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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树下的相遇
林霰死了,死在了自己二十二岁生日那天。
K2平台突如其来的雪崩掩埋了整个攀登小组。岷雅嘎贡最为人所称道的冰原胜景,却在瞬间变成了吞人的地狱。
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夏尔巴人向导惊恐的面容,和队伍里旁人嘶吼的尖叫。
不同于其他人对死亡的恐惧,那一刻林霰心底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她甚至放弃了寻觅最近处的掩体,任由铺天盖地的白将自己吞噬。
雪崩带来的巨大冲击硬生生折断了她的两条髀骨,侧肋刺入肺叶。在最终因窒息而死前,林霰光是吐血就吐成了个小型喷泉。
常言总说,人们在濒死时都会回忆起一生最为重要的人和事,林霰也不例外。
满目猩红的血色里,她下意识地想起了自己的老板林逐君。
想起那年韶山公园的桃花树下,改变她人生轨迹的相遇。
那时候她只有十六岁,拖着行李在陌生城市四处打临工。却因年纪小身板瘦弱而屡屡碰壁,最后艰难到连一个全麦面包都要分两顿吃的地步。
某日实在是累极,路过公园时,林霰将往日攒下的钱塞进内衣夹层,环抱住行李,想在桃花树下的长椅上休息一会。
谁知就那样睡着了。
昏昏沉沉,南柯一梦。
再睁眼时,就看见长椅旁背对着她伫立的男人。
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黄昏的霞光披在身上,替他将每一缕发丝镀染上温暖的金。背影修长挺拔,却没来由的让人看出几分落寞。
察觉到她醒来,男人不紧不慢地转过身。
林霰被这个举动吓了一跳。虽然入目的那张脸很难不令人心生好感,但打工半月来吃过的闷亏,仍旧让她怀疑这人出现在此处的目的。
人贩子?拉皮条?总之都是她招惹不起的存在。
少女瞬间脚底抹油,跳下长椅开溜。
男人自背后喊住她,自我介绍说是城西一家甜品店的老板,今日碰巧路过这里,看她像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便过来问一问。
“小姐不必惊慌,我的店最近恰巧也缺了人手,兴许是两全其美的事。”
他声音清冷,好似垂珠碎玉般泠然。
然而话里的语气却是极具耐心。
林霰仍有些将信将疑,她不信天上会掉馅饼,自己从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但又怀揣着最后一丝期望,抱着行李远远地跟在了他身后。
一路上她走走望望,打算有什么风吹草动随时跑路。谁知不到二十分钟,男人的脚步便停在了一家店铺的门前。
“到了。”
甜品店开在人来人往的商业街上,看装修已有了些年头。门口的招牌干净无尘泛着旧意,是用古篆写成的 “似霰” 二字。
这样看来,他当真不是人贩子。毕竟没有谁家的人贩子,为了卖人还特意折腾出一家店铺来当窝点。
男人见她面上终于放松了一些,便邀请她进去吃些东西,并从柜台里拿出已经打印好的雇工合同。
确认合同没有问题的林霰也不再犹豫,提笔便刷刷刷签了字。
自己这算是什么?睡了一觉就找到工作不说,老板还是个绝世大美男。简直就是否极泰来,一朝非酋翻身做欧皇的啊!
只是她仅顾着高兴却未曾发现,当自己离开座位四下熟悉环境时,原本面色平静的男人,用指尖一遍遍轻划过合同下方秀气的两字小楷。
他目光热切,却又带着几分深遂隐忍,仿佛春日里碎冰倏尔融化的山川湖海。
又像是虔诚的信徒多年跋山涉水,终于寻到了宿命的皈依。
“月照花林皆似霰,看来小姐当真是与我这家店有缘。”
他轻笑道,将那张写有两人名字的合同仔细折叠好,放入了胸前的口袋。
-
林霰就这么误打误撞的成为了甜品店的员工。
甜品店不大,算上后厨不过二十见方,生意却好到令街上另几家连锁甜品店眼红。原因无他,实在是老板林逐君的皮相太过招人,设计的甜品又总是新意百出。
和电视上那些唱跳俱佳的新潮偶像不同,自家老板的美,好似经过了无数岁月的沉淀,一眼惊艳却荡去了流于面上的浮躁。
男人他身量修长,眉眼自深处温润如画。唇瓣薄而嫣红,总是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不大爱穿跟随潮流的衣服,就连最热的夏季,也是一身板正的松青圆领唐装。虽然是个与食物打交道的手艺人,说话做事却都透着股清隽的文人贵气。哪怕只是持杯茶坐在那,也端的是段令人痴醉的好光景。
某日他独自在后厨做起司面包,一双手熟练地揉搓着黄油面团。指尖如玉,指骨瘦削而凌厉,竟让推门而入的林霰看呆住去。
她像是鬼迷了心窍,下意识将脑中的话说出了口:“老板,你这双手可真好看。”
林逐君愣了愣,之后便摘下沾染面粉的手套,用一如往日的温润语气回应她。
“若你喜欢,过来牵着便是。”
“啊?不用不用,我就是随口一说,哈哈,哈哈。”
见林逐君把自己的话当了真,林霰匆忙摇头表示不需要,脸上的热意却是挡都挡不住。
支支吾吾地挪步到一旁清点食材,顺手做了杯草莓牛奶刨冰。
“老板,吃冰吃冰!”
起初看自家老板捧着玻璃皿小口啜饮甜品时,林霰都会有种这不真实的凌乱感。明明是清风霁月那一卦的美男,却偏偏对甜点情有独钟。
但正所谓反差萌才是真的萌,自打林逐君宣布自己的手艺可以出师,她就开启了闲暇时做各色甜品疯狂投喂老板的二十四孝模式。
林逐君则是来者不拒,林霰做出什么他便吃什么。哪怕有次她失手烤糊了奶霜上的焦糖,林逐君都伸手拦下她准备倒入垃圾桶的动作,接过来用勺子细细品尝,表情仿佛在享受什么米其林三星的美味。
那时她看着老板完美的侧颜,有些忪怔地想:大概只此一生,都不会再有第二个如此包容自己的人了。
-
林霰喜欢上了自己的老板。
那是她最大的秘密。
后来的林霰在老板的支持下顺利读完高中,并被自己理想的学府录取。大四那年,她在某国家级的科竞中脱颖而出,捧回奖杯的同时,还赢得了导师汪琳教授的青睐。
赛后汪教授主动向她抛出橄榄枝,但那一刻的林霰却犹豫了。上大学不过是圆了自己的一个梦想,相比于其他人的野心勃勃,她更想在大学毕业后回到A市,和林逐君继续开着那家小小的甜品店,过上一眼看得到未来悠闲的生活。
等时机成熟了,她便找个机会和林逐君表白。
至于林逐君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啊呀,不去想不去想。他要是不喜欢,自己就哭给他看好了。
反正他说过的,自己什么都不怕,唯独怕她受了委屈。
有时林霰只是在脑海里勾勒着自己和林逐君三餐四季的未来,都会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甚至偷偷给他们将来的孩子取好了名字。
——林佳期。
遇见林逐君,便是她的佳期如梦。
-
然而最终林霰还是没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毕业后回到甜品店工作。
因为林逐君拒绝了她。
那晚在电话里,素来连句重话都没说过的男人,头一次冲她发了火。他让她好好去找教授道歉,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才会拒绝教授给出的机会。
她哭着耍赖,说自己并不想读研,只想回到甜品店,留在他身边继续打工。
但林逐君却像铁了心似的任由她哭闹,没有任何松口的意思。
那通电话的最后,男人嗓音沙哑,语气涩然道:“阿霰,你该有你自己的人生,我没办法一直陪着你的。”
这句话好似晴天霹雳,直直打在林霰的心里,登时便把活蹦乱跳的小鹿劈成了碎片。
大脑里一片空白,她磕绊着找了个拙劣的理由,匆匆挂断了电话。
窘迫到像是在逃离。
回到寝室后,室友们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模样纷纷靠过来询问。听林霰抽噎着说完刚才发生的一切,顿时面面相觑。
在她们眼中,林霰和林逐君是再般配不过一对。隔壁床的文婷,四年来不知将当初林逐君的见面问候模仿了多少次,且每次都是“这碗狗粮我先干了”的揶揄表情。
“一点薄利不成敬意,还请大家日后多多照顾我家阿霰。”
不忍见她哭得如此难过,三个人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林哥他肯定只是想让你多读些书,怕自己耽误了你,你可别多想啊霰霰。”
“对啊对啊,林哥对你的爱天地可鉴,这我们都看在眼里的!”
寝室的恋爱小达人付敏,干脆直接给出了指导建议:“我觉得吧,林哥目前对霰霰的喜欢,大概还偏重于兄长对妹妹的疼爱。现在霰霰要做的就是主动出击,让他意识到咱已经是个成熟的大美人了!”
“要走出你们两情感的安全区,正所谓——不破不立!”
林霰闻言顿时梗住,鼻头冒出一个硕大的鼻涕泡,慌忙扯起她的衣袖:“你你你......你细说!”
-
大学毕业典礼那日,林霰破天荒的请室友们给自己画了淡妆,早早便等在了学校门口。
她垫着脚尖四下瞧着,万分期待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这些日子里她没少从付敏那里取经,私下更是买了好几本恋爱指导杂志仔细研究。
就连追夫Plan都偷偷写了ABC三个版本。
可她等啊等,等到毕业典礼的钟声结束,等到哄闹的人群四散的经过她的身侧,等到她委屈的想要落下泪水。
最后等来的,竟是林逐君的死讯。
接到警方电话时的林霰当场便晕厥过去。身边同学都被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拨打120,合力将人抬上救护车。
在医院醒来后,林霰痛哭得近乎失了智,趴在床边呕吐到全身肌肉痉挛。
原本淡雅的妆容,此刻已经花得不成样子。眼线随着泪水在苍白的面颊上留下痕迹,像是地狱里爬出的可怖鬼怪。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一颗心疼得生生要裂开。
最初的三天里,林霰拒绝和所有人沟通,也不愿意配合医生检查身体状况。每天机械的吃饭喝水,眼泪大滴大滴砸到饭盒里,被她混着饭菜胡乱塞到嘴中,呆滞重复着吞咽动作。
再后来林霰不哭了,身体里所有的泪水似乎都已流干,徒留空洞的麻木。
她向医护人员提出,要去看林逐君停放在太平间的尸体。
待在太平间的那个下午,有人说听见她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疯话,有人说看到她躺在地上,紧紧牵着尸体的手。
最终被众人所知晓的,也只是她离开太平间后,便面无表情地签下了火化协议书。
哀,莫大于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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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麻雀第五十七次掠过窗沿时,三名律师带着林逐君的遗嘱,敲开了病房的门。
看完遗嘱后的林霰陷入了分裂般的状态,脑海里每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不对劲。
明明头一天还在和自己通话,说好了要来参加自己毕业典礼的人,怎么会提前写好遗书?
且林逐君每年的体检报告上,各项指标都在健康阀值内,又怎么会因为急性心力衰竭倒在浴室里?
警方提供的资料显示,林逐君的死亡现场并未有任何挣扎过的痕迹,身侧的手机也没有拨打出去的记录。甚至是林霰买来的那些易碎的化妆品,都摆放在不远处的架上纹丝未动。
种种迹象表明,他没有任何急性心力衰竭患者应有的求生本能。
而她的林逐君,那个总是笑着唤她阿霰的男人,怎么可能会不声不响地丢下自己去死呢?
那些说他死了的,都是和他一伙的骗子,林霰不相信。
她不会相信。
她不能相信。
-
从医院出来后的林霰回到学校,主动办理了退学。
“他没有死,他只是躲起来了,所以我要去找他啦。”
她麻溜的捆扎好行李,笑着和寝室的几个姐妹解释道。
三个人得知林逐君出事本就伤心不已,现在看到林霰困囿其中,当局者迷,更是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
“你们哭什么,我把他找回来,再给你们做香草布丁。” 林霰有些奇怪地看了嚎啕的三人一眼,“别哭了,我都不哭了诶!”
“我们不吃香草布丁了,霰霰,你不要走好不好。” 四人中年岁最小的戴安抱着林霰不撒手,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
她自小跳级,和初中高中班级的人相处的都不算多,上了大学才好不容易交到几个朋友,现如今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往火坑里跳。
其余两人虽然没开口,但眼神里都明晃晃写着挽留。
林霰如今在真实与荒诞的边界分辨不明,可她们却是真的清楚,林逐君已经不在了。
她本就是个认定了就不轻易变的性子,又偏生在这件事上轴得厉害,谁劝都不肯听。
而这场寻找注定是徒劳无功。
“我知道你们都不想让我去,觉得我找不到他。”
林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戴安软软的额发,任由她把眼泪鼻涕糊了自己满身。“可是我真的好想他了,你们不会懂的。”
沉默片刻她再次开口,似乎在向她们解释,又似乎只是在自说自话:“我以前对他说过的,老板在哪,我就在哪。”
见她心意已决,付敏默默擦干了眼泪。将戴安从林霰怀里捞出来,勉强展颜笑道:“那我们约好了,每年这时候你都要回来看我们,不然可就不认你这个朋友了。”
三个人红着眼眶齐齐看着她,大有不答应就不让她出门的架势。
“行行行,破规矩还挺多,放心吧,我走到哪都给你们寄礼物回来。” 林霰翻了个俏丽的白眼,拖起行李箱走出寝室的木门,“霰姐走了,以后别想我。”
走廊上穿堂风拂面而过,夕阳透过玻璃窗半洒在她的肩膀。
很奇怪,她觉得自己日渐冰冷的心,竟再一次砰砰的跳动起来。
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六年前。彼时的少女就如现在这般,拎着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只是当年眼前昏暗一片,快意与失落混杂,却独独看不见希望。回不了头,亦不知未来遥遥在何方。
那一次,是你找到了我。
所以这一次,换我来找你了,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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