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唐

　　春唐的行为上是一个很记仇的人，这种记仇与理智上的记仇并不相同。

　　比如说某人说了一句让她很不舒服的话，她当时会很不舒服，但随后几天与这人的相处中并不会带有什么外露的情绪，并且在内心告诉自己：不值得，不要回忆。

　　她会想一些高兴的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然后理智和内心就会忘掉这件不舒服的事，但在这件事情忘记后不久，再面对这个让自己曾经不舒服的人时，会变得阴阳怪气，莫名其妙的颠对对方，让气氛变得奇怪而尴尬。

　　她忘记了曾经那件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洗刷别人，然后就开始回想，想这一天从起床到遇到这个人为止，有没有发生让自己变得阴阳怪气的起因，结果自然是没有，这是很普通的一天，与昨天前天没有两样，一般想不出原因，就选择不管。

　　这个原因一般会在下一次这个人说起那个让自己不舒服的话时突然想到，然后会惊讶于自己为什么会忘掉，想不通就不再想，遇到这样的事情多了，就会在自己对某一个人阴阳怪气又想不出原因时，下意识的知道，一定是对方之前让自己不舒服过，她不是无缘无故发脾气的人。

　　在二十三岁前，春唐心里是没有恨过任何人的，恨这个字在她这里太沉重，没人能承受得起，二十三岁后，终于有能承受得了她这个恨字的人，却是一个五六岁的熊孩子。

　　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她在下午拿了网上买的新裙子，拆掉下水洗净，挂在阳台上等风吹干，在等风吹干的时间里洗了头发，做了造型，撸了个美美的妆，然后穿起被风吹干的新裙子，去街上晃荡。

　　新裙子是大红色，配上她精致的妆容，明艳动人，看着路人那不小的回头率，春唐心里美滋滋，不知不觉就转到了文峰阁青柳湖的桥上，湖对面是个广场，已经被大妈们占据了，一首《情非得已》正在放，大妈们舞姿整齐，队伍的末端还有几个年轻女孩在跟着学，笨手笨脚的，看得春唐捂嘴笑。

　　春唐在桥上倚着栏杆看广场舞，旁边一堆小孩拿着买来的泡泡水对着湖面吹泡泡，其中有个孩子特别霸道，不许别人吹的泡泡比他大，大了他就给人家戳破，一会儿就惹哭了一群小朋友。

　　这群小朋友的哭声十分尖利，春唐觉得自己的耳朵受到了伤害，只能起身另外找个地方看，起身还没走几步，春唐就感觉小腿一凉，回头一看，那个惹哭一群小朋友的霸道熊孩子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直愣愣的看着滚落在春唐脚边的空泡泡筒，嘴巴一瘪，就要嚎啕大哭。

　　春唐内心宛如哔了狗，趁熊孩子还没哭出声来捡起脚边的泡泡筒往湖水边走，蹲在湖边将泡泡筒装满水，顺便抹了抹小腿上沾到的泡泡水，然后起身准备拿给熊孩子。

　　谁知道才一转身，熊孩子就站在她身后，拿起泡泡对她吹，一个泡泡碰到眼角后破掉的水珠进了眼睛，春唐立刻捂住眼睛，心里已经把熊孩子的屁股开了花，另一只手挥开剩余的泡泡，准备揪住熊孩子教训一顿，谁知道手还没碰到他，脚下就打了滑，普通一声就掉进了湖里。

　　春唐不会游泳，落水的声音被广场的音响盖住了，落湖的地点又被柳枝遮住了，在湖里扑腾两下，那熊孩子了，还以为她在玩什么游戏，高兴得直拍手喊加油，春唐被他气得一口气没憋住，咕咚咕咚往下沉，没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已经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正被稳婆一掌拍在背上，张嘴想骂人却发出了婴幼儿独有的哭声，春唐顿了一下，接着试着说话，发出的依旧是毫无意义的哭声，再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眼睛都睁不开时，心中咯噔一下，心想完了，落个水而已，不仅毁了嗓子了还瞎了，这辈子算完了。

　　稳婆看着终于哭出声来的春唐松了一口气，面带喜意的抱着春唐打开房门向门外的男子贺喜，母女平安。

　　哦，是带着记忆重新投胎做了婴儿，春唐听着外界的话，心里默默思索，没听见傻爸爸的笑声，应该是个不喜女儿的，倒是很关心妻子的身体，问了坐月子时的各种注意事项，是真爱。

　　第二天春唐便能睁眼了，只是婴儿的视力未发育完全，看什么都不能看得很清楚，睁眼第一个看见的是这身体的母亲，穿着白色的中衣半躺在床榻上，正用手指抹去她不受控制流出的一点口水。

　　没有理会女子惊喜的叫声，春唐睁大眼，努力去看房内的物件摆设，是木桌木凳，地面是很平整的泥地，能看到的墙壁亦是泥土，像小时候被推倒只剩一面的泥土墙，房梁不高，勉强可以看出是茅草盖的顶。

　　这环境像八十年代的农村，也像古装电视剧里的贫困乡下，再去看床边男子的衣着，可以确定是后者，因为男子穿得是交领的长衫，头发盘了个丸子头的样式，用一根木簪固定在脑后。

　　还有个比较有力的证明是这两人的对话，很有古意，女子说：“谢郎，你看女儿的双眼，清澈明亮，惹人恋爱。”

　　谢郎：“不及你十分之一动人，婉娘，莫要太伤神了，隔壁崔大嫂子给你熬了鲫鱼汤，马上就要送过来了，孩子给我抱着，你歇会儿。”

　　婉娘捂嘴轻笑：“那里就伤神了，才抱了片刻不到，谢郎，你太紧张了。”

　　谢郎不听，执意抱过婉娘手中的襁褓，放到一旁的摇篮里，转身用热水打湿帕子后拧干，坐到床边为婉娘擦脸。

　　“谢郎啊，”婉娘伸手抓住谢郎的手，低声笑叹：“你这样哪是做爹的样子，竟这样把女儿丢在一旁，她在腹中时你不喜欢，让你取名你也满脸不愿，现在她出生了，你再不喜不愿，也得为她取个名吧。”

　　谢郎轻哼，将婉娘的手捏在手中擦拭。

　　“她在腹中那般折腾你，为夫哪里欢喜得起来，婉娘是我掌中明珠，心头肉，为夫不舍得你吃一点点的苦，让你受苦的人，为夫一个也看不惯，就算是女儿，也不欢喜。”

　　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女说起情话来就是腻人，春唐伸着小短手搓搓自己不存在的鸡皮疙瘩，看着破败的茅屋，忍不住流下属于单身狗的眼泪。

　　小年轻做父母就是不靠谱，心性都还是个孩子呢就开始养孩子，春唐摸着自己急需进食的小肚子，听着那两人没完没了的情话，忍不住开始啃手手。

　　啃了没多久就闻到了一股鲫鱼的鲜味，春唐忙挣扎着翻身向门口看去，一个三十多岁的夫人正从门外进来，一手端着个糙瓷碗，一手牵着个两三岁的小孩。

　　床边的谢郎起身迎了过去，接过妇人手中的瓷碗，道了谢后又伸手揉了揉妇人牵着的小孩，问妇人：“小合雾用了早饭吗？这一大早的，负累大嫂子了。”

　　崔大嫂子笑道：“什么负累不负累的，都是邻里，你们小年轻没经验，独自在外顾不好自己，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不能白让你们叫声嫂子，能帮忙就帮忙，不碍事的。”

　　春唐盯着谢郎手中的鱼汤，知道没自己的份，移开眼继续啃手手，心里已经知道了这对年轻夫妻的不靠谱，思考要不要哇哇大哭一下表示饿了。

　　闭眼酝酿了一下哭意，想自己年纪轻轻就命丧熊孩子之手，成了个刚出生的婴儿又摊上一对不靠谱的父母，想某宝上还没发货的新衣服，想还没追完结的小说，想吃炸鸡烧鸡辣子鸡，香辣排骨烤鱿鱼，火锅鸭脖肉末粉，越想越饿，越饿越难受，越难受越想哭。

　　按说孩子三岁前都不记事的，但崔合雾永远记得三岁时第一次见春唐的情景，大人在说话，他挣脱了奶奶牵着的手，哒哒的往春唐待的小摇篮里跑去，趴在摇篮边看这个昨天刚出生的小婴儿。

　　红红的脸蛋，皮肤皱巴巴的，食指放在嘴里吸吮，口水都流到了脖子上，眼睛闭得紧紧的，头上几根卷曲的胎毛，实在是丑得心慌，就脸颊处有点肉肉，看着让人有戳一戳的念头。

　　小孩子嘛，心随意动的，念头刚起就戳了过去，手指还没碰到春唐脸颊呢，就见春唐睁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鼻子一抽，眼泪哗啦啦的就下来了，嘴里发出了呜呜呜的哭声，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合雾当场就被崔大娘打了屁股，还被罚拎着奶瓶给春唐喂食，哭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心里更是讨厌春唐这个丑孩子了。

　　春唐摸着饱饱的肚子很满意，会哭的孩子有奶喝这话说得真有道理，虽然喝的是米糊糊，但是已经很满意了，一看这破败的房子就知道家里是贫困户，没因为是个女婴就被摔死已是幸运，别的就不想了。

　　崔合雾给春唐拎的奶瓶是个有盖的竹筒，表面和内里都被磨得很光滑，据他奶奶说，这是他一岁前用的，现在又拿来给春唐用，免得放着落灰。

　　合雾后来想他小时候对春唐的讨厌，就是在他的生活被一点一点填充春唐影子时积累起来的吧，不再是奶奶的唯一，给奶奶说在外遇到的趣事时，奶奶第一时间不是夸他，而是问为什么小春唐没有跟你在一起。

　　春唐不靠谱的年轻小夫妻带着她在这小破屋里生活了差不多一年，一年以来，小夫妻没有动手修过这个小破屋，谢郎整天守在婉娘身边，日日煎药为她调理生育后的身体，只有在婉娘睡熟后才会把心思分半点给春唐。

　　春唐一般只有饿了和尿了时才会发出哭声，谢郎舍不得婉娘来照顾她，只好花钱请了崔大娘照顾她，一天基本见不到春唐几面，一年后婉娘的身子调好了，两人似乎对这个女儿也没什么情分，生下来是因为婉娘的身子经不起流产，算是意外，两人商量后决定把春唐交给崔大娘照顾，留下足够的银钱后就双双离去。

　　一年了，春唐也长开了，崔大娘说她模样周正，身体健康不生病，也乐意照顾，就当是给自己孙子合雾养个童养媳，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以后也放心把合雾交给春唐照顾。

　　崔大娘怀中的春唐：“？？？”一岁就被大人跟个小屁孩定了终身，看来自己的意见是真的不重要。春唐从此以后看合雾越来越不顺眼，特别是发现他越长大越像害自己落水的熊孩子时，春唐突然发现自己很爱颠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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