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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暗流
晚风起,吹皱一方池水,掠过檐下铜铃,碧波荡漾中月光被揉碎,金属间碰撞出的清脆,是风的声音。眼前这居所清冷孤寂得和竹轩如出一辙,萧九韶突然起了探究的心思,关于这方偏于一隅的水榭,关于眼前这个人的过去,“这里是先生曾经的居所?”
薛辞的目光停留在池水中间的屋舍,似感慨也似怀念,摇头否认,“不,这是谢毓的旧居。”
萧九韶一怔,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在薛辞口中听到这两个字。谢毓于萧九韶而言是个活在传说中的人物,他听过对方那些零零散散的传闻,无一不是旷世之才,风华绝代。虽然世人常将后来的薛辞与谢毓作比,但六年前,那是谢毓和苏歆的时代。
“先生与谢公子,是如何相识的?”萧九韶斟酌着字句开口,薛辞与谢家的关系微妙,而谢毓无疑是其中关键的枢纽。
“我那时每两日往谢家寄一封拜贴,连着两年,然后十年前的春时节,师兄去寻了我”,不知想到了什么,薛辞忍俊不禁,嘴角弯起弧度,“那时以为是我的文采和执着打动了他,后来问起来,他说是因为匣子装满了,实在烦人得很,迫于无奈才去找的我”。
萧九韶从薛辞的笑意中读出了发自内心的愉悦,但寥寥几句,点到为止,再多的确是没有了,萧九韶敏锐地觉察到薛辞言辞中关于谢毓此人的回避,不是厌恶也不是暧昧,像是下意识地保护和隐瞒,如同谢府里的其他人,老师,南夫人,菁菁,但是他们是不明真相的一无所知,而薛辞,不一样……
为何陆无名对名册讳莫如深,却放心将重要之物交托给十年未见之人,还有薛辞明明与陆无名心存芥蒂,谢毓,谢毓又在这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也许明日见过苏歆这一切就会有头绪,萧九韶心中有了计较。
这日,薛辞在谢毓旧居寻了几本旧书便随萧九韶返回了谢家后院的客房,一夜无眠。
入夜,苏府。
苏歆衣襟松散,披了件深色外袍坐在厅中面色不善地瞪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深夜来访,多有打扰,辞先行告罪”,薛辞拱手作揖,却丝毫没有愧疚感。
苏歆不语,只对着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惺惺作态,真要告罪还带着秋无意,明摆着就是拿皇权压他,先是趁火打劫,现在又想坐收渔利,想得可真美。苏歆抚弄着食指上的扳指,脸上浮上玩味又略带嘲讽的笑容,“薛先生此次引出书院里的昭国暗探实属功不可没,只是可惜刑狱司那十五个人未审出什么就尽数死在狱中。”
“无知宵小,何劳苏相挂心,何况这本就是薛某分内之事”。
苏歆看她这副模样,没了耐心,斜靠在榻上不咸不淡开口,“刑狱司里那些手段我这儿只多不少,书院里那颗钉子知道的我也知道,你有什么想问的,不妨直接问我。”
薛辞失笑,“苏相这是要和我做交易了?”
苏歆不置可否,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可以提问了。
薛辞也不再客套,“那人的目的可是为了一本名册?”
“不错。”
“追着萧九韶来的?”
“不错。”
“何时来的繁城?”
“半年有余。”
薛辞思量片刻,敛袖朝苏歆一拜,“多谢告知,此人我带走了。”言罢示意身后的秋无意。
苏歆看着她喧宾夺主也并不加阻拦,摩挲扳指的手一停,“轮到我了?”
薛辞一顿,表示洗耳恭听。
“你重启了流觞阁准备做什么?”未等薛辞开口,苏歆接着道,“别和我打马虎眼,也别拿那些应付别人的话来糊弄我,刑狱司里躺着的那十五个颈后都刺了字,是废奴令前世家的奴隶,梅老生前收编进流觞阁的‘卒’。”
流觞阁是原鸿蒙书院的为了培训暗探特意设置的一处暗阁,独立于朝堂之外,直接受国君管辖,与刑狱司相辅相成。其中阶层分明,针对不同的学生,由书院指定先生进行教导,分为‘将’,‘帅’,‘相’,‘士’,‘卒’。流觞阁分为两派,‘将’、‘帅’各自为首,互相牵制,是流觞阁的两位掌权者,为了保密身份,常常会各自另选一人作为影子;‘相’为辅,是掌权者下设的主要辅助者,可指挥调度下设的士和卒,其中不乏一些世家子弟,身份隐蔽;‘士’是任务的主要执行者,数量最多,但一般单独行动,多为贫民和身世清白之人;至于‘卒’,则是奴隶和罪行较轻的罪犯,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废奴令前,流觞阁培养的学生以不同的的身份面貌介入各国政治,数量之多令人咂舌,而渝国推行废奴令后,入仕时阶层的界限被逐渐打破,而流觞阁存在的本身就是对这制度的挑战,于是在梅念雪的谏言下,前任国君下令解散流觞阁,原本隐藏在各国的学生也就此被迫切断了和故乡的联系。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人心易变,流觞阁是上位者手中利刃,但手中执刃,却也难保不会被利刃所伤。
闻言,薛辞摇头,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苏歆,“重启流觞阁的不是我,不,也许不应该这样讲,准确来说,原本应该解散的流觞阁一直留存到了现在。”
苏歆在榻上坐直了身子,重新审视了眼前这个人,良久对身边的亲卫开口,“准备车驾,去景禾宫”。
从苏府出来,薛辞派人去刑狱司请人,秋无意则驱车将薛辞和苏歆抓到的人送回书院。折腾一宿,已近寅时,薛辞身体刚刚恢复,回到书院时已有些体力不支。步行至竹轩时,未料到屋里灯亮着。
深夜里孤灯一盏,许是听到屋外动静,竹屋里提灯走出个人,清隽消瘦的公子半边脸陷在黑暗里,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伶仃如同一株瘦竹,饱经风霜,蹒跚而来。
是怀璟啊,薛辞敛目不忍再看,在他走到身边身形不稳的时候虚扶了一把,“身体不是还抱恙吗,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怀璟已经习惯身边怜悯的目光,脸上不见被同情的羞恼,语调谦卑又温和,“听谢府传回消息说您身体不适,想着回来看看,见先生无恙,我便安心了。”
“嗯,我无恙,不过夜已深,你先与我进去等一等刑狱司那边的人,一会让秋老送你回去。”薛辞回头示意秋无意,老人颔首,一手执剑,一手抓了被缚的人大步流星跨进了竹屋。
怀璟看了眼被缚的人,知趣地并不开口,跟在薛辞身边为她打灯。
小小的一间屋子,主座与下面跪着的人相互对峙,秋无意隐在一旁全心全意当根柱子,怀璟沏了壶热茶,用银匙将烧了一半的香从香炉里盛出倒掉,又往里面添了新香。薛辞支颌看了他添香,目光又移到跪着的人身上。
不知苏歆是用了什么法子逼问,那人看着不见外伤,却脸色惨白,发丝凌乱贴在脸上,狼狈不堪。等待的过程漫长,长到跪着的人忍不了这无声的凝视,嗫喏开口,“大人不问我什么吗?”
薛辞从怀璟那边接过茶盏,道了声谢,闻言看了他一眼,“不妨先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跪着的人低垂的头抬起,空洞的目光对上薛辞的,突然笑出了声,“之前我已经向苏大人交代过了”,目光转到怀璟身上,他却不笑了,又恢复了那副空洞木讷的样子,语调没有起伏地把起因经过结果复述了一遍,供词与苏歆说的别无二致。
怀璟在一旁听完,不由蹙起眉头。
寅时四刻,去刑狱司的人回来了。
“怎么是你亲自来了?”薛辞单手撑着额头,看了眼进来的人,锦衣玉带,黄金锁扣,大晚上的有些扎眼。
乐子期笑起来酒窝浅浅,不着痕迹地将屋内情形打量一番,“商行露带着三行的人奉命处理那十五个刺客,连着两天只睡了三个时辰,刚歇下,无论如何也得体恤下属不是。”言罢对坐在薛辞身边的怀璟颔首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将地上跪着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执扇掩面笑得眉眼弯弯,“还是去刑狱司吧,薛先生的竹屋风雅别致,要是弄得到处是血岂不可惜。”言罢招呼自己手下将人带走。
“此人虽然供认不讳,但是除此之外分毫不透露,此事难了”,目送刑狱司的人离开,怀璟缓缓开口,竹林空旷,仅这一屋一灯一处光亮。
“也不是完全没用”,薛辞抬头看他一眼,“他活一日,他身后的人就难眠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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