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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闻静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转入后面厨房,过了好一会儿,才端着粥碗出来。
眭雍哲一进门就见她裹着大棉被坐靠在墙边,蜷着身子小小一团,一张面孔埋在棉被堆里简直看不见,一副笨乎乎的样子。
他忍不住笑了。
闻静无精打采地推开他递过来的碗,小声嘟囔着:“不想喝,全身骨头痛。”
眭雍哲一怔,旋即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放下碗“嗯”了一声:“淋了一天雨,有点发烧。”
身体不舒服,闻静情绪低落,对着棉被一顿乱捶,唠叨着:“我这人怎么皮厚肉糙到这种地步啊!见了人死闹个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没病没痛,淋了一天雨还差点被埋死,才发点低烧……我的天啊……”
她只差点没仰天长啸。
眭雍哲看着她快笑死了。
他扯过一条棉被抛在闻静身上,一本正经地说道:“盖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不难受了。”
谁知闻静摇了摇头,亮亮的眼睛望着他:“生病了睡不着。”
眭雍哲奇怪:“那你生病的时候都做什么?”
闻静勾起嘴角:“我妈会陪我聊天。”她顿住,想了想,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你嘛,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吧,我要听爱情故事。”
仿佛病人都有恣意任性的权利,眭雍哲左右为难,哭笑不得:“我不会讲爱情故事。”
“别人的也行。”闻静央求道。
“别人的……”眭雍哲突然沉默了,低下头想了想,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别人倒有那么一个……”
他忽然停住,呼吸变得凝重,好像千丝万缕不知道该如何开头。
“我想听你讲。”闻静探过身,拉拉他的袖口,鼓励道。
眭雍哲有片刻的恍神,因为一直都在有意回避,仿佛中间隔了一层漫长的年月,曾经的一切皆已物是人非,连自己都产生了怀疑。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慢慢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中:“那个男人,他是财团的长子,一直被不折手段的父亲当作政治联姻的工具。后来,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女孩也爱着他,他们甚至考虑过放弃现有的一切,在一起。可最后,男人终究没能抵挡住金钱权势的诱惑,同女孩分了手,回美国结婚去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几个字似从牙缝间硬逼出来的。
寥寥数语间,所有的前尘往事犹如漫漫烟尘般横扫过来,牵动了沉痛的回忆。那些痛心疾首的辩驳,争论,在太平山顶的决裂,终于使他放弃了对眭家的最后一丝希望。
“呵……是悲剧啊……”闻静动容,望着他喃喃叹道。
“悲剧么?”眭雍哲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察觉不到的嘲讽:“结局中没有一个人死去,全都各安天命地好好活着,这算哪门子的悲剧?”他仿佛想笑,又动弹不得,不自觉掣动了一下眼睑。
“那他们后来就没有再见面了吗?”闻静心中一动,轻声问道。
眭雍迟慢地摇了摇头:“不见了。”
“真可惜……”闻静忍不住叹息:“他们太容易放弃了……”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放弃的不过是一段感情,其实,是一生。”眭雍哲别过脸,目光落在虚无的远处,声音有点空洞。
闻静的情绪被感染了,不禁怆然。
“对不起啊。”眭雍哲回过神,意识到气氛沉闷,面色一缓,侧过脸温和地看她一眼:“我真的不会讲故事,这种又俗又不讨好的情节大概已经滥大街了。我应该想到女孩子都喜欢听灰姑娘变公主的童话故事,下次先得练练。”
闻静望着他的眼睛,一呆。是自己的错觉吧,为什么听着他的这番话,心里会有一种甜蜜又欢喜的感觉?!
闻静慌忙低头,胡乱地甩着小脑袋,拼命想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丢掉。真不敢相信,身边的这个人,他是万众瞩目的眭雍哲啊!竟会对她讲这种话?!
还有……下次?!
眭雍哲却抱着肩安然若素地看着她,没有感到一丝不妥。
闻静有点不服气,像有什么在后面逼着追着要讨回些颜面,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问:“这该不会是你自己的故事吧?”
“我?”眭雍哲失笑,随即说了一句:“我不会像他一样,背叛自己的。”乍听像是信口捻来的语气,却透着毋庸置疑的坚定。
“除了自己,谁也不能左右你的人生。”闻静很自然地接上,明亮的大眼睛中透出同样的纯粹与执着。
两人默默地相视微笑。这个时候再说什么纯属多余,甜言蜜语多半是说给不相干的人听。
一阵风卷进来,灯泡晃动,屋子暗了下来,眭雍哲站起身捻正。
“你……”闻静抬起头,凝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问道:“为什么想当建筑师?”
眭雍哲一怔,笑了,转身回到她身边重新坐下,神情有罕见的柔和:“六岁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和大哥在挪威国家剧院看过一出剧,那出剧名叫做《建筑师》。那时候还小,根本看不懂,只知道舞台上的那个人一心想造一座教堂,塔尖直抵云霄,能唤来风琴的歌声,为所有人带来幸福……教堂终于建成了,他爬上去想把花环挂到塔尖上,却从上面掉下来摔死了。母亲哭得很伤心,当时我就发誓,长大一定要造一座一模一样的教堂,叫做天使之城,把花环挂上去……”
“你一定很爱你的母亲。”闻静眼中噙着感动的泪水,凝视着他,轻声说道。
“她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在乎的人。”眭雍哲沉声说道。现在,还有你,他在心里又默默补上一句。
“你呢?你同你母亲怎么样?”他想了想,转头问她。
“我?”闻静一怔,随即低下头很认真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回道:“我妈没什么文化,喜欢斤斤计较,搬弄里短是非。她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我,却知道给我弄很多吃的,然后逼我吃下去。她总嫌我不够出挑,在外人面前挺不起腰,有了不顺心的事,就催我相亲,好让女婿替她争一口气……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想,长大绝不要变成像她那样的女人……”
她顿住,望着地面出神,忽然微微一笑,坦然道:“可我还是很爱她,因为她也很爱我,是这个世界上真正对我好的人。”
眭雍哲静静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别过头,断断续续说道:“你说的……很对……”
闻静一抬头,越过窗户望向屋外的篱笆,篱上的藤正努力向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外面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
她低下头喃喃说道:“可我仍然向往另一种生活,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宽阔的长安街,汉阳的红墙,看也看不完的画展,文静优雅的工作,理想,荣誉……我喜欢画画,因为每一张画都是独一无二,崭新烁亮的,只要躲在一幅幅画板后面,油炸花生米下酒的老爸,家庭妇女的老妈,还有庸脂俗粉的同事,全都无法近身了……”她别过头咧嘴一笑,近乎自嘲地问:“我这样想,是不是很没良心?”
“没有。”眭雍哲断然摇了摇头,沉声说道。
闻静僵着脖子好半天没动,忽然感到一股酸涩涌上鼻管。一直在等,因为相信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会完完全全地了解自己,已经等到快绝望的时候,他终于出现了。
所幸,还不算太晚。
因为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理想的美好近在眼前,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像孩子哭了半天要苹果,苹果拿到手里还在抽噎,心里既高兴又难过,连欢喜都带着惶惶不安。
可到底做不来夸张的动作,闻静压抑住心悸,吸吸鼻子,伸手撸了撸头发,只弯起腿小心翼翼地朝他身边挪了一挪,坐近了点。
眭雍哲亦有默契地腾出空间,一切无需多言。
窗外的雨小了很多,仍淅淅沥沥下着。他没有开口再说话,她也找不到话说,但在这半黑暗中的沉默中,肩并肩坐着,也并不觉得尴尬。
其实可以站起来转一转灯,让屋子亮堂一些,可两人都坐着没动,似乎怕搅断了他们中间这幻真幻假的美好,黑暗一点点增加,一点点淹上身来,像蜜糖一样浓稠,飘荡在过去将来虚无的时间里。
黑暗中,他们沉默的声音里有一种会心的微笑,直抵心窝的同情与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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