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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一箭初遇
多少年后,每当李云若即若离地望向他时,无论她是否心有所求,李明锦总会难以自制地回忆起初遇时的那双眼睛。
那双黝黑得一尘不染的眼睛,藏匿在草丛之中,闪烁着野狼般危险的光芒,但又流淌着孩童般的天真。好似无暇的黑曜石,用最纯粹的黑包容着万事万物,但是任何色彩光华都无法在其上留下痕迹。
十五岁的李明锦只望了这么一眼,便预见了未来一生将要征服的命题。
那时的李明锦,还是备受昌元帝和皇后宠爱的六皇子,天下奇珍异宝都唾手可得,便再难会对任何事物产生渴望的感觉。而望着这双眼睛,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达官贵人家中总喜欢养一些爱咬人的小宠物,原来自有一番乐趣。
他向同行的侍从要了一把弓箭,向着那双眼睛的方向,做了一个三年不曾做过的搭箭拉弓的动作。而后,随着他那天真的欲望,一根皇室专用的带有明黄箭翎的箭飞驰而去……
【昌元十五年,昌元帝携诸皇子行狩于北苑。六皇子射中一无名狼女,感其孤苦无依,携其归并收于府中。次月,天平观张真人劝诫,北苑乃尚国与狼涂氏交战数十年之地,十年前狼涂兵败于此,孤魂游鬼怨气不散,确为不祥之地。昌元帝深以为然,此后数年,再无北狩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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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月皎无暇。
李云身着黑色布衣,头束黑色发带,一副武夫打扮,在校场中对月拉着一张空弓。
弦上无箭,但李云控弓的姿势分毫不差,身正体直,前臂后肩在一条直线上,展肩扩胸,背肌紧绷,右手拉弦后撤,将弓拉得如同满月。
她调息均匀,一呼一吸匀速有秩,而控弓的指尖分毫不晃。但她双目朦胧,没有瞄准任何目标,她只是借着这片刻的月光在漫无目的地沉思着。
夜半时分,校场中的士卒早已沉入梦乡,为第二天的早操养精蓄神。而教会她拉弓射箭的那个男人也在校场最边缘的那个角落中打着呼噜。除却四周鸣虫,没有人陪在她身边,这是独属于她和她的回忆的时刻。
而每当此时,李云总是会难以抑制地想到李明锦。她的生命中,除一片荒凉之外,全是这个男人的影子,以至于她的回忆也是如此。
十年前,她在那片荒芜的草原上与一群狼群相伴成长,无父无母,与兽同食同寝,不通人言,不识人物。年幼的她在天地间逍遥,活得像一只蒙昧的野狼。
但意外地,他一箭射中了她,从此结下了这段孽缘。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中了箭伤的她被麻绳草草捆了和其余战利品扔在一间帐篷内,四周都是流淌着血水的野兔野猪。有的还没断气,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血液从自己被洞创的皮囊上流淌而出,直到自己最后一口气不再喘出,蚊蝇落在自己睁大着如同铜铃般的眼球上。
她也是这间帐篷中的战利品,她身上的伤口也在流血,所以她看着那些缓缓死去的动物,知道不久之后的自己也会这么死去。
而等到最后一只动物躺在地上彻底没了呼吸之后,李明锦亲自端着一碗很苦的汤药进了帐篷。她至今都记得,那碗药很苦、很苦。
他先对她说了一些话,但是当时的她听不懂,现在想来应该是询问名字、身世之类的话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还是打算把药喂给她。
药是温热的,大概是熬好后被放置至一个刚刚好入喉的温度,但碧玉做的勺子却是微凉的,盛着汤药送至她的口舌之间,竟意外在那温热的汁水间生出一股淡淡的清凉。
可药实在是太苦了,自小在野外长大的她嚼过野花野草,却从没尝过这种人为精心熬制的苦药。那碗药,苦得她不顾身上磨出血痕的麻绳,一口咬上那只端碗的左手腕子。野狼的牙齿最狠,她这用力的一咬,血流如注,生生在他腕子上留下一道终身抹不去的牙印。
但李明锦却没有生气。
李云仔细回忆当时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努力从中找出一丝怨怒的痕迹,但那副平淡的面容却始终是波澜不惊的。所以每个深夜,回忆至此,李云不免都有一阵后怕,可怕这个男人在如此疼痛之下还从容不迫。
他用那只受伤的手撩开她额前的沾满泥土的碎发,又问了她什么问题。滚烫的鲜血自他的手臂滴下,滴在她的脸颊上。然后他又用那只手擦去她脸上的血迹,可惜越擦越多。她的血,他的血,最后全交融在一起,织成一张鲜红的网,将她捆得透不过气来……
事后李明锦告诉他,那时他在她脸上看到了眼泪。
但是李云不信。一只野狼怎么会有眼泪呢?她不知痛,不识苦,不怕死,怎么会掉眼泪呢?
在她的回忆中,这段初遇只是由苦涩的汤药和鲜红的血——还有一道心口上抹不去的箭伤组成的,仅此而已。但这段回忆却是她此后十年命运的开端,身处困局之中动弹不得的人最喜欢回忆往事,寻求慰藉。
她也想学着自欺欺人,骗骗自己“假如当初没有那一箭会怎么样?”
但她想不到答案,也许是不敢想,豢养了太久的野兽的獠牙是会退化的。
李明锦赐她自己的“李”姓,为她取“云”单字作名,也许是寓意天上飘忽不定、捉摸不透的云。但李云知道,无论自己飘荡到哪里,始终摆脱不了李明锦的影子。她的一切都是李明锦给的,包括这一身箭术——她拉紧了弓弦——也是他专门请师傅传授于她的。
五年前,李云也曾问过他,“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情?”
那一晚的月色也好似今晚这般皎洁,李明锦在书房中执卷,于黄烛萤光下阅读。而她身穿着素纱单衣,外披绣云袍,头上插翠珠步摇,站在他书房门口不敢进去。
听见她这般天真的问题,他放下书,于昏黄烛光下绽放一个亲切的笑容。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那笑容朦胧得有些不真切。
他反问,“你觉得呢?”
有些人问问题不为求得答案,因为他们早已了然,他们问的只是别人心中的答案。李云知道,李明锦就属于这种人。
“如果你救我、养我、照顾我,是因为需要我,那就给个机会让我报恩吧。”
“那之后呢?之后你会去哪里?”他又反问,但这一回,李云看不清他的表情。
李云摇摇头,其实这个问题至今她都没想明白。但也许是当时她眼神不经意瞥向了遥远的天边,李明锦却比她先得到了答案:“你要回到那片草原,是吗?”
李云没有反驳他。她想要自由,并且觉得只要离开李明锦身边,她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哪怕这个地方不是草原,这便是最大的自由。
“如果你想回去,你和我说一声,我未必不会同意。”
“你会吗?”
“我可以带你回去。”
李云摇摇头,“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之后,她听见了一声轻笑,轻得几乎以为是幻听。
“他们都说,狼崽子是养不熟的,果然……”
那一夜,他们就这么达成了一个约定:她报恩,他放她自由。
没过多久,李云便从李明锦府上搬离,和她的师傅贺飞一同住在行伍操练的校场。而苦练十年的箭术,如今也确有所成——思绪至此,她从身后箭筒中抽出一根行伍专用的黑翎箭,对月射出。
她在等着,一个报恩的机会,一个自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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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深夜。
李明锦散发,身披白色开衫单衣坐于王府院中,手旁是一纹有狼头和火云图案的铁弓。
柔沉的月色如流水一般倾洒在这把弓身上,如同一旁男人对这把弓应有的主人的思念,削减了这把还没有被使用一次的杀人凶器上的肃杀之意。
这原本是李明锦专门请工匠为李云打造的弓,风火狼云弓。
李云如今用的是行伍中常用的竹弓,过于普通,配不上她的箭术。而这把弓弓身由九陨玄铁打造,坚韧而不失轻便,最适合力气不如男子的李云。
可是可惜,这把弓自打造好之日起,便一直没有送出去,徒徒闲置在送礼者手边。
不知为何,也许是今夜秋月如霜,惆怅难眠,李明锦今夜突然有兴致取出了这把弓。借着月色和前半夜笙歌酒宴上的醉意怀念过往,他突然又想试着拉一下这把弓。
自李明锦十二岁起,他便没有再拉过弓,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十五岁心动而取箭射中李云那次。
这一次,他学着李云那般认真的模样,由足至肩,由肩至指,在月下拉开一把空弓。
银色月色下,他左手手腕处缠绕的白色布纱泠泠发光,在玄铁制成的黑色弓身旁对比更为明显。
那是十五年前李云在他腕子上咬下的伤口,因为消磨不去,便长年累月在腕子上缠绕白纱了事。李云在他腕子上留下了一道永久的牙印,他也在她心口留下一道抹不去的箭伤,勉强能算作相互抵消了吧……
而这一刻,手腕间银白的布纱莫名生出一股寒凉之意,使得李明锦后颈发凉,前半夜遗留的那点醉意全部烟消云散。
只因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李云,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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