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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雪霁云开
“父亲!!!!”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墨冽仰脸望天,眼中迷蒙一片,但终究强忍着没有再落下泪来。我岂能在敌人面前哭泣?他闭上眼,将在眼眶中打转的苦涩泪水全数咽下,泪水滚烫,那被寒意封冻的心脏似乎终于有了知觉,那被乱刀所斩的创口却齐齐崩裂,痛得要命。
“教主!您骗了我木老二,您怎么能,怎么能!!!!”木老二已扯着嗓子开始哭嚎,石寒宸不善言辞,在他旁边默默掉眼泪。这时上三堂之首罗千碧已到墨冽身旁,他面色晦暗,显然是难忍悲愤,沉声道:“少主请节哀,此刻大敌当前,还请少主下令,让我等将这几位不受欢迎之人打发了去。”
“不必。”墨冽睁开眼,已是那熟悉的虎煞之色,他从墨厉钧手上取下缠绕的黝黑锁链,握于手中。那是黑穹教主身份象征赦天,正如长虹乃五行灵剑之火剑残骸铸成,它便是铸剑老人憾悔之下借火剑所化岩火将金剑熔铸成的囚罪之锁,沉甸甸的坠于掌中,手心又是一阵冰凉。
这便是父亲托付于我的责任,我绝不可再如往日般随性而行。
自始至终,他一直背对七剑,此刻终于起身转向在一旁严阵以待的七人,其余六剑从来不在他的眼中,不需要浪费多余的目光,他的眼里只有洛虹。即便此时,他看洛虹的眼神如一棵从未见过的生长在峭壁边缘的树,仿佛从来未曾察觉,只是在那棵树被雪所覆盖压垮而坠下深渊之前,他终于投以遥遥一瞥,转眼便不再记得。
洛虹也在看着他,两个刚刚失去至亲的人互相凝视着彼此,仿佛从来不曾相识,对视的目光之间雾气弥漫,转眼化作乱雪飞散而去。或许是因骤然降下的乱雪扑进了眼里,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对方的脸明明熟稔之极,神情却再也看不分明。
他想尽力去看,但看清了又能如何?他又如何想不到,那个人脸上的表情,与他被长虹剑贯穿之时又有何不同?从那时他便已看不懂,即便现在那个人因为愤恨而不再逃避,也不过徒留惘然,唯余陌生罢了。
他冲洛虹一拱手,道:“父亲临终前嘱咐我,与七剑的恩怨自他逝去便已了了。我尊重父亲遗愿,今日便不再为难你们。若无他事,还请你们速速离去!黑穹教进攻武林之事,亦已作罢,倘若正道之人还要前来剿灭黑穹,尽可让他们前来一试!”
“既然黑穹教已放弃进攻武林,我等七剑也不必与你们再起冲突。只是不知墨教主是否肯如二十年前一般,与我立约?”洛虹收剑回鞘,他朝墨冽伸出持剑的右手,只见虎口震裂,尽是鲜血。
“真是欺人太甚!少主凭什么答应你们这些卑鄙小人?!”木老二张口怒骂,双臂蓄力,那柄大刀势若疯虎,已向洛虹砍来,卯足了劲要将他横腰劈成两段,洛虹不闪不避,那一刀被熊雳水火棍截住,熊雳也怒吼道:“要打吗?你熊爷爷陪你!”
“哈哈哈哈哈!我可以答应你,但二十年却是不可能。三年,我只能允你三年。”墨冽忽然大笑,他左手一抖缠上赦天,上前一步握住了洛虹的左手,他不想碰到那人的血,一点都不想,“自今日起,我墨冽三年不下逾云崖。至于之后,便随我心意。”
他将洛虹的手握得那样紧,那样用力,他不知道自己还想从那人那里得到什么,或许只是想感受到那只手中传来能够连接心脏的一丝一毫的颤抖,但是没有,洛虹面色冷淡,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起伏,也未再说话,那只手掌心滚烫,未散的长虹真气如火焰烧灼着他的手,他却感受不到一丝向他施予的温度。即便给了他一丝余热,又能如何呢?长虹真气融化极北玄冰,长虹剑主耗损真元,血流将竭,多么伟大的牺牲啊,但那牺牲却只是为了七剑中的两人而已。若是要想,那个人所做的任何事,就连为黑穹教少主所做的任何事都可以归结于是为了正道武林,为了正义公平,和他墨冽自己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
这么看来,愚蠢的却是只有我一人而已。还真是可怜可叹可悲可耻,难看之极!
“这便是我能给的承诺,若是你不满意,大可再来一次七剑合璧,我墨冽便一人与你们做个了断!”他松开洛虹,狠狠地将那只手甩开,就像甩开什么肮脏的垃圾。手腕缠绕的赦天猛地抽在洛虹手臂上,顿时将衣袖划破,破损处手臂起了一道长长红痕,皮肤裂开,慢慢渗出血来。
洛虹依然没有说话,也似乎完全没有感到痛,窦淇枢急忙上去为他包扎,林祧握住正焦急不安的若蓝的手,轻声让她再等一等,熊雳还在与牛老二对峙,莎莉站在他旁边,目光却凝固在了听雪岭上某处。但身旁早已有人看不下去,“要打便打!我们奉陪!”孟卿达纵身拦到洛虹身前,旋风剑长吟如狂风又起,“当日一战,我对墨兄评价甚高,不想今日再见,墨兄却成了这般模样,真是可悲!”
“孟兄不必。”洛虹止住他的举动,轻轻摇了摇头,“教主还请三思而行,七剑并无与你一战的必要,此时挑战七剑合璧,你也不过是送死而已。”
“你想激怒我?”墨冽冷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支玉箫,那箫遍体通碧,莹洁有光,正是在去往铁森山庄路上从阴月门乐女长风身上夺来之物,“孟卿达,你那日向我悉心教授吹箫技艺,我却辜负了你的期望,可真是不该,今日看来,这箫原也再无用处!哈哈哈哈!”语气之中尽是霜寒,落入耳中全是恨意,他将那玉箫横握手中,内力所至,将玉石捏成齑粉,松手一扬,粉末簌簌落尽。
玉箫已毁,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些难以成眠的夜晚,并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胸口依旧堵得难受,他忽然想起那只阴阙还在自己身上,难不成是洛虹一剑伤了自己之后留下的?反反复复,可笑之极!
“还有那只阴阙,敢问长虹剑主又是何意?”
他也不愿再想,便直接问了洛虹,不管这问题是否没头没脑,是否不合时宜,他想要那人给他一个回应,哪怕只是给他一个凭此做个了断的借口也好。
快些将这一切都结束了吧,我……已经无法忍受了啊!!!
我还在期待什么呢,又在等什么呢?
漫长的沉默,久到他已无法再等下去,在此刻他的心中,连一分一秒都显得漫长无比,漫长到让他心血寸寸冻结成冰。
洛虹还不曾回答,他却忽然一阵心灰意懒,似乎高涨沸腾的不甘燃烧久了,全然冷却厌倦便也只在一瞬间。
“只望教主能信守承诺。”洛虹终于开口,他脸上神色依旧淡漠,毫无情绪波动,他对墨冽还礼作别,便转身下山。熊雳还想说什么,却被莎莉紧紧拽住了袖子,只好闭了嘴跟着洛虹离开。
七剑本由洛飞白所画路线,沿山后暗道上山,但此刻下山走的却是大道。担忧若是木老二带路半途又起了冲突,墨冽挥手示意罗千碧带他们出去。
半空飞雪早已化为细雨而落,寒雨霏霏,竟比下雪之时更冷。
凄风苦雨,与暴雨之时迥然,稍稍片刻不过沾染外衣,打湿发梢,但淋得久了,一样浑身湿透,寒气入骨。
见七剑他们已去得远了,父亲传给他的内力引起真气在体内翻涌不止,他呆立半晌,愈发心烦意乱,眼前忽地一黑,吐出一大口黑血,双膝一软,跪倒在墨厉钧身前。
父亲,您为何不嘱咐我为您报仇?!为什么……让我这般煎熬!
一路戒备,步步提防,但既然遵了教主之命,沿路诸关尽数放行,竟丝毫冲突未起。
“长虹剑主,可否与我单独说话?”已到三堂主合力把守的第一关外,一路面似寒铁的罗千碧忽地对洛虹道。“好。”洛虹坦然答应。担忧洛虹安危,窦淇枢莎莉熊雳孟卿达皆是不肯,若蓝微微摇头,而林祧却极轻地点了头,两人对视一眼已知晓对方心意,便安抚同伴让他去了。
“你是叫洛虹?”罗千碧乃是作道士打扮,虽然有些不修边幅,却也俨然得道高人之相,这时凝视白衣少年的眼中精光大盛,他也不等洛虹回答,直接说了下去,“七剑与我黑穹教的仇怨终生难解。但我能看出,你和少主之间纠葛极深,我虽不知少主为何定下三年为期,但我夜夜观星推算,三年之后势将大乱。呵呵,七剑自当首当其冲,我自是乐见其成。但你与少主命途交织,为了少主,我今日便劝你一句,是入是出,还请你早作打算。”
“我的选择早定,谢过罗堂主这句指点。”洛虹微一拱手,已是告辞之意。
“哈哈哈!你倒是和洛飞白相似得紧啊哈哈——”罗千碧一声长笑,拂袖而去.
“洛盟主!”山下姜麟和皇甫夷瑾已带人在等候,见他们七人平安无事,均极为兴奋。皇甫夷瑾见孟卿达一路护着洛虹,似乎没有受伤,有些不爽,姜麟脸上忧郁之色顿减,已迎了上去,冲洛虹行了一礼:“夏兄之前与其余武林前辈据理力争,虽无结果,但他们均同意再等一日。盟主与诸位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这样他们就不会再胡说八道了,哼。”皇甫夷瑾凉凉开口,他自夏暝提点之后,对那些老家伙非常看不惯,虽然之前对洛虹这个代理盟主也并不满意,但七剑独上逾云崖与墨厉钧相抗,这种气魄又有谁能匹敌?他扪心自问,不仅自己绝对无法做到,纵使放眼整个武林,又有谁能够做到?
而不知是否心境变化,此时见洛虹更与往日有所不同,虽然年纪不大,此刻更是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但眼神深沉暗敛凌厉之光,有一种与年纪毫不相称的威势。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有些人仅仅站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便让人感到心悦诚服,甚至愿为其赴汤蹈火,大概现在的洛虹便是如此。他本是率直冲动的人,此刻既然起了臣服之心,便坦然在洛虹面前拜倒在地:“洛盟主,我皇甫夷瑾服你!”
“皇甫少主快请起,洛虹不敢当。”见向来高傲的皇甫夷瑾竟在自己面前行此大礼,一直凝神保自己神思清醒的洛虹心绪微乱,慌忙伸出手去扶他,却不想刚伸出手便是一阵浑身无力,直直往前栽去,幸而左右孟卿达和沐若蓝双双相扶才没有摔倒。
七剑合璧与墨厉钧对战之时,短短时间内双重打击之下,他以心死之境使用火舞旋风,身心俱遭受重创,早已到了极限,在后出现的墨冽面前更是苦苦支撑,勉力撑到下山之后再也无力支持下去。耳边传来窦淇枢郁闷之极的嗓音:“一个两个都这么不让人放心,再不好好休息,我这神医的面子往哪搁去!”
休息。
休息一下吧。
真的好累,爹,您为何就这么抛下虹儿?我还有好多话要和您说,还有好多事想问您……
如果双目泪已流干,是否便只有心中滴血才能发泄我的悲恸和痛苦?!
还有你……我该做什么……又还能做什么!
只望再无相见之日。
他忽然感到疲倦之极,便这么沉沉睡去。
雨雪俱停,云散天青。
转眼又是春日,山间林木繁茂,郁郁苍苍。
寂天顶上积雪早已化尽,议事大殿之中灯火齐亮,帷幕重重,阴影沈沈,各位堂主护法分站两旁,屏声静气,等候教主驾临。
自教主继位一年以来,教中事务并无太大变动。阴月门长老已全数身死,重伤者亦遭受术法反噬而亡,但圣女朔月救了教主一命,此乃大恩。教主便将所余人员皆交给她统领,左右二使亦分离出黑穹主教,尽归于圣女麾下听她吩咐。阴月门已不再是当初合作的盟友,而是正式归属于黑穹,圣女乃是黑穹教中除教主外身份地位最高者。
猪无戒因为山道上伤了教主爱马,又被降职,他原以为少主继位之后自己该惨到极点,不想却只是降了一级,已是谢天拜地。只是任命当上中三堂之首压他一头的人他却从来不曾见过。不过是个外人,靠着与少主的私交爬到俺头上,让俺老猪如何服气!但对方对他的各种明嘲暗刺浑然不觉,只顾着每天喝酒掷色子赌上一把,反而让他有气无处发,赌却又赌不赢,原本稀疏的头发又掉了不少。
除最开始的几次召集和任命更替,教主惯于一个人待在澪兮峡处理教务,与众人见面极少。除了上三堂的罗千碧和圣女朔月,还有新任中三堂之首牛元风三人外,其他人见到教主的次数均是屈指可数。而即便是熟识之人也觉得教主脾气喜怒无常,与先前差得太多。经验丰富的前辈认定了教主不仅遭受了丧亲之痛,还经历了感情重大变故,有些人便把希望寄托在朔月身上,朔月姑娘那么喜欢教主,而教主对她也是很好,或许教主迎娶了教主夫人,便会大不一样了呢?
话虽这么说,也不过是想想罢了。若真触了逆鳞,恐怕还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不知为何,今日殿内气氛特别凝重,教主尚未现身,空气中已是威压沉重,让人喘不过气来。知晓内情者暗暗摇头,不知情者已开始琢磨,教主此时召集所有教内地位不低之人来此议事,是否便是为了三日前江湖上那件大事?
劲风忽起,烟尘缭乱,殿门处骤然出现一袭黑袍,来人面沉如水,大步走过众位堂主面前,左右护法跟于他身后,分别侍立于宝座两侧。
“属下参见教主!”他们齐齐跪下,玄袍青年眉宇间尽是威严,他于教主宝座坐下,似乎今日心情略有不快,又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之意。
“本座听闻近日武林中有件非常有趣之事,不知诸位可曾听说?”
“不知教主说的,是不是就是新任武林盟主那事?”木老二抢着说道,“属下听说,武林大会之后,武林盟主之位便交给了长虹剑主洛虹,如今洛虹位子已经坐稳,可让皇甫仁风那个老家伙心酸了一把。”
“你们认为,洛虹这武林盟主之位可坐得稳当?”墨冽一声嗤笑,语气满是不屑。
“该稳了吧?三天前不才举行了武林大会宣布他正式当了盟主?”木老二抓了抓后脑勺,转头看向身旁的罗千碧。
罗千碧将墨冽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出言道:“属下并不这样认为,洛虹毕竟年轻,阅历尚浅,七剑之首接任武林盟主之位一事,虽会大改中原武林的势力格局,但这不过是表象罢了,且这两年暗流汹涌,以属下所见,不出三年,定有大事发生。”
“三年。”墨冽冷淡一笑,“若是有人搅混水搅到我头上,你们可不能缺了礼数。”他眼中暗芒闪动,“我黑穹教既受了魔教之名,怎可辜负!”
“属下谨遵教主令旨!”知教主心意已定,诸位堂主纷纷躬身行礼。
“记着,我们不过是袖手旁观,可别把袖子弄脏了。”墨冽背手起身,走了出去。
——阿冽,你听我说,你父亲其实并没有死。
——你说什么?!你这话可当真!
——之前长老们所施九印虽然损一,但仍能保他魂魄不失,可七剑合璧造成的伤势过重,如今他已成了活死人。虽然并无性命之忧,但若要救他,你必须得到麒麟血。
——麒麟?
——我向神灵祭拜时求问过此事。阿冽,你要信我!麒麟此刻,便在七剑身边!
还有两年,你可得好好活着啊,洛虹。
咱俩该算的账,我还一笔一笔好好记着呢。
我欠你的,我会尽数还给你;你欠我的,我可要连本带利,全部讨回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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