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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静汐浑身都僵住,脑袋里只听得嗡的一声,仿佛是不敢置信,只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瞧着他。
何东晟伸手按住她的肩:“静汐,不会有事的。”
是的,不会有事的,她什么都不敢去想,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因为是台风,很多航班都延机,何东晟打了个电话,然后带她去机场。
刚到机场门口,一个穿制服的男子就迎了上来,递给他们两张飞机票。
静汐不知道一路上是怎么走过来的,脑海里一片空茫,只是浑浑噩噩地跟着他走,下了飞机还得换乘汽车,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沿路的风刮得很大,她觉得冷,身子控制不住地轻颤,额头上却有一层密密的冷汗,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地搂着她。
他们连夜赶到省城的医院,在病房前看到仿佛是一夜之间衰老的父亲。
“爸……”静汐颤着声音喊了一声,突然害怕问下去。
“阿晟,”苏远平的面色很憔悴,“你也回来了……”
何东晟搂着静汐,脸色紧绷:“怎么样了?”
“医生说是晚期癌症,癌细胞扩散得很快,化疗已经没用……”
静汐只觉得五雷轰顶,仿佛那声音来自天边,遥远而不切实际,“早在一年前,你妈身体就反反复复地好不起来,我一直劝她去看,她自己老说去了医院没病也要弄出个病来,就是不肯,我不知道竟会是……”
五十多岁的父亲说话也慢慢梗咽起来。
静汐推门进去,因为双脚发软,何东晟一直搂着她。
她几乎快认不出来,床上那个头发稀落,面容枯槁的妇女就是自己曾经那么娟秀的母亲。她坐在床边,极力咬住唇角,不让眼泪掉下来。
“妈……”静汐轻轻地唤了一声。
何敏秀极慢地睁开眼来,又往上稍稍抬了抬眼眸,浑浊的眼眸里突然闪过一丝亮光,随即又透出无尽的哀伤来。
“你来了……”母亲吃力地合上眼,嘴唇哆嗦着。
“妈……”静汐弯腰凑过去,只模模糊糊地听得,“西山……桃花……”静汐想去握住母亲的手,却发现上面插满了管子,她只能一遍一遍颤声唤着:“妈……妈……”
母亲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医生很快就赶了过来。
他们守在门外,时间不是很长,但是每一秒都像是一整年,如同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医生终于推门出来,十分含蓄地要他们最好心理准备。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有断断续续地醒过来几次,有时候拉着静汐说几句话,有时候只是睁开眼来转转眼珠,很快就昏睡过去。
静汐不知道何东晟联系了什么人,他们的病房由一开始的三人间换成了贵宾房,有两张床,一张床空出来,三个人轮流看守母亲。
癌症已是晚期,化疗已经不起任何作用,只能在疼痛的时候挂止疼剂,后来母亲清醒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人越发消瘦下去。
静汐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母亲一点一点垮下去,在死亡面前,才知道人是这么渺小。
到了第十天的时候,母亲整个人突然清明了许多,早上喝下了半碗粥,并且坚持要出院。
医生也并不反对。
回家并没有乘大巴,是何东晟直接开了车来医院接的,一直开了三个多小时才到家,中途母亲的气色要比前几天好很多,有时看着车外的风景,偶尔跟他们说话。
母亲是在九月中旬去的,走的前一天去过一趟西山的果园。已经临近秋天了,满园都是摘果子的人,母亲已经完全走不动了,很瘦,上山的时候,一直是父亲苏远平坚持独自一人背着她。
上山后风很大,父亲中途离开去拿衣服,母亲拽着静汐的手,那双手已经是极瘦的了,指骨突出,满是皱纹。静汐想起自己的幼年,那时总是生病,经常挂盐水,母亲就陪在她的病床前给她讲故事,有时候睡着了,朦朦胧胧睁开眼来,母亲却还在,手轻轻地包裹着她那双挂着盐水的小手,那样温暖。她闻到窗外有秋天的雨水声,啪啪地打在窗上,沁透凉意,只觉得安心,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母亲很艰难才吐出几个字:“跟你爸爸说,桃花开不开,已经跟我没关系了……”静汐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流着泪,不停的点头。后来母亲一直看着何东晟,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嘴唇动了动,只是极累地闭上了眼。
当晚半夜,人声渐渐嘈杂,父亲沉默地给母亲擦拭身体,然后细心地给她穿上衣服,凌晨四点的时候,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静汐感到母亲的手越来越冷,然后有人走过来替母亲盖上被子,一层一层地盖上去,一直盖到第三层。静汐一直拉着母亲的手不放,最后是何东晟慢慢哄着她放了手。
火化的那天,她从汽车上下来,只走了几步,整个人就软了下去,怎么站都站不稳,几乎倒在地上,后来是何东晟一直搂着她进了火葬场。
她不记得那天到底是怎么样走过来的,只是模糊地记得身边总有响彻天际的哭声,头顶的天空是灰色的,弥漫着浓浓的烟雾和尘粒,漫天漫地都是白花花的冥纸,一直散落下来,像是雪厚厚地覆盖了一切的记忆。
静汐在家里呆了三天,帮父亲整理母亲的遗物,在衣柜的最底层,翻到一件褪色的旗袍,是红色的,很耀眼,像是婚庆时新娘的晚礼服。衣服展开来的时候,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是黑白照,轻轻地落到地上,静汐捡起来,看到照片上的女子,是当时最普通的那种刘海式的学生头,嘴角微微向上抿起浅浅的微笑,眉梢往一旁瞥着,透着一丝情意,面容依稀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只是陪在一旁的人并非是父亲。
或许是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静汐想到母亲的那句话,便有些恍惚。
半夜里,睡不着,恍恍惚惚总觉得母亲还在,也许正坐在灯下细心地整理着一天的账目。静汐披衣下楼,看到父亲就站在窗前,望着黑沉沉的夜色怔怔发呆。
静汐过去叫了声:“爸……”
苏远平慢慢回过头来,轻轻地应了声:“阿汐,我梦见你妈了,睡不着。”
“她就站在那里对我笑,那时候,正是□□时期,你爷爷被批判,村里所有人见着我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她看到她,并不躲,还抬头冲我笑。后来家里没有粮食,穷得揭不开锅,我去偷红番薯,偷了整整一箩筐,一回头就发现你妈妈就站在我身后,我窘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父亲并不擅长倾诉,只是断断续续地将一些片段讲给她听,是他先喜欢上母亲,一直喜欢了很多年。母亲在织布厂工作,下雨天,他会骑了车去给她送雨衣,三十多公里的路,骑到厂里的时候,他自己整个人也淋透了,把雨衣给了母亲却紧张得连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不知道父亲想到了什么,渐渐沉默,只是不停地抽着烟。
静汐忽然想到那句话:“爸,妈说,西山的桃花开不开已经跟她没关系了……”
父亲的脸色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拿着烟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借着月色,静汐看到父亲眼角慢慢沁出泪来。
回校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雷声轰隆,雨如豆珠,啪啪地抽打着地面。静汐在瓢泼地雨声中回过头去,透过后座的车窗,看到远处雨雾蒙蒙,接天的雨帘下只剩下空空茫茫的一片。
心头仿佛突然扎进一根刺,有一刹那尖锐的疼痛
原来夏天与她来讲,真的是一个告别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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