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妖言

　　老鹿妖望着白羽，没有再说话。
　　“所以.....它拿走了那个玄门人的灵识和你的全部妖力。”白羽道，“对吗？”
　　他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我感觉它隔三差五就会来监视我，虽然没有任何依据，但是......”
　　“你还是很害怕。你打算自己把这件事藏下去，同时也不让外面的人知道。至于玄门的人，他们自然不会听一个失去灵识的疯子的话，此次绞杀无正常人生还，想来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去寻尸，把这件事情压下来之后，就没有人再去理会了。妖灵作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要太过分就行。”
　　老鹿妖又木纳地点点头：“是的。”
　　“那绫罗城改名......”
　　老鹿妖抬起头：“是因为欧阳小姐。她出嫁到钱家后的第三年，全家横死。后来又源源不断地有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时被杀，但十分奇怪的是，所有的仆人丫鬟以及钱财都没有丢失，有人说是因为当年杀死钱家人的妖怪是钱家少爷的相好，但苦于欧阳小姐是正妻，进不了门，就看不得别家的小姐出嫁，只要换了城名，妖怪找不到原来的绫罗城，就会离开了。”
　　“绕了一圈，还是和欧阳小姐脱不了关系。”白羽站起身道，“欧阳小姐和钱家分别是做什么的？”
　　“欧阳家是过去最好的织造商，而钱家则有最大的织造场。两家联姻，据说是为了互惠互利，合作共赢。”
　　“为钱成亲。”
　　老鹿妖窘迫地道：“我......不知道。”
　　白羽道：“也罢，任何事情从别人口中说出，自然不会是最正确的，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这一切的原因。”
　　“喏，这个给你的两个孙子，他们做的很好，这是谢礼，我答应他们的。”白羽把几张符递给老鹿妖。
　　“你......”老鹿妖看着他的背影。
　　他轻声地笑了笑。
　　“快子时了。”

　　眼前，月华如练。
　　其实距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
　　白羽没有急着去见妖灵，而是找了个人家的屋顶，托着腮帮子望着天空。
　　月亮.....月亮.....
　　突然，白衣的身影微微一僵，或者说......是由从容变得紧绷了一些。
　　少年金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纯粹，清澈的瞳孔中明明什么也没有，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里。
　　少年眯缝起眼睛，没有说话。
　　一道不属于他的灵光闪过。
　　眼底绽放出一枝金莲。

　　“三，二，一——”一个声音喃喃地道。
　　子时已到。
　　屋檐上的白衣少年站了起来，此时的月光虽不若方才那般明亮，却平添了几分清淡的意味，包裹着少年线条柔和的下颔。
　　白羽望着自己手中色彩鲜艳的狐脸面具，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陌生。狐脸面具的鼻吻修长得有些夸张，很喜庆的大红大金衬着一双凝视着白羽的空虚眼洞，显得无比诡异。
　　四周仍旧很安静，路旁的花树在夜色中无声地开着......
　　犹豫了一阵，白羽还是戴上了它。
　　那一刻，金莲散去。
　　侧脸看过青翠的竹竿，上面渐渐幻化出一个纤长的流苏，是明晃晃的鲜红色，在清冷的月光中显得极不和谐，但少年并不在意。
　　夜中，闪过一道清亮的白色。
　　远看如雪，近看更胜月华。
　　御风为骑，踏月而行。
　　向着城西零星灯火后的无边黑暗。
　　世界还是没有声音，若是说有什么不同的，便只有那道渺小却与寂寂黑夜亦不和谐的残影。

　　眼前的黑暗逐渐占据了视野，白色的背影站在黑洞洞的山路口。
　　白羽歪着脑袋看向里面。
　　秋鹤山......
　　就是这里了吗？
　　白羽微微一伸手。
　　一道无形的力量在猛地截住了手伸出的方向，把白羽往后推了半步。
　　果然，是禁制。
　　白羽想了想，挥手散去了风，看似不经意地挑起竹竿，蜻蜓点水般地在湿润的地面上轻轻一划......
　　红流苏轻盈地摇曳着......
　　淡金色的灵力散开，在夜色中荡起浅浅的涟漪。
　　禁制，破！
　　白羽看向无尽的黑暗小径。
　　“只是破了你的鬼雾而已。”他道。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
　　他向前。
　　黑暗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渐渐吞没了那一点白色。

　　山上的确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难得超出白羽预料的是，他沿着这条路走了这么久，竟没有遇到任何一个拦截他的人......或是什么东西。
　　“滴答——滴答——”
　　一滴水滴到了他的鼻尖上。
　　下雨了。
　　白羽抬头看着天空，厚重的黑暗铺天盖地，只能想象着倾盆大雨的落下，鬼雾在雨中越发地浓了起来，手中的竹竿紧紧贴着他的手心，一丝灵光若隐若现地亮着。白羽拍了它两下，以示安慰，但是遥望眼前瘆人的黑暗，估计拍上一百下也不会有用的。
　　雨势逐渐变大，待到身上已经一片狼藉时白羽才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盏荷叶，整个儿扣在自己头上。
　　荷叶是他在路上摘的，本来只是觉得好看，现在竟真的派上用场了。
　　荷叶青翠欲滴，雨珠“扑棱扑棱”地撒在上面，在无尽的黑暗中显得无比刺眼。荷叶大小刚刚好，把他的脑袋遮了个严严实实。
　　忽然，白羽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看向自己的手臂——雪白的衣服上多了一个浅黄色的点。
　　很淡很淡，淡到几乎看不出来。
　　清秀的眉毛皱了起来。
　　随着雨水的落下，小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浓。
　　“沙沙沙.......”
　　并无风起，头顶黑压压的树枝却开始躁动。白羽眯了眯眼，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神色平静得仿佛能看到眼前的枯叶辗转落下一般。黑影簌簌，带着腐烂气息的树叶擦着他的鬓边飞过......
　　不是树叶的腐烂，而是死尸腐烂的气味。
　　“沙沙沙，沙沙沙.......”
　　雨水有毒，树上有尸。
　　看来这位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沙沙沙沙……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这时，树叶的张牙舞爪中混杂了另一种很细微的声音。
　　白羽抬起了头。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似乎有什么在靠近。
　　白羽攥紧了竹竿，灵力暗涌。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他翻身跃上枝头，缓缓睁眼间，一个干瘪下垂的面孔赫然出现在他面前，霎时阵阵恶臭扑面而来。
　　白羽挑了挑眉：“老尸？”
　　密林深处阴暗潮湿，水分难以蒸发，这具老尸和之前的老鹿妖一样，裹满半干脓水，神情惊恐，死前苦不堪言。
　　“啊.......”它张了张口，呻吟一阵，颤抖着一双烂得几乎看不出是手的东西伸向白羽的脸。
　　白羽钞起竹竿，灵力大盛。
　　它身形微微一僵，没有躲避。白羽这一竿恰好打中它的脑子，一坨黄，红，白，黑四种颜色混在一起的乳状物飞溅而出。
　　“啊啊啊啊......”它痛苦地叫起来。
　　白羽却心道：这下棘手了。
　　一般的这种老尸都是从死人尸变得来的，没有意识，所以只要攻击它的天灵盖，打散它残存的一点怨念就可以解决它。
　　本来它是妖魔鬼怪中最好对付的一种，但是三百年前，玄门十大宗师中最年轻的十宗师发现，如果老尸的怨念太过深重，它们就会出现自己的思想，并且对攻击自己的人死缠烂打，生命力极其顽强。
　　就像现在的这只。
　　虽然最开始没有什么实际上的伤害，但是如果附近刚好有很多的老尸，当它们达到一定数量，逐渐聚在一起，并达到一定怨念时，就会发生异变，力量就能成倍增长，堪比一方妖王。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声音逐渐密集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方才的老尸抱着自己惨不忍睹的脑袋犀利地哭嚎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尖细而凄厉。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白羽眉头一皱，虽然看不太清，但是光是听这声音，就可以肯定，方圆几十里秋鹤山中所有的老尸都在以疯狂的速度朝自己袭来。
　　他咬破了无名指尖，一点泛着淡淡的金光的血顺着修长的手指落下，落到了地上。
　　“滴答——”
　　在暴雨中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微鸣。
　　众老尸一怔，霎时眼中嗜血癫狂的神色散去了半分。
　　白羽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人间道医，仅他一人，自然.....与常人会有些不同。
　　他，白羽白秋澜，乃是昆仑瑶池西王母朔初莱最后，也是在人间唯一的弟子。
　　同样的，妖道双修，也是唯他一人。
　　“万物有灵，众鬼听令！”
　　众老尸僵硬地抬头，在它们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次仔细的神情。
　　然而，不到三眨眼的时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众老尸暴怒起来，纷纷扑向白羽。
　　白羽猛的一惊。
　　怎么回事？！
　　他翻身跃开，拿竹竿左右抵挡着，速度极快，一挂流苏颤得惊心动魄。
　　这些东西看起来都是普通的老尸，但是白羽发现，它们远远没有他最开始想的那么简单……
　　......每一个个体都有自己的思想，懂得躲避，甚至策略......
　　眼看这些鬼畜越聚越多，白羽却只有一人沦陷其中，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包围着他的灵识，影响着他曾经一度平淡的灵心。
　　心神渐乱。
　　这时，一只老尸的口中冒出一段殷红的妖雾，渐渐化作一个裹着泥水，遍体鳞伤的婴儿，口中凄惨地哭嚎着，一双血瞳死死盯着白羽的脸。
　　死婴。
　　“叮叮——叮叮——”
　　忽然，在纷多杂扰中，白羽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清鸣。
　　远远近近，若隐若现。
　　“叮叮叮——”
　　细碎而宁静，虽然声音不响，但是在嘈杂混乱中格外明显。
　　“叮叮——叮叮——”
　　那一瞬间，死婴瞳孔骤缩。
　　“叮叮——叮叮——”
　　宛若戈壁中清亮的溪涧，格格不入却无比美丽。
　　众尸仿佛石化一般，竟在这声音中逐渐安静下来，仰着脖子听着这声音，脸上居然显现出一种痴迷贪婪的神色。
　　他缓缓抬头。
　　“谁？”
　　“叮叮，叮叮，叮叮......”
　　没有人回答，耳畔只有逐渐欢快的脆鸣。
　　鬼使神差地，白羽金色的双瞳伴着脆鸣悄然闭上，而周遭的一切却在那道纯金的光芒消失之时，霎时化作漫天齑粉。
　　然而白羽更不可能知道的是，此时的狐脸面具的鬓角正渐渐映出一个金铃的影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白羽再次睁眼时，自己正坐在一个破旧的屋檐下。
　　天仍旧是黑的，自己应该还在秋鹤山，只是唯一不同的是，此刻的天空中已有星光在闪耀。
　　天色很纯净，地面已干，雨应该已经停了一会了。
　　我睡过去了？还是......
　　白羽想起之前的声音。
　　莫不是自己被它催眠，然后迷迷糊糊摸到这里来的吧？
　　这个想法惹得他自己都想笑。
　　环顾四周，这座宅子已经很荒芜了，断壁残垣上挂着枯藤，檐下的蜘蛛网一团一团地粘在一起，包裹着飞蝇的尸体，折断的翅膀耷拉着，在风中极为凌乱。它们的眼睛早已没了光泽，干瘪瘪挂在上面，注视着门前的白衣少年。
　　白羽心中一动，从屋檐下出来，一块长满蛀虫的空心牌匾半吊在檐前，从残缺不全的漆后可以看出几个方正的字，当是宅子的名字吧。
　　心下一惊。
　　这才是真正的鬼使神差。
　　两个大字赫然映在白衣少年的眼中：
　　钱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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