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是只猫

　　黑压压的云层压在了头顶，空气中沉闷得让人不舒服。快下暴雨了，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灰坐在田野上，这里立了块墓碑，是小黑的。

　　他头疼得厉害，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灰总感觉自己体能出了什么问题。可是他现在也才五岁啊，折合成人类的年纪，现在还不到五十岁，怎么就突然一夕之间感觉自己使不上力了呢？

　　大灰想，这可不是个好现象，毕竟他还有事要做，他不能倒下。

　　陆敏从后面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墓碑，鼻子一酸，连忙遏止住眼泪，故作轻松的说：“嗨，大灰，你又坐在这呢。”

　　大灰心说不坐在这，他还能去哪里呢？现在家里每天都有镇上的领导过来，不是来吊唁小黑的，就是来说服陆城卖掉大灰的，即便是真的来吊唁小黑，最终的目的不还是他这只猫吗？

　　他嫌烦，宁愿坐在这里。

　　大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那天小黑出事后，好多记忆碎片他都忘了。

　　他也不记得那天究竟是怎么起了冲突，陆城和苏明动了手，陆霖以出警的名义扣下了所谓的“上头来人”，然后......然后兽医宣布了小黑的死亡。

　　大灰挺不可置信的，不是说猫有九条命吗，怎么车撞一下就没了，是不是哪里弄错了？他扒拉着小黑的身体，想从已经失去光泽的皮毛里摸到半分呼吸的可能，可是......

　　大灰的头又开始疼了，后面的他好多都不记得了。

　　陆敏蹲在大灰的旁边，在小黑的坟前放下一颗棒棒糖，“大灰啊，你可千万不要被人带走了，你要是被带走了，小黑岂不死得太亏了吗？”

　　话音刚落，陆敏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顺着她的脸颊大滴大滴的滴落下来，“我外婆妈妈都是农民，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是少先队员，我是大队长，我和我同学们说了这件事，他们很难过，他们说他们告诉了他们的爸爸妈妈，他们的爸爸妈妈会帮忙的。大灰，你一定要再等一等，你千万不要走，我就只有你一个朋友了。”

　　陆敏抱着膝盖大哭不止，大灰抬头看着她，半晌，他半站起来，抱住了这个小姑娘。就像三年前安慰她虎口脱险一样。

　　不过这次，再也没有黑猫会跑出去找人过来给小姑娘撑腰了。

　　起风了，风卷起了地上的树叶，沙子吹进了大灰的眼睛。他的眼睛干涩得发疼，他还有事情要做。

　　大雨倾盆而下，大灰回了家。回去的时候，家里还有个他们镇的镇长坐着和陆城聊天。看到大灰过来，镇长显得异常兴奋，“这就是上头要的那只猫吧，长得真是不错，毛又长又亮的，养它费了不少功夫吧。”

　　陆城没说话。

　　镇长继续说：“我理解你的辛苦，这几年养只猫肯定养出感情了，但是哪怕是养个人，感情也是能具体衡量的对吧，不过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这次那边给我说只要你愿意交出这只猫，他们愿意出一百万。一百万呐，要是有一百万，我这个镇长早就不做了。”

　　陆城把大灰身上的树叶子捡下来，轻声说：“我还有一只猫您知道吗？现在那只猫埋在土里，就在屋后面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镇长干笑道：“听说了，听说那只黑猫是为了救这只大灰猫死的，而且凶手就是他们。可是，我说句不好听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这只猫在，就算你不愿意把猫交出去，也有的是人愿意来偷猫。除非下半辈子你不打算安安稳稳的过，不然，何必为了一只猫受这个罪呢。”

　　陆城面无表情的说：“我会搬走的，我现在已经开始转让手上几家公司，预计还有个十多天就能先转让一部分出去。等钱到手了，我就带着大灰天南海北的走。”

　　“哎哟，你说你这......”

　　“谢谢您的好意，”陆城站起身，做了个送客的动作，“辛苦您亲自来一趟当说客，这件事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您就不用再费心思了。”

　　镇长无奈下离开了陆城的房子。

　　陆城关上门，累得蹲在了地上。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是陆霖来电。

　　“我给你说，我一好哥们在信-访局上班，他说他今天收到了一封将近三百多人签字的请求信。”

　　陆城不关心什么请求信，但碍于陆霖的面子，只好捧场的问：“是个什么信？”

　　“是将军小学的各大年级的家长，联名要求赶走生物研究公司的信！”

　　陆城的眼睛倏地睁大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天小黑死的时候，消息就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整个镇，小黑是咱们镇上的名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将军小学上多少小孩拿到过小黑奖学金，他们当家长的不可能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是谁起了这个头，把他们都号召了起来，现在信-访局这两天花式受到举报信，左右都离不开这事。”

　　陆城连忙问：“这事会造成什么影响？”

　　“这事不好说啊，而且就算是实名举报，一来人家公司根本没有违法，二来还得看将军镇的领导班子到底是看中税收还是看中民意。”

　　大灰也听到了整件事，但是这事和他并没有关系，该做的事他还是要做。

　　大灰从床底下翻出了冯唐以前留在这里的钱包。其实钱包一直是空的，但是冯唐找陆城讨钱的时候总不能开口要，因此这个钱包一直被他留着。

　　他把这个钱包叼到陆城的面前。陆城愣了一下，“你这是做什么？”

　　大灰坐在陆城前面，就这样看着他。

　　陆城慢半拍的意识过来，不可置信的问：“你是要我收下钱。”

　　大灰点头。

　　“不可能！”陆城直接站了起来，“小黑就是因为这件事死的，我要是为了钱把你送过去，我百年之后怎么向它交待？”

　　大灰看着陆城，忽然站起身来，用爪子给了他一个拥抱。他这个动作吓得陆城差点跪了下来。

　　——这是陆城第一次意识到，他捡到的这只猫真如苏明所说，是个智多近妖的猫。

　　“这只猫的智商比普通成年男性的智商还要高，它不仅看得懂文字，甚至看得懂高等数学和大学物理！”这是那天苏明在他耳边咆哮的话。

　　陆城一直觉得是苏明夸大了。

　　但是即便这样，陆城仍然不同意。他几乎是生气的跑了，但是看背影，或者说慌乱更恰当。

　　大灰知道陆城会答应的。

　　因为当天晚上，就有人过来偷猫。大灰一直住在一楼，陌生人才踏进陆城的房间，他就第一时间察觉了。但是他没有动，而是等那个人已经摸到床头的时候，忽然用脚踹到了他的脸上。

　　小偷疼得叫了一声，大灰丝毫没有手软，继续就着黑夜里的视线，左右出击，直到被惊醒的陆城冲下来，打开灯。

　　小偷已经被大灰揍得鼻青脸肿，尤其是眼睛部位，肿得都让陆城怀疑是不是眼球爆了。即便小偷已经伤成了这样，大灰依旧不停手，他从桌子上跃起，直接撞在小偷的脑袋上。大灰这二十斤的体格，直接把小偷撞到在地，脑门磕在了地板上，发出“咚”的响声。

　　陆城连忙把大灰拖过来，生怕它凶性大发闹出了人命。陆城打开门，放走了狼狈逃窜的小偷。

　　陆城开始和大灰面对面的谈话。

　　“如果我不同意你去那个公司，你会自己去吗？”

　　大灰点头。

　　陆城气得感觉刚才撞得应该是自己的脑门才对，“我需要一个理由？”

　　“好吧，你不会说话，我换一个话题，你去了小黑会难过的。”

　　大灰摇头。

　　“你会死，会被囚禁，会被不停的抽血，还会被逼着被各种化学实验。”

　　大灰点头。

　　陆城泄了气，“你对他们基地的了解比我多，我真的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去。”

　　第三天，苏明开着车火急火燎的赶到陆城的家里，还没进门就嚷嚷道：“你是说真的，你真的愿意把猫卖给我？！”

　　即便已经做好了准备，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陆城的心脏还是骤然一紧——他唯一的一只猫也要没有了，以后他再回家，再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伴了。

　　陆城点头，指了指旁边的大灰。

　　苏明看着大灰，陆城显然没有说谎，因为他还给大灰洗了澡，清淡的沐浴露香味随着大灰的走动而飘到苏明鼻尖上。

　　眼看着大灰就要走出这间房子，陆城连忙唤道：“等等。”

　　苏明搂着大灰的脖子，警惕道：“你不会是要反水吧？”

　　陆城笑得干涩又无奈，“没有，就是，你现在会把大灰带到哪里去？我，我以后还能再见到它吗？”

　　苏明挠挠头，“这个，应该是见不到了。不过现在我会先把它送到后面的山头里去，那里已经修建好了，那里本身也是我们公司的分部，只不过大灰这个级别的，小地方肯定不够资格，以后会送往总部。”

　　大灰跟着苏明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城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挖空了一大半，剩下一半血淋淋的流淌着，每呼吸一口气，都能感觉到风灌进伤口，撕扯着血肉的疼。

　　这股子滋味太难受了。

　　陆城按着心脏，感觉自己疼得快走不动路，正要去关上大门，忽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小姑娘。不是陆敏是谁？

　　她震惊的看着陆城，脸上的震惊和委屈难以形容：“你为什么要把大灰给他们？你这样做对得起小黑吗，我恨你，我恨你！”说完，这小姑娘哭着跑回了家。

　　陆城终于承受不住，靠着墙滑着坐在了地上。自小黑去世那天起，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终于无声的滴落下来。

　　大灰看着车窗外的山野小路，目光里居然还有些新奇，像个没见过的小朋友。苏明前几次和大灰打交道，都是剑拔弩张，难得心平气和的和大灰同坐一辆车，他忍不住问：“那你这次不会再跑了吧？”

　　大灰看着外面的狗尾巴草，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生长着，多么肆意和张扬，像冯唐一样。

　　大灰收回目光，安安静静的跟着苏明走向他们的公司。公司的人基本都齐聚在这里，他一一望过去，所有人都在，包括那天撞冯唐的那个司机。

　　大灰被卖的消息第二天才传到陆霖的耳朵里，他第一时间开着车跑到陆城家里来，两个人对坐着却没说半句话。半晌，陆霖出去买了酒回来，和陆城碰了个杯。

　　陆城喝了酒，当天睡得早，半夜被憋醒上厕所的时候，感觉大地都在震。他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桌上放着的杯子忽然摔在地上，他彻底醒了过来。

　　地震了？！他惊惶的想着，然后他等了片刻，大地却重归于寂静，什么事都没有。

　　陆城心有余悸，下半夜睡得并不踏实，梦里还似乎有警报声呼啦呼啦直叫，吵的他睡不安稳。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终于知道昨夜半醒半睡之间的折腾，并不是梦。

　　苏明那个公司被炸了！火烧了一晚上，小镇上所有的消防车全部出动也不够，昨夜紧急找市区去调来了消防车。可惜那公司所在的山路却不好走，消防车卡在半路救不过去。

　　大火就这样烧了整整大半夜，要不是前几天下过大雨，树林子不是那么容易着，这场火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

　　陆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里嗡嗡直响：大灰可还在那里面！！！

　　他不顾一切的冲进山里，只见那庞大的公司骨架一夕之间全成了废墟。送大灰来的那天，其实他还偷偷的跟过来看过，那会公司的玻璃橱窗、还有设备机器分明都已经齐全，可是眼下却全成了废墟。

　　听累得气喘吁吁的消防人员说，目前四人重伤，已经全部送往医院，暂时没有人死亡，至于猫，就算死了也被烧成一小团，消防人员暂时没有力气去寻找。

　　至于忽然起火爆炸的原因，公司的人现在全躺在医院里，问不出话来，只能等人醒了，再去询问。

　　陆城跟着工作人员一块砖头一块铁棍的去收拾现场，每每捡起一块木料，心里头都惊惶一分：大灰呢，它去哪了？它现在平安吗？

　　小溪流淌的后山山脚下，有块新立的墓碑，墓碑上贴了张黑猫的照片，上面放满了糖果和小零食。

　　墓碑前坐着一只大猫，这只猫身上真是脏，全身都是泥巴，后腿处还有黑色的创伤，像是被烧糊的，隐约还能看见血丝。

　　大猫忽然不停的咳嗽起来，咳得他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拼尽了全力却一直咳不出来。

　　过了好久之后，咳嗽终于缓和了。大灰想坐下，可是刚碰到地面，后腿那里的伤口就疼得他差点跳起来。

　　昨晚跑出来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其实他下手可以再狠一点的，或者，他在动手之前，可以先把公司天花板上安装的烟雾报警器摧毁了，那么，就完全可以一个不留。

　　但是临到眼前，大灰还是放弃了，只给他们一个教训好了。至于那场爆炸是怎么产生的，他好歹是个理学博士，要是连这个都不会，近十年的高等教育算是白读了。

　　“咳咳——”他又咳嗽起来，第一次知道，原来猫也会咳嗽，仔细听，和人类的咳嗽还挺像。

　　昨天他用试剂调制炸药的时候，不小心吸入了有害气体，这下子，可能距离年老力衰又近了一步。他还能活几年？这个问题大灰以前从没想过，但是现在开始，他必须考虑了。

　　这关系到他下半辈子，要做什么去。

　　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带动沙沙的树叶声。是个年轻的男人，大灰能从脚步声判断出这个人的身高体重，可是这个人他并不认识。

　　因为他身上的气味大灰不熟悉。

　　现在的大灰只要在将军镇上出现，必然是焦点，等医院里躺着的人醒来，就是他大灰的命丧之时。因此，大灰想也不想的起身，往墓碑前面走去。

　　身后那人忽然喊了一声，“卫永慎。”

　　大灰继续往前走，才走两步，整只猫如遭雷击。

　　卫永慎。这是他上辈子的名字，已经整整五年没有人这么叫过了。

　　大灰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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