟让这样一个惊才艳艳的才子卑微至此?

      李愿总觉得思谨的眼神熟悉,却想不起在哪见过。理论上有资格直视她的男子从前只有父皇、焕儿与一些祖辈,她还不能随时直视父皇祖辈,后来多了个不守规矩的陈羽,如今又要多一个思谨?陈羽是女子又是她的驸马,自然可纵容一些,可思谨…若是特许了这没大没小的行为,思谨会不会“恃宠而骄”得寸进尺?

      思谨似乎能窥见李愿内心,还未等李愿出言敲打便又道:“殿下,谨只想一解相思,其余礼节谨万万不敢僭越。”

      “请思公子莫要张扬。”更别直视得太过分。

      思谨大喜,“谢殿下恩典,谨谨记殿下教诲。”

      “思公子请起——子离,添茶。”

      “谢殿下。”思谨起身,子离与小凌拿着壶子分别为李愿思谨添了热水,小凌退下,她却垂手立在李愿身侧。子离是带品级的长公主府医官,思谨也不是什么极尊贵的人物,端茶倒水无论如何轮不到她,她知晓殿下这是想让她出来陪同,免得落人口舌。

      二人又交谈一会,期间思谨眼睛几乎粘在李愿脸上,尽管李愿看得出思谨有所克制,可仍叫她觉得思谨恨不得把她脸上的面纱看穿。李愿抬头看了看天色,思谨只得道:“今日放榜,谨想去凑凑热闹,便先告辞了。”

      “思公子慢走。”

      李愿望着思谨的背影,忽然道:“若驸马有他这般识趣,本宫不知多省心。”

      不到半个时辰思谨就派人送了一份正式的书信,其中言辞极恳切地请求李愿将来为她与心上人证婚,李愿看罢,将书信小心收起。

      贡院

      榜墙四周挤满了候榜的仕子,外围一些停满了马车,马车四周皆是锦衣华富的商贾和膀大腰圆的壮汉。

      “榜下捉婿,没见过吧?”思谨出了长公主府,不似在李愿面前那么拘谨得体,眉眼带上跳脱。

      身边侍卫看了一眼,诚实道:“回主人,没见过。”

      思谨却是一叹,道:“天辰重农不抑商,那些商贾富庶了便想着朝中有人好办事,想着向上层社会靠拢。那些已经位高权重的官员自然不屑一顾,这些颇具潜力的仕子就成了最好的人选;那些仕子呢,一家子供他一个人读书大概就已经捉襟见肘,何况步入官场需要各方疏通,这些富而不贵、渴望又富又贵的商贾,自然就是他们可以合作的对象。”

      侍卫不解,“既然是各取所需,主人何故叹气?”

      “我是可怜那沦为媒介的女子。若是碰到个好郎君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个人渣呢?一辈子可就毁了,一辈子高墙为伴,靠依附一个自己不爱、也不爱自己的人,永远看不到出头之日。”

      思谨摇摇头,不再置评,站在远处静静看着那些心情忐忑等待放榜的仕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裴元崔礼二人早早到了墙前等着张榜。其实裴元胸有成竹根本不想看榜,奈何崔礼执意要看看他和师兄弟们的名次,草草用过午膳就把裴元抓来了。

      裴元一脸无奈地被崔礼推着往前走,“敬之,我有些困乏,想回去午休。”

      “你刚吃完饭休什么?小心积食。”

      “那我去榜下挤一挤岂不是要吐?”裴元挣开崔礼,“我不去。”

      “哎呀本初,你胸有成竹我还慌呢,你就陪我去看看吧。”

      裴元无语,“午膳吃得下一整头烧鸡,我实在看不出你慌什么。”

      崔礼又抓住裴元衣袖,裴元挣脱不得,只好任由崔礼推他走了。

      “我担心这回又考不过小师弟嘛,分明我行七,却次次被小师弟考过。”

      “恩师就是怕师兄弟相互不服,才按了年纪齿序,你们倒好,又争起来了。”

      “唉,我白吃一年饭了。”

      “若论年纪,恩师比小师弟还年幼许多,这哪是年纪可以判定的?我们师兄弟得遇恩师,已然胜过同龄人太多了。”

      “也是。”二人打闹间已经到了榜墙下,崔礼仗着块头大些,带着裴元硬挤到了前面。

      “本初,还有多久放榜?”崔礼看四周仕子,已经恨不得把这光溜溜的墙看塌了。

      裴元抬头看天色,说道:“应该快了吧?”

      裴元还没回头,就被崔礼狠狠一扒拉,“本初本初,来了!”

      崔礼险些蹦起来,指着远处一队身着青袍的官吏。二人四周的仕子也都躁动起来。

      比官吏更先到的,是一队警卫营士兵,将躁动的仕子向外推了半丈。

      捧着杏黄大榜的官员拱手一揖,本就喜气的脸更堆上笑容:“众仕子稍安勿躁,榜单将张,预祝诸位榜上有名。”

      说罢其后拎着浆糊的小吏在墙上刷上长长一层浆糊,官员将榜单打开一些,一端粘在墙上,左手持卷右手抚平,两手配合默契,慢慢向左走去。不消片刻,一张丈余的榜单便张贴在墙上。

      天辰每年都开科,朝廷有大喜事还会开恩科,所以每年录取的贡士进士并不多,贡士看每年举人的质量录取,一般不少于一百,也不多余一百五;进士录的会少一些,一般只有十几二十人。在每年近万人进京赶考的人口基数下,这个录取率是不高的。

      榜单张开,仕子们再也按耐不住,一个个你推我挤,扒拉着四周的人或者被四周的人扒拉着,乌龟似的伸着头,恨不得削尖脑袋往前挤。有的人从后往前看,越看脸色越精彩;有的人从前往后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裴元崔礼二人实在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被汹涌的人群挤了出来。

      “至于吗?”崔礼拍了拍被挤皱的衣服,“不知道的以为善人给灾民布施呢。”

      “天辰寒门是有翻身上爬的机会的,这科举就是他们的梯子,他们当然狂热。”恒国科举就是个笑话,试题还没出来名次就内定了,世家永远是世家,贫农永远是贫农,寒门小户的读书人连个盼头都没有,当然连看榜都兴致缺缺。

      过了一刻钟吧,推推搡搡的仕子应该都看到了结果,可场面非但没冷静下来,反而到了另一个热闹的巅峰,因为外围站了许久不知道干什么的锦衣人士突然潮水似的向榜下仕子涌去。

      崔礼吓了一大跳,赶紧拉着裴元跑开,跑了老远还抚着胸口心有余悸,“本…本初,这是做什么?”

      裴元也吓得不轻,讪讪道:“我也不知,恩师似乎没说过还有这一幕啊。”

      “有,”崔礼突然想起什么,缓了半天又听了不少远处的对话,继续道,“恩师提过一嘴的,榜下捉婿。我以为恩师开玩笑呢,没想到是真的,还这么残暴。”

      “真是开眼。”裴元也喘着粗气,恒国可没这样的,恒国商户地位不高不低,落榜的仕子他们看不上,高中的家族看不上他们。

      “二位老爷,”二人平息间,一个长相端正的锦袍男子前来拱手,“小的钱氏米庄掌柜钱能,敢问二位老爷姓名?”

      二人对视一眼,相继作揖道:“裴元,裴本初。”“崔礼,崔敬之。”

      钱能眼睛滴溜一转,看着裴元眼睛冒光,却转向崔礼道:“敢问崔老爷名次几何?”

      崔礼被挤得太快根本没看到具体名次,只好保守答了一句“二十多”,结果钱能眼里的光更耀眼了,直接一手一个抓住二人手腕,“裴会元,崔老爷,小的家中良田千亩,米庄十余,还有一间金玉铺子。小的家中恰好有小女二人,不知二位老爷可有婚配?”

      二人艰难地挣扎,挣扎之余裴元答道:“吾二人皆未婚配,然…”

      “没婚配就好!”钱能直接打断裴元的话,“钱三!过来接二位姑爷入府!”

      “别!这大庭广众光天化日的,你做什么?!”崔礼差点哭了,他才不要娶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

      “二位老爷,你们将来入仕上下打点的地方多了,小的会全力支持的,你们就从了吧。”钱府的家丁也加入了拖拽,裴元崔礼考得再好也是读书人,自然拉扯不过这些练家子,眼看就要被拖进马车了。

      “钱老爷,既然二位老爷不从,您这硬抢是不是不太好?”裴元的脑袋都快上车了,一柄折扇突然抵在钱能肩上。

      裴元二人回头,见来人面貌皆是一愣。思谨之瞥了二人一眼,又对着钱能轻笑道:“榜下捉婿虽好,可也须适度喏。”

      “你谁呀,吾告诉你,这会元是先到先得,你别…”思谨手腕一翻亮出扇尾的扇坠,钱能见了扇坠,忽然不说话了。

      “呵,吾不与你计较!钱三,再去看看有无落单的仕子。”钱能边走边骂,溜得倒是挺快。那个公子哥一身平平无奇但是那扇坠可是价值连城,保守估计抵他小一半家产了。拿他一半家产当扇坠的公子哥,还是在京城这样的地界,能不惹就不惹。

      崔礼拍着胸口显然吓得不轻,裴元作揖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崔礼也反应过来,躬身作揖,“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思谨还礼,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听方才那人说,裴公子得了会元?”

      裴元如实道:“在下还未细看便被挤出,不得而知。”

      “想来八'九不离十,在下在此恭贺二位了。”

      “多谢公子。”*2

      “前方热闹,吾去看看,告辞。”

      “公子慢走。”

      二人别了思谨,一转身就有一身着锦绣圆领袍的女子出现在二人面前。

      “二位老爷,我家主君看中二位才华,想请二位茶楼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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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章 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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