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宫飞霞

　　月色如水。

　　初平踏着院子的青石板，望着满院清辉，像是置身在幽深凄凉的潭底。他张嘴，水充塞他的呼吸，他抬手，水阻碍他的行动。他不得自由，惟有仰望孤独的天空。

　　“母亲，让我见栖霞一面吧！”“不，不行。”

　　他一遍又一遍地向母亲央求，而他的母亲，也一遍又一遍冷冰冰地拒绝。然而明天就是与太子约定的日期了。

　　中宵的白露起了。他徒劳地徘徊，终于一跺脚，奔向配殿。栖霞被软禁在那里。

　　他把耳朵紧贴在墙壁上，可是里面半点声息也无。但他知道，栖霞自前日被囚，被断了饮食，滴水未进。“阿栖，阿栖。”他轻轻地喊，仍旧没有回音。他又拍敲窗户，希望她答他。“是你吗，平哥哥……”好不容易，他听到她微弱地询问。“是，是。”他只要一触到她的任何话语，便会不由自主地喉头哽咽，“你受苦了……”“不要紧。”她倒是很乐观，“小桐好不好？”初平犹豫再三，坦白道：“我没见到他，我并不清楚他在哪里。”“啊。”她半是□□半是叹息地央求，“请你一定保护好他。我可以死，他不能。”“别说这话。”隔了墙壁，他明白她就在和他同样的位置，将手放在墙上，却感受不到她的温暖，“你要活着。”

　　“要她活着？”姒夫人如同鬼灵一般出现，“那很容易。”“姨母！”栖霞发现她的到来，使尽力气，高声道，“放了我弟弟，放了平哥哥！还来得及，来得及呀！”“来得及做什么？”姒夫人似笑非笑，“来不及了。再过不久，太阳将升，天地将改换。我盼了整整的二十年，为的全是这一刻。”栖霞泪如雨下：“会使很多人丧命的，姨母……我不想看到……”姒夫人无动于衷，鼻子里哼道：“谁生，谁死，马上要见分晓了。”初平悲泣着：“母亲，我绝对会按照您的安排去做，您千万不能食言，伤害阿栖。”姒夫人走近儿子，抚摩着他的脸颊，意外温柔地说：“当然了，孩子。……时辰快到了，你，准备好了吗？司徒大人，他等着你。”“不！平哥哥，你别去！”栖霞挣扎着踮脚够窗，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她攥着拳头，无力地擂着墙壁，“别去啊！”“他不去，你死。”姒夫人以无法辩驳的口吻宣布。

　　初平立起身。

　　他的表情一半隐藏在屋檐的阴影中，一半被月光照得惨淡的青灰。

　　“拜别了，我的母亲，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子，我去实现您的夙愿……”他抖袖长揖，跪下给母亲叩首，沉重凝缓。

　　当他再站起来的同时，西北角天际隐约渲上了鲜血般的火光，紫黑的烟气如同正在张大的魔爪，蔓延着，伸展着……不一会儿，钟鼓击响，宫门口很快吵嚷阵阵，一名殿前卫冲破众寺人的重重拦阻，连滚带爬地抢到配殿院外，大喊着：“不得了了！囹圄和寰丘的囚徒们造反啦！”

　　初平注视着姒夫人，转过眼，再不言语，随那卫士离开……

　　青阳堂。

　　穆天子披着衫子，听立即赶来的司徒峦与负责王宫戍卫的三王子平的事态报告。

　　司徒峦陈述了囹圄和寰丘被囚徒们烧毁，火势凶猛，京都不安，而事出突然，驻扎在都郊的王师回调需要时间，恐怕会有人趁此搅乱宫闱，因而努力建议天子携带眷属，移驾别宫暂时躲避，防止不测。穆天子不悦，道：“到东宫宣唤太子没有？”司徒峦躬腰答：“太子新病，尚未痊愈，正在调养，您忘了吗？”穆天子捶了一下几案。初平看看司徒峦，上前奏启：“父王，儿臣同意司徒的意见，您的安全是最重要的。王兄患疾，不便劳动，儿臣可以为父王分忧！造反的囚徒，儿臣身在其职，必定尽快剿灭，宽慰君心。父王，务要信任儿臣！”穆天子见他句句有理，态度坚决，深为所感，稍微舒了舒眉：“平儿，你讲得好。”他捋着美须，叹息道，“准了。”“老臣愿意亲自护卫天子！”司徒峦不失时机地请求。穆天子点点头。当下，侍从们开始收拾物什，召集妃嫔。

　　初平行礼，打算去布置。穆天子自安排杂项，司徒峦跟了初平步出，像是要叮嘱他一样凑在他耳畔道：“上天见怜，佑你成功。”“唔。”初平含糊地应道，穿过走廊，降到阶前，副官散宜伯严早领着人马伺候，向他两拜：“王子吩咐！”“天子受了惊吓，责成我命令你们，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追剿造反囚徒那边！”他昂起头，下达诏旨。“所有？”伯严惊诧道。“不错！”初平哪容他怀疑，“你不遵照圣意吗？”“但王宫……？”伯严是出名的严谨人，他继续提醒。“左右！”初平佯做恼怒状，“竟敢顶撞我，且将他关押，余者开往城西北！”“冤枉！冤枉！”伯严叫着，被几个侍卫拖跑。剩下的明白，他头次执行戍卫任务，是在拿人儆尤，顿时排列整齐，顶着曙色，即刻奔赴火场。

　　在宫里宫外乱成一团的情形下，风暴的中心景宫与东宫，却格外的平静。

　　姒夫人称恙，辞了天子的召集，坚持留守。

　　天刚蒙蒙亮，她让寺人启了宫门，仔仔细细地打扫了前后里外每一个角落。而她自己，则揽着菱花铜镜，精心修饰打扮了一番。今天，也许是她一生最有意义的日子。

　　淡蓝的雾气中，华若越过园圃，走上内堂，低声道：“夫人，太子已到。”姒夫人手中的骨梳停了。“华若，你说，我美吗？”她端详镜子中风韵犹存的贵妇，肤若凝脂，发似乌云，眸子盈盈闪烁，丝毫不觅岁月的痕迹。“……是的，夫人。”华若用一贯的止水音调答，扶她起来。“我要漂漂亮亮地见我的敌人。”她露出笑意，理理雍容典雅的衣裙，“我要漂漂亮亮地胜利。”“是。”华若再答。

　　正殿。

　　伊护端坐在锦垫，悠闲地取了竹简浏览。

　　“欢迎，欢迎。”姒夫人迤俪而出，热情道，“太子真是稀客。”“啊，庶母见怪。”伊护同样多礼。姒夫人款款落座，照例摒了众仆，留华若侍奉：“太子直说吧。”伊护微粲：“我要说的，庶母您怎会不知？但闻我妻子妻弟均在这里，想来十分打扰庶母了，我特地接他们回去。”“哦——”姒夫人满不在乎，“他们是我亲妹的后人，是我的小辈，居留在景宫也是应当的。太子如此宠爱他们，要抱着病躯跑这一趟，阿栖晓得了，该多么感动……”“庶母，把他们交给我吧。”伊护不愿多兜圈子，直接道。姒夫人顺水划船，也挑明了：“不是不能。可是，我有样东西，思谋多年，太子肯给予的话，我顷刻将栖霞、紫桐归还。”“黄金珠玉，绣缎绢帛，庶母缺哪一样？”伊护嘲弄她，“贪婪过分，绝非吉祥。”姒夫人不甘示弱：“唉，那些俗物，岂值一提。我要的，是……你的位置，你的性命。”伊护不禁大笑，拊掌道：“没问题，没问题。你尽管来要！”

　　姒夫人有意无意地挨到榻边：“你不怕？今日，是你的死期！”一面悄悄掂了铜灯盏，使劲朝石板地上一扔，“嗬！！”随着吆喝，屏风后，帐幕里刷地冒出十数名遮着面目，持着利刃的干练汉子，包围了伊护。伊护歪了脑袋，笑容不改地打量着他们。

　　栖霞勉强地鼓励自己打起精神，从零落的对话，她推断初平和姒夫人要在这个白天干成件损毁伊护或天子的大事。可恶的是，她动弹不了，也逃脱不得，仅仅能做的，就是祈祷。却为谁祈祷呢？两边都是她的亲人……看似庄严华丽的王宫，沾染的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冷酷，看似和和美美的戚族，掩盖的是最令人瞠目结舌的勾斗……姨母？伊护？谁赢？谁输？即使未知，但后果一定是痛楚。

　　她缭乱地想着，冷不防有人砸了锁头，突入进屋子。

　　是救她的？她睁大眼睛，居然是连姬！

　　连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栖霞气如游丝，她实在耗尽元神。“恰巧大家都在忙，所以，我抽空送送你。”连姬蹲了，揪住她的螺髻，“太子妃，你别怨我哦，我是奉你姨母的差遣哪！三王子一离，你就该升天，只是我得待太子来这见你姨母之后，方才能动身。不晚呢。”她神经质地不时觑觑外间的动静，掏得个小玉瓶儿：“你瞧，毒药！一旦吃了，立时便倒，不教你遭罪！”“凶徒！”栖霞推挡她强行塞到嘴里的药瓶，奈何连姬对付目前的她绰绰有余，反擒了她，遍体掐她，“住手！”“死吧！你夺我的幸福，夺我的前途！”连姬掰曲她的指头，扳开她的牙齿，撕破她的唇角，恶狠狠地将毒药倒空，逼着她吞咽，“死吧！贱人！”

　　可怜栖霞任由她搓来揉去，半点力道都没，须臾工夫，只觉腹中火烫，猛地脑子一空，人事不省，一缕殷红溢出，垂挂在苍白的腮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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