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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炎烬霜消
天幕幽深,一湖秋水波澜漫长,岸边一株枫树枝干突兀,斜斜插向水中。湖畔的芦荻丛白穗飞花,枫叶林一地残红,树梢弥漫着湿冷的气息,在这样凄清的夜里,只剩下泛着银色微光的轮廓。
湖中心横着一只竹筏,水面一团漆黑,雾气茫茫,独立其上的黑衣青年愈发像缺乏实体的影子,他盘膝而坐,消失了声息,仿佛一个淹没湖中的幽鬼,月色黯然,夜风拍打着湿冷的黑色翅膀,缓缓地降落在他的肩上。
波纹动荡,一叶小舟缓缓划来,船头执桨的青年已经脱去了大红的喜袍,依旧一襟素白,蓝衫的女子坐在船尾,膝上冰蓝色的剑刃晶莹剔透,凝结了一层薄薄青霜。
风已经停了,小舟距竹筏不过一丈之遥,洛虹不再划桨,长虹剑依然负在他的背上,水面沉静,波澜渐止,他看见竹筏上的鬼魂慢慢站起身来,捆住手腕的枷锁分开,在朦胧的月色下露出实体来。昔日熟稔的面庞化作传说中嗜血的厉鬼,额发掩不住蔓延的赤色纹络,双目流血,在黑夜迷雾之中,在他的前方等待着。这样的情景这三年他曾在梦中见过许多次,却没有一次能走到那人面前。
他还记得梦中巨大而孤寂的银月低低地坠落在那人肩头,他在往前走,高山崩裂,密林深雪,峡谷散落枯朽的尸骸,深涧传来不服宿命的尖叫,他静默地走过。
黑色的水流从脚腕漫上,无数双苍白的手臂伸出,要停住他的脚步,荆棘在路边疯狂地抽条生长,尖刺刺破了他的皮肤,风声带着阵阵悲鸣,在他耳畔盘旋不去。
他不管不顾地往前走,直到能够看清那人的脸庞。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或许在梦中,他才能这般不管不顾地去见一个人,而当年为试探素不相识的魔教少主便敢只身请酒那意气风发的小少年确是变了,仇怨与立场如从天而降的墓碑,将挣扎爬出的些许希冀也死死钉牢在坟墓里,履薄临深,择地而蹈,甚至在梦中他都无法去往心念之人身边。
他与那人距离不过一丈,地面裂开,冒出滚烫熔岩的沟壑横在他们之间,气浪灼热,炽热的温度随呼吸同化他的身体,那个人看着他,血色眼瞳像燃烧着火,似乎充满渴望地向他讨取索求什么,但他听不见,然后那人不见了,月亮下一只庞大的猛虎仰头怒嚎,转身离去。
桂花的香气还在鼻尖荡漾不去,半碗乱雪他早已饮尽。
之前的他已醉了,现在却又清醒了过来,种种蒙昧未明的恍惚在呼唤后化为空明,一缸冷水浇熄了醉梦中燃起的一点□□,镜花水月,皆为泡影。
他安静地看着那人,什么话也没有说,若蓝走到他的身边,脸上不悲不喜,沉静如此夜。
“你们来了。”墨冽睁开眼睛,他的瞳仁沉淀成深红色,一双眸子像血浸的玛瑙,连他此时漫不经心的笑容,都染上了凶煞的不祥。
“虎煞。”洛虹坦然直视着那双血眸,“虎煞既出,不饮血不可解。今日之战,要决死?”
“长虹剑主此话真是不该,”墨冽挑眉,“今日你大喜之日,我来不过是为了还你一杯酒罢了。岂可说决死二字?”他的眼神忽地变得倨傲,“凭你们二人也想与我谈论生死?可笑!”
“教主未免言之过早。”若蓝微微一笑,蓝衣的女子容颜绝美,嗓音宛如天籁,只是太过清冷了些,“长虹与冰魄乃是对剑,若是以为能战四剑合璧便能胜过双剑,有些太过自信了。”
“长虹剑主可知道我本不需动用虎煞,为何又用了吗?”墨冽只看着洛虹。
“我不知道。”洛虹苦笑,“我何必猜。”
“虎煞乃随心念杀意而生,我不愿杀人,只想与你们一战。”墨冽眼中赤色更盛,“二位剑主,出剑吧!”
困龙地入落虹,黑夜赤星流血——此为大凶之兆。
洛虹与若蓝双剑齐出,墨冽右掌在前,左手握拳,做了个守势,只等二人攻来。
洛虹知今日墨冽并不想生死相搏,但此番此景也丝毫不像寻常比试,三年中林祧传书叙说黑穹教种种怪异表现,明面上倒是再无动作,可也无人相信他们当真老实做人。这半年中黑龙现世,异族女王求保女儿,剑鬼三十载一剑铸成,罗千碧那日警告字字入耳,三年之约既过,墨冽此番前来,当真只是为了祝贺大婚吗?
他不相信,他也不敢相信。
剑刃刺出,撩起一道火花,湖面波纹起伏,也闪着点点亮光。他继承长虹剑迄今七载,真正的传承却仅三年,长虹剑法的最后一式火舞旋风乃是舍生之义,看不破者使出即魂灭身殒,洛飞白修炼长虹剑法已久,却悟了二十年也未曾彻底领悟,后怀着必死之心前往逾云崖,知自己此去无回,在雪山峰顶将这一式传给洛虹。而洛飞白如何也不曾想到,自他传授此招至寂天顶七剑合璧洛虹使出火舞旋风,仅仅十日。
剑光快如闪电,直刺面门,既已出手便再无丝毫犹豫,墨冽身在竹筏上,闪避不便,而他竟也不躲,右掌推出,掌风如怒涛袭来,剑气被击散,攻势却不减,只见剑尖尚未与掌心相触,墨冽左手虚握,屈指弹去,正中长虹无锋之面,他手上套有玄铁锁链,一击之下,如金石齐鸣,剑身剧震,而他右掌已生出一股极大的黏力要将长虹吸住,洛虹不欲与他比拼内力,撤招收剑,而墨冽左手早出,赦天挥出,将长虹卷起一扯,要硬生生将其夺来。
若蓝冰魄急转,挟带冻气骤斩墨冽手臂,剑锋未到,半空轨迹已凝出片片冰花,墨冽双足不动,右掌挥出拍向剑身,他指间已凝结冰霜,然而去势不改,五指钳住冰魄,手指弯曲,竟想凭一手之力折断灵剑。
“太自负了!”若蓝皱眉,纤纤素手挥动,流云飞袖已出,卷向墨冽腰身,墨冽放开冰魄,足尖凝力,将长篙踢起,去势凌厉,势要刺破流云飞袖,逼迫若蓝手腕翻转,飞袖转而绕紧竹篙,将其挡下。而这一踢之力让竹筏急速后退,赦天与长虹交缠未解,将洛虹也拉到了竹筏上来。
竹筏上墨冽不放长虹,洛虹更是绝不会弃剑,两人空余一手对拆起招来,墨冽原本内力便较洛虹为高,后更因血承瑾得墨厉钧残存功力,此时洛虹无法与墨冽硬碰硬对招,只能凭借技巧擒拿与其周旋。而墨冽此番招式大开大合,每一掌打出都震得竹筏摇晃不定,左手锁链牢牢缠紧了长虹,力道忽紧忽弛,全凭洛虹夺剑力度而定,这意图让洛虹无语,反手二指刺出,气凝指端,以指为剑,刺破墨冽掌风。掌心已划出浅浅血迹,墨冽却不撤掌,即将刺穿掌心时,变掌为拳握住洛虹的手指,沉力一拉,将他拉到自己面前,轻声道,“长虹剑主,你在投怀送抱吗?”
“……”洛虹反应极快,未被握住的无名指与小指向墨冽手臂弹去,赤焰剑气割破手腕,逼他松手,两人距离太近,剑气已划开墨冽外衣,墨冽无奈,只能放开长虹,撤身后退。
洛虹并未追击,他看着墨冽手腕伤口汩汩流血,眼神有不可察的一丝黯然:“你为何不尽全力?”
墨冽扬眉:“对你,没有必要。”随意一掌震开若蓝袭来的流云飞袖,他语带轻蔑,“胜你们二人,我无需全力。”
被挡开的飞袖半空忽地一振,直拍湖面,所挟内劲激起湖水激荡,水花飞溅,竹筏边浪头起伏,骤然巨浪翻滚,让墨冽有些诧异。
冰魄剑寒意森森,平平一剑递出,刺入水浪,蓝衣女子的嗓音也是一般平静无波,只是那抹清冷已化为烈冬苦寒,仿佛千里冻结的冰海,万千波澜停滞在一瞬间,“冰冻千里。”
刹那间湖水尽数冻结成冰,半空水雾也凝结成飞霜,层层叠叠越积越密,棱角分明的六角冰花生长结缠成厚厚的冰层,飞快地向四周蔓延,耳边不时传来冰块推移的崩裂声,竹筏已被牢牢冻结在冰湖之上,原先翻涌的浪头将墨冽裹入其中,边缘已冻成冰壳,四周空间越发狭小,眼看要将他活活冻在冰里。
“倒是我小瞧了冰魄剑主。”眼前四方禁锢,冰棱丛生,墨冽冷冷一笑,眸中血光闪过,他屈指弹出,裂纹狂生,层层冰壳霎时粉碎,连被冰封的湖面也片片裂开,一时雪沫弥漫,风雪乱卷。
“……他的功力竟已到了这种地步。”阴风怒号,冰雪倒卷而来,若蓝本是借长虹相生之力方能将冰冻千里使出那般威力,不想墨冽弹指之间便将冰牢击碎,此时要躲,已是不及。
赤光暴涨,长虹剑出,热风回转将冰雪融化,半空只剩微凉的雾气,落在被风吹乱的发梢上,盈满细密的水珠。
“若蓝,我们双剑合璧。”洛虹横剑在前,与若蓝对视,若蓝脸色苍白却无丝毫惧怕之意,她微微一笑。
长虹贯日与冰天雪地两股剑气交缠而起,光华灿然,将这夜色生生撕破,刺得人无法睁眼。阴阳双剑原是相生相克,但长虹剑成之日染异兽之血,剑魂有异,无法完美契合。但即便如此,双剑合璧之力已强横无比。
“来!”墨冽双掌齐出,狂风乱舞,晦涩隐痛在心,怨怒恨意入骨,这三年他的脾气愈发暴躁,朔月曾告诉他因那日救他所施印记之故,他的心神已不全由理智所控,而虎煞乃是血脉蕴含煞气所化,若不好好控制,便易引得他走向嗜血好杀之路,当年墨厉钧自虎煞之力觉醒那一刻便在极力克制,即便如此,他也耗费了足足三十年,如今墨冽心神难守,要克制更是不易。
真是可笑啊,愤怒出自我心,我又为何要作出一副无事的样子来?
区区三年,不过区区三年。
连他自己都不知,这夜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让他看见洛虹夫妇卿卿我我的场面,是否会忍不住将那女人立毙当场。你欠我的,洛虹,你欠我的,我还未找你讨回,你怎么敢?
武林盟主大婚的消息传来逾云崖之时,没有人敢将这消息上报教主,几位堂主推来推去,折腾了许久,最后不幸中标的猪堂主咬了咬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拎着好酒金翡去求平日最看不惯的牛元风,牛元风呵呵笑着应了下来,正赶上约定喝酒的日子,他转身递了个小纸条让圣女朔月交给墨冽,自己拎着金翡跑到幽禁重犯的紫竹谷喝酒去了。
当墨冽知晓此事时,离洛虹成婚之日只差一天。
他一句话未说,眼瞳却红了,忘了那张纸条的朔月吓得小嘴一撇就要哭出来,他无心管她,将教务与来客都交付罗千碧便纵马下山,临阳与逾云崖相隔千里,黑风虽是万里挑一的神骏,日夜兼程之下,未及城门便已委顿在地。
那时夕阳已半落,连大堂中喧闹的声音都渐渐小了,有男子清朗的嗓音响起,不急不缓,四字一句,每一句都激起一阵欢呼叫好声。他来到洛府外,满眼张灯结彩的喜色,一地红纸爆竹的碎片。看门人见他不像豪富之人,更是此时才来,十分鄙夷,他两手空空,怀中不过半壶乱雪。那时他额头虎煞纹络早出,那看门人还不知自己已在黄泉路上,向他索要请帖,他停顿一刻,忽然笑了,转身离去。而背后讥讽的声音他听得清楚:“没事跑这来想干什么,找死吗?我家主人可是当今的武林盟主,今日可是大婚之日,来这里闹事,莫不是找死!”
哈哈,我来此地,所为何事?
大堂中“夫妻对拜”四字已落地定音,那一刻他眼中赤色散尽。
——是了,不过为了还这一壶酒罢了。
双剑合璧的剑气与煞掌相撞,两股强大气劲半空碰撞不休,湖面剧震,激起冲天水浪。
冰火两种剑气交织合一,相辅相成,七阳三阴,又或九阴一阳,种种繁杂,虚实难定,墨冽化解不易,一时间争得不上不下的局面。
湖面仅余一小块冰壳,四周巨浪滔天,小舟早已被掀翻,竹筏浮浮沉沉,岸边荻花苇丛已是七零八落,一派衰败之景。
剑势未颓,但局势已倾斜,长虹无法与冰魄完美契合,更沾染龙血暗纹伤了剑魂,双剑合璧之力已至上限,再僵持下去也只有力竭而败一途。
墨冽居然还有余暇说话,“今日之前,我还以为是你们二人结亲。这倒是出我意料,不知洛夫人究竟是何人,能不能配得上长虹剑主。”
“你若想见,明日拜访亦是不迟。”洛虹忽地开口,若蓝知他心意,话音未落,两人同时撤剑回身,合璧剑气倏散,两人落在竹筏另一端,身体一沉,抵去大半反冲力,墨冽双掌已是打空,而趁他旧力将竭,新力未生的换气间隙,二人顺势各出一掌,全力击出,墨冽不愿避让,双掌迎上。
这一次对掌乃是实打实的内力比拼,洛虹不愿再出火舞,心知若是等墨冽匀过气来两人合力也无法敌过,墨冽太过托大,露出这个空隙,而他又太过骄傲,一招落败,便不会再战。
墨冽纵是内力强横无匹,换气不及强行出招乃是大忌,双掌相对冰寒炎烈双重真气已落了下风,只能勉力摧动内力相抗,强耗真元。对掌之力将尽,三人被冲击远远震开,墨冽抬头,见二人踏上翻底的小舟,洛虹扶着若蓝肩膀,眉间有些疲惫之意,但神情并不狼狈,而他已受了内伤,一口鲜血涌上喉咙,他咬牙吞下。
脚底已踏上实地,他已落到岸上,这一场比试,是他输了。
“好,真是好!”墨冽大笑,心中暴涨的怒火在霜刀风剑进逼下烧尽成灰,连剩下的余烬都冻入寒冰桎梏中,煞气已退,他匀过气来,声音冷冽,远远传了过去:“我输了!今日打搅了洛盟主的洞房花烛,希望洛盟主莫要见怪了。”话语间嘲弄之意不减,可笑那该嘲讽的正是他自己。指间赦天还覆着几片冰霜,他将其抹去,手腕一道血痕,伤口已经凝固,自三年前那一日醒来,他便不再感受到痛,他也未曾告诉朔月,所幸知觉尚存,不至于轻易受伤丢了性命。此刻胸口隐痛,应当只是错觉。
我来临阳可还有什么事么?连日累积的情绪未经发泄便被全数抽空,心头空空如也,他有些发怔,一声熟悉的马嘶让他回过神来,黑风已奔到他身边,亲热地挨挨擦擦,他轻轻摸了摸爱马的脑袋,“伙计,真是辛苦你了。”
他拉着马缰便走了,他知道洛虹若蓝不会追上拦他,七剑的其他人也不会。黑穹教蛰伏三年,更无与正道武林摩擦生事。而他此次孤身前来,并非有意为之,应该无人知晓才是。
“千里奔波,星夜兼程,酒已喝完,事早该了了,硬打了一场,倒是自讨没趣了啊,阿冽。”
不知为何牛元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不回头,那人便小跑到他面前来,还是一张欠揍的脸,太过刺眼了,他当作看不见那些关切。
“啊哈哈,阿冽别生气。你这么匆匆忙忙跑出来,大哥不放心,跟过来看看你嘿嘿。”
他一言不发,牵马而行,牛元风笑呵呵地跟在他旁边,顺手戴上斗笠,这斗笠十分旧了,之前墨冽令教众从浔阳住处取回了一干旧物,牛元风见了熟悉的赌具十分开心,时常在教中开局设赌,他也不管,但牛元风时常叫嚷着要下崖散心,他从未准过,而自认他大哥的汉子倒也硬气,既然说过要在他身边当个堂主,便真一次溜号都未有过。今日……算了,反正也不急着回去,先寻个地方喝酒吧。
“嘿,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半夜跑这干啥呢?”一双绣着鸳鸯的红嫁鞋忽然映入眼帘,他抬起头来。
眼前穿着翠绿衫子的少女眉毛弯弯,俏皮地笑了:“你就是墨冽吗?倒是生得挺俊呢~”
“你是何人?”墨冽不想理会任何人。
“我可是洛虹的夫人,你耽误了我的洞房花烛,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那少女正是灵儿,见墨冽眼神已起了杀意,她不禁又格格轻笑,“虎煞的味道太浓了,还带着老牛,老鼠会被你吓跑的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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