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猫蓝兔七侠传/黑虹]葬剑归无

　　天地昏暗，半空水汽凝结，化成点点飞霜落在水面，而那潭水如夜色般漆黑如墨，又如死寂般沉静无波。
　　午时方过，炎炎烈日便如融雪般隐没在浓云后，整片水潭眨眼便被阴影笼罩，而下一刻墨色竟溶入了潭水之中，黑暗与冰冷化为一体，半空降下霜雪，周围却一丝风声都无，静得可怕。
　　岸边巨石高耸，一汪潭水如嵌入崖壁中，日落堑渊，不知深浅。
　　岸上疏疏落落站着十来个人，他们各自背负兵器，一脸凝重，沉默注视着这一切。
　　领头者乃是一名白衣剑客，身后长剑赤红如血，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厌烦的气息，狂躁不安，发出一阵阵剑鸣。
　　“龙行云从，黑云还没聚拢来。”剑客身后的道士摇了摇头。
　　“大家稍安勿躁，此次行动十分凶险，洛某没把握保所有人安全。”剑客缓缓说道，“若是阵法起效，异龙现身，则请诸位速速离去。”
　　“盟主这是小瞧了我们吗？”“就是！”有人不服气地喊了出来，七剑中穿着浅蓝色衫子的女子微微转头，平平常常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明明没有任何压力，他却已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是漫长而枯燥的等待，然而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怪异，半个时辰后已有人沉不住气，偏头问向身边的同伴：“这湖里，真的有龙？那可是骗小孩的故事里的东西啊，盟主真的没有搞错吗？”
　　同伴还未回话，四周气息骤然凝重，无形的压力逼迫着每个人的呼吸。
　　“来了。”道士手中的罗盘疯狂转动，他轻轻叹了一声，将罗盘收了起来。
　　一双无形的手猛然扼紧了那个说话者的喉咙，他连喊都没有喊出声，肺中的空气突兀被抽走，手中的剑哐啷落在了地上，声响未绝，青袍的道者低声吟诵了一句，桎梏松开了，他大口喘气，剧烈地咳嗽起来，道者示意同伴将他扶下去，为首的白衣剑客微微点头，“退下吧，不是七剑的人，立刻离开这里。”
　　“为什么？”那个死里逃生的人连气息都没有顺畅就开始抗议，“不明不白地差点死在这里，我怎么能就这么走了？盟主你是看低我了，我可是五派的弟子，不能丢师父的脸！”
　　“今日一战，洛某尚不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无谓的牺牲也是不必。尊师能让阁下前来相助，洛某已领这个人情。”洛虹稍一拱手，劝退之意无可更改。“哈哈哈，头阵就先让我们打了！我熊雳可是手痒了很久了啊！”奔雷剑一摆，已拦住尚有不甘的青年脚步，“小兄弟，有胆气，改日我请你喝酒如何？今日就先退下！”
　　“哼！”那蓝衣大汉一声呼喝竟震得他脚步不稳险些倒退，他内心虽是不服，但也无可奈何，也不顾同伴的搀扶，拂袖而去了。
　　岸上原本不过十余人，转眼已走了大半，只剩下七人。
　　“我们真是难得聚一次。而再聚首居然在‘龙潭’，也是有趣。这可是风生水起之象，看来我们要走大运了。”道者忽然笑了，“孟大书生恭喜了，我可听说你要当爹了，过几日我可要和淇枢去你家作客。婚礼没有赶上，礼物可是到了，你可别一直念着我的不是。”
　　“句句不离‘可’字，伶牙俐齿的林猴子也不会说话了么？哼，你嫂子可记着你要给新宅子看风水呢。吹嘘得那般厉害，也不知到底行是不行。”书生绷着脸，硬邦邦地答道。
　　“哈哈，那天你没来真是可惜，孟卿达可醉得不成样子，哈哈，平日可灌不了他许多酒！真是过瘾，爽快，还有别看新娘子平时娇滴滴的，喝酒也是一把好手啊，真对我胃口，你说是不是，莎莉？”
　　“……”紫衣少女瞥了笑得没心没肺的熊雳一眼，又转脸看向一边不理会他。
　　“额，我又说错什么了嘛。”熊雳有些尴尬，见淇枢窃笑的表情，便上去一把搂住他脖子，“小淇枢啊，听说最近有姑娘在追求你？快说给大伙听听！”
　　“干嘛！”窦淇枢脸涨得通红，“我已经虚岁二十了，不是小孩子了！再说，我也没有答应她！我又不认识她！”见大伙儿都笑了，他有些不爽，目光扫视了一圈，看到了洛虹，不满地说，“你们笑我干嘛，洛虹快要成婚了呢，你们也不恭喜恭喜他！”
　　“……”一时气氛有些莫名的尴尬，最后倒是洛虹先打破了这片沉默，他笑了笑，也不知那僵硬的是临战前的紧张还是作出喜悦之色的勉强，“我这可没什么好说的呀，反正你们都要来观礼不是么。”“是啊。”若蓝接了他的话，轻轻一笑，“洛大盟主的婚礼，对方可是蜀地部族的公主，身份尊贵，可谓门当户对，啊哟，据说嫁妆堆了七间屋子呢。”“若蓝你就别嘲笑他了。快看洛虹脸都红了。”林祧向前迈了一步，“时间快到了，大家准备。”
　　若蓝低低自语，“是吗？我却看不出来……真是越来越远了啊。”她的声音极轻，寒光一闪，冰魄已握在手中。

　　头顶浓云已愈积愈重，仿佛被一只巨手硬压下地来。气息骤变，烈风暴起，潭水波浪翻滚，拍打着岸边巨石，半空如暴雨浇头，众人衣服俱湿透。
　　一道霹雳闪现，直坠入潭，白光狂闪，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狂风横扫岸边树木，古树灌木摧折皆尽，又向潭中收拢，潭水随之起了漩涡，风声止息，只见那漩涡越旋越大，潭水倒卷入空中，一望似有数百丈，而潭底不露。雷声隐隐而作，急雨已至，满目所见尽是茫茫水雾，耳中轰隆怒雷不绝。
　　“还真是大排场啊。”林祧抖了抖袍子上的水，袖中罗盘的指针早已直指前方不动，“哎，多少人多少辈子都没见过龙，我们今天却要杀了它，也不知是对是错。”
　　“说的好像你胸有成竹一样，‘龙潭’这么容易过吗？等你活下来再说吧。”窦淇枢习惯性嗤之以鼻。
　　“所谓‘龙潭虎穴’，若有‘龙潭’，那‘虎穴’又该是何处？”孟卿达倒是有些感慨。
　　“呵，大概是某个姓墨之人的家里吧。”林祧小声地念叨了一句，忍不住看向洛虹，见洛虹并无反应，才放下心来。
　　漩涡中忽作异声，狂雷滚落涛浪四起，奇异的声响在山壁间回荡，那吟声本非器无质，却若天成其形，上动九霄，强大的威势与压迫力如排山倒海而来。
　　“来了！”熊雳忽然大喊了一声，奔雷剑雷霆万钧，一剑已劈向袭来浪头。
　　“大家小心！”洛虹已抢身到了最前，长虹赤若烈火，将未落骤雨皆燃尽。
　　“熊雳，与我雷电相合震散雷云！”林祧青光剑冷光耀眼，电闪雷鸣剑势将落雷引去。
　　“哈哈哈，说什么龙呢，还不是条泥鳅！”雷云密布，奔雷剑高举，追雷逐电唤来雷电应和，一时空中霹雳连闪，道道雷火若光球在天幕炸开，此消彼长，争持不休。
　　“淇枢！若蓝动手前，我们让雨停下来！”孟卿达亦已蓄势待发，旋风剑起风吟之声，窦淇枢雨花剑生雨之息，“看我的！”旋风剑与雨花剑同出，合招风雨如晦将剑气化作千千万万道极小气劲荡去，雨点虽密集如麻亦被纷纷挡下。
　　雷雨已停，风息亦止。众人视野已被涤荡干净，只见巨大的龙躯悬浮在半空，一身黑曜石般的鳞片暗沉无光，鱼鳞鹿角蛇躯鹰爪，与神话记载无二，龙头转向岸边诸人，金色的眼睛里满是怒火，龙尾一拍便是巨浪袭来。
　　“原来是条黑色的龙。”若蓝缓步上前，水柱已迎面扑来，“正和我意。”冰魄剑平平刺出，潭水尚未接触剑身便凝结成冰，水珠化为朵朵冰花绽开，转眼厚实冰层将龙半身冻结，莎莉紫云剑气云消雾散，将冰花中心刺穿，剑剑力劲如针刺入龙鳞之下。
　　熊雳诸人已腾出空来，合力围攻黑龙。
　　洛虹一直凝神留意着龙口，见它吃痛龙吟生烟，知道龙息将至，长虹剑穿云破日直刺向龙喉之下。龙急俯头，一剑直中龙角，那龙已挣裂冰牢，龙尾狠狠扫来，与洛虹剑刃相触，龙力远非人所能及，洛虹被沉力打落，吐出一口鲜血，幸好内伤不重。
　　“阵法能削弱这条龙的力量，但还是不够。拖下去对我们不利。”林祧见洛虹受伤，一直以来的镇静掺入一丝急迫，“我们快些七剑合璧！”
　　那黑龙仿佛知晓林祧之意，张牙舞爪频频猛攻，口吐龙息烧灼面前一切，不留丝毫喘息之机。
　　一时间七人疲于抵挡，更被一阵阵攻击渐渐逼散。
　　龙毕竟是传说之物，几近于神，虽然是七人敌一，也愈见不支，各人身上均已带伤，此地深陷山谷乱石之中，进退两难，即便再撑得一时半刻，仍是无计可施。
　　“那些住在雪山上的家伙们不是说好了有祖传的屠龙绝招支援我们吗？混蛋！他们人呢？！”熊雳暴怒，见龙爪又一次抓来，奔雷剑法已转成水火棍的路数，硬是杠住龙爪让其无法握下。力道沉重，他肩头一歪，已单膝跪地。莎莉抿紧了嘴唇，急攻龙爪关节之处，但效用甚微。
　　忽然一阵笛声传来，迷雾漫生，渐渐化作有形细线织起密网，将龙身缚住，当黑龙觉察到束缚，想挣脱时只闻笛声突变成铁筝铮铮作响，那密网猛地收紧，竟将龙尾与四爪尽锁死，无法动弹。
　　“这是……数百年前流传的古术擒龙索？为何还有留存？”惊讶之下林祧若有所思，但眼见黑龙剧烈挣扎，龙头猛撞岩壁，直震得大地动摇，崖壁开裂，巨石滚落，要将通路堵死，情势无法再等，“洛虹，你可否斩下龙头？”他开口，语调的平静却超出自己的意料，话音未落便已觉得这是一个很多余的问题，根本不需此问。
　　我真是提了多余的问题啊。林祧在心里笑了，是啊，他难道不信洛虹吗？若是洛虹做不到，这世间大概再也无人能够做到。这并非他个人的以为，凡知晓长虹剑主者，无人不如此以为。
　　斩龙于剑下，单是裂鳞破甲，便是非常人所能为，或者说，当今世间，便仅有长虹剑主可为。
　　密网已出现裂缝，时机稍纵即逝，机会只有一次。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洛虹，他们的目光中只有信赖，洛虹从来不会让别人失望，就和这三年中的每一次一样。
　　洛虹深深吸了口气，长虹剑尖上挑，直指龙头，剑身赤色大盛：“长虹贯日！”
　　这是七剑合璧的信号，众人全力出剑，所余气力尽凝于此招，六道各异剑气齐聚于七剑之首身边，只见洛虹剑法又改，已转为火舞之势，在其余六剑全力加持之下，长虹光芒耀眼夺目，炽烈的飓风平地而起，烧灼黑龙的瞳睛，只闻龙啸惊天动地，痛苦之意翻涌其中，洛虹神色平淡，双眼中无悲无喜，心死之境，再一次，他挥剑，仿佛是了无生机的一剑，平平淡淡地斩下，不为任何，毫无所求，结果只是斩断，只是劫命。
　　长虹的剑刃已亮到极致，它的光辉与龙身的黑色鳞片相映，仿佛阴与阳的激烈冲突，无法融合，无法共存，只能取舍，只能存一。一刹那，长虹似乎变成虚像，它毫无阻滞地划过巨龙的脖颈，黑龙仰脖喷出烈焰，那剑刃便由喉咙向后滑去，切割空气一般一挥而过，如风过无痕，那平淡无奇的一剑便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黑龙还在怒吼，下一瞬间，龙的眼瞳中竟露出恐惧的神色，凄厉而带着血色的东西在凝聚，即将喷发而出。
　　长虹的光芒黯了一丝，龙血沾染剑锋，火焰蜿蜒流淌而下，留下一道几不可察的暗纹。
　　龙首缓缓与躯体分离，最后撕心裂肺的哀号，即便是神物，也惧怕堕入寂无而归死灭，四爪将索网寸寸撕裂，龙尾在峭壁上击出巨坑，然后它双瞳流血，轰隆落入潭中，余响半刻，再无声息。
　　天地变色，浓云飞烟流尽，苍白的太阳高悬苍穹，黯然无光。
　　洛虹轻轻落地，长虹剑芒褪尽，他收剑回鞘。
　　剑主与属剑心意相通，黑龙坠入深潭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胸口一滞，剧痛上涌，在鞘中的长虹并未宁静，那一道暗纹不可见地腐蚀着剑身，每一丝侵蚀都如啃食在他的心脏上，只伤精神灵气，不伤血肉。医人之药不可医剑。他的脸色已变得苍白，手指攥紧又松开。其余六剑已聚集过来，他想做一个轻松的表情，但只能勉力笑了笑。
　　“我们走吧。”若蓝上前扶住了他，剧痛又起，洛虹双目紧闭，点了点头。
　　“话说那个雪山门的人怎么都不出现啊，虽然是来帮忙了不错，但是拜托我们做这件事的也是他们啊，神神秘秘的到底想干什么？”淇枢一路上嘟嘟囔囔，嘴不停手也不闲着，飞快地给大家诊伤塞药，越说越是生气，毫无得胜归来的喜悦，“要是我们都死在那里怎么办？那可是条真正的龙诶！”
　　“小淇枢，别说什么死不死的。”林祧摸了摸他的头，“这可是不吉利的话哟。至于他们的目的，若是与我们相关，日后自会知道。若是无关，他们不愿说，我也无心知晓。此次大家都受了不轻的伤，回去休整几日再做打算吧。”
　　“好吧好吧，喏，你的药，快点吃下去，啊，忘了提醒你，这是最苦的一种。”
　　“啊……咳咳咳。”

　　雪覆苍山，绵延百里，皆是一片素色。有主峰名为千扉，峭壁千尺，唯雪羽苍鹰可至。
　　有雪山一族居于其上，自称为神鹿后裔，供奉神灵之位，其地外族罕至，其民亦人丁寥落，尤其近百年来急速衰落，所余不足千人。
　　“禀告门主，大长老已心力衰竭而亡。”跪在堂下的属下眼含泪水，送上雪鹰传来的卷轴便退下了。
　　“擒龙一事，还是太难了。”火光明暗不定，负手而立的男人脸上露出一丝悲戚。
　　“但是龙之逆鳞已得，我们一族数百年的指望，成功已在眼前。九族已亡其四，虎与凤仅余一人，连我们也已近末路。”端坐堂上正位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起身，“靠那一日剑鬼的剑意，圣物已获剑形，最后铸魄的神器亦已入手，天意护佑，在我这老头子入土前，能等来这一日，天意，当真是天意啊！”面庞皱纹浸满浑浊的泪水，老人每一步迈出都止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太过苍老，还是因为太过喜悦，铺满地面的毛皮阻碍了他的脚步，他一个踉跄又站住了身体，双手拄紧了拐杖，一步步走远。
　　男人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没有搀扶，也没有说话。
　　他知道老人又要回到属于奉剑者的铁炉旁，老迈的躯壳已枯朽不堪，奉剑老人凭自己的灵力生生支持着剑炉神火不灭，已足足七十年。
　　圣物在四十年前已获形体，但魂魄无法凝聚，为保它的灵性不失，需要灵力高强的人在旁扶持，圣物力量越大反噬越强，四十年前到如今，已有数十人被其活活耗死。
　　而今圣物魂魄将成，奉剑者当以身相殉，化入其中，这是所有奉剑者的梦想，族中莫大的荣耀，他是族长，他不该悲戚才是。
　　他伫立良久，那送来卷轴上的文字一句句从他心头流过。
　　洛虹，长虹剑主，长虹剑……斩龙剑。
　　圣物当年由剑鬼赐名黑龙……被斩杀的也正是一条黑龙。
　　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吗？为何我心中却起了无名的忧虑？
　　罢了，罢了。雪羚一族，如今也所剩无几，即便不能改命，也只剩放手一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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