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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亮堂的屋子里挤满了人,他们或坐或站,从上头看这些人围着中间的案子形成一个圆一层层向外扩去,站在外围的人尽可能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就是坐在稍外头些的几位,颤颤巍巍捧起茶杯又放下,如此重复着拿起放下的动作以忍耐想站起来往更里头挤一挤的冲动。
而圈中心的案子前头,一个穿着半旧衣杉,面色青白的中年男子接过身边人开好的笔,一一扫过眼前双目包含热切期盼的众人,然后垂下眼,将手中的笔伸向细心磨好的墨,案子上铺着的白纸在灯火下闪着点点金光,一眼便知不凡。
中年男子举笔,调整好姿势的一瞬间笔与手明显地抖动起来——像是刻意抖动起来一样幅度很大,但男子刹那苍白的脸色和周围人安静沉默种种无一不表示这并非玩笑。
男子强自镇定,用左手握住右手的腕子,在撒金纸上落笔,可也只是写了两三个字,男子颓然扔开笔,捂面垂首,死寂一般的屋子一声长叹响起:“我写不了!”
这声叹息不大,甚至极小声,但此刻却如惊雷一般,震得众人心中巨浪翻涌。
过了半晌,坐在最里头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双目噙泪一声恸泣,继而撕心裂肺地哀号响彻一室。
“余贼误我!余贼误我啊!”
老人说罢便软了身子,这一生嘶吼如泣如诉,屋内众人有哭有骂,年轻些的人还要急忙看顾长辈们,吵闹和慌乱让这个夜晚充满不安。
放下笔的中年男子,呆立堂中双目发直地看着纸上潦草难看的几个字,静默不动。半晌,整个院子都响起了哭闹叫骂的声音。
此时再看去,这是个五进大院,占地极广,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即使是昏暗闪烁的灯光下依旧雅致富丽。此时却因这夜半哀鸣,染上浓重的愁苦……
京城大贤张家老太爷应京城人瑞余家老太爷之约,前往城外月关山赏花。可谁知道回来了两个性命垂危的老人,当日黄昏时分二位谁也没能撑下来,先后传出了噩耗!
张家余家不算积怨,新仇旧恨更无从谈起,但两家要走的路实在相像,不免被世人稍作一番比较。余家是文道世家,几代积累下的底子,家族渊源立在祖宗祠堂里头,沉默又坚固地支撑着余家威望;张家是后起之秀,天下无双的人物出生在耕读人家,往后岁月一路乘风破浪领着张家傲立。一方稳中求胜,一方高歌猛进,实在是各领风骚,都有自己的一番基业。
但如今这二位的离世对各家造成的后果全然不同。余家老太爷一百零六岁,可自七十岁上表乞骸骨后更像是一个长寿的代表出现在众人口中,日常都是在自家院子里遛弯看景,赏花逗鸟享受孙辈娱亲。余家走仕途,余老太爷经营多年门徒实在不少,余家如今的家主也不是平庸无能之辈,他们两代人的传承已然顺利接过。
而张家老太爷年至九十岁,仍旧活跃在众人视线当中,带着张家最出色的孙辈三少爷奔走教导。张家老太爷是个传奇,二十岁便锋芒毕露,四十岁著书立说成就斐然,其作品在经过三十年时间验证后更是被奉为经典,终成一代大贤,可也正是因为这些成就使张家第二代耽于享受,等张老太爷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悔之晚矣,只能寄希望于孙辈。
天不绝张家,第三代出了个三少爷,天资聪颖又勤奋自律,成了张家众人心照不宣的家主继承人。可三少爷到底年轻,出现在一众家主的交际圈中并不讨喜,张老太爷迟迟没有将家主之位交给三少爷安享晚年便是因此,奔波四方锻炼三少爷的同时也在像众位家主介绍三少爷。
余老太爷的离世对余家来说,是失去了德高望重的长辈,失去了一个坚实的臂膀;而张老太爷的离世对张家,确实天塌地崩猝不及防,是顶梁柱忽然地断裂。
原本张家不该像失去所有希望,因为三少爷起码被张老太爷手把手带了很多年。可这天张老太爷赴约时也带了三少爷,于是同样地被抬了回来,侥幸熬过了生死之劫,但那些大夫沉重的语气和匆忙离开的姿态无一不表示三少爷并不安全。
除了还在昏迷的三少爷,没人知道那天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同几位一起上山伺候的仆从们早早被留在半山腰,只知道那天原本只是两位老太爷自己要上山,三少爷担心二位长辈紧跟在后头上了山。众人静静等待时,一声猿啼忽起,惊起山中飞鸟无数,霎时又万籁俱寂,惶惶当中有人提议上山看看主子们——山顶花开得正好,雅致的亭台石桌上两杯水还蒸腾着热气,两位老太爷却软软趴在桌子上。
管家由低到高地呼唤着老太爷们,没得到任何回应。一声惊呼响起,循着惊呼的小厮目光看去,向来风光霁月的三少爷趴在地上,勉强能分辨出来的衣衫焦黑。
有人颤声说话:“这样子……像是,像是被雷劈了……”
可无人听到惊雷,此时也一片晴空不见云彩。仆从们颤颤巍巍将三人带回府中,一个个接受几方质询,说出的话虽有不同,但这个过程并无出入。
山上确实风景如画,今日也是出游的好时候,可两位老太爷不知缘由的离世和被雷劈了的三少爷实在难理解。莫说张府众人想让三少爷早点醒来处理后事,余府也迫切希望知道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府这深夜的绝望嘶吼有迁怒和猝不及防,自今日起,张家和余家再不是曾经彼此欣赏相互制衡的对手加伙伴。
张老太爷的送葬到底没能等到三少爷,老太君出了自己的院子,用自己几十年同丈夫起起落落的经验将这场葬礼安排得声势浩大井井有条。同时张府众人的疲惫已然无法遮掩,来吊唁的众人眼中的同情惋惜甚至不做掩饰……
“三郎那边怎样了?”送走最后一批上门吊唁的人,张家老太君问一边搀扶着自己的长媳,沙哑的声音像是飘浮在空中,将老太君的虚弱明白地展示出来。
“还不知道呢?自那日……”身边的女子气度不凡,可鬓边灰白的头发无法遮掩,一双苍黄的严重尽是疲惫,一句话说到一半顿了顿,又说,“但看院子里的丫头小厮没乱起来,该是好一些了。”
老太君闻言点点头,枯瘦的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女人搀着自己的臂膀,示意众人都散了。这场盛大的葬礼终于落下了帷幕,这些天没能有一刻放松。然而这疲惫在这时并不让人难受,葬礼结束,真正的石头利刃才会露出锋芒,对准这个占着天子脚下足足一条街的“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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