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风云

　　鬼山脚下的长生村还像以往一样冷冷清清。没有人愿意跑来这么个偏僻又恐怖的地方。谁都想多过两年好日子，都想自己的脑袋在它该在的地方多呆两年。
　　不过也有人是不怕死的。
　　不怕死的人也分很多种，有一种是好高骛远，妄自尊大的狂傲之徒，他们总是认为自己的本事大得很，很难有什么人能取走自己的性命。然而这种人往往死的比怕死的人还要早。
　　还有一种不怕死的人，便是真正死不了的人。这种人很奇怪，虽然他的本事不见得有多大，并不见得厉害到普天之下无敌手，却总是能够逢凶化吉，大难不死。
　　楚留香显然就是后边这种人。所以他才能上了这据说无人得以全身而退的鬼山，却又毫发无伤的原路下了山来。
　　能够有惊无险的走这一遭，实在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只是楚留香却一点也不觉得愉快。此刻，他生平最要好的两个朋友的性命还在别人手里，自己又接下了一宗一时间没有头绪，且看来颇为棘手的买卖，更糟糕的是，这宗买卖自己还捞不到半点便宜，这种种加在一起，他又怎么会觉得心情愉悦呢。
　　与楚留香同行的上官无极此刻也是心事重重。只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她的人生便起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对她而言，前路何尝不是祸福未卜，吉凶难料。
　　二人各怀心事，几日的脚程不知不觉便倏而过去，转眼便已经站在了长生村唯一的酒馆门口。
　　酒馆里依旧连小猫两三只都不得见，唯一的人便是个一身跑堂打扮，看上去颇为可笑的老头坐在角落里打瞌睡。
　　楚留香与上官无极忍不住相视一笑。
　　“时隔虽未太久，这生意倒还是依然这么清淡啊。”
　　楚留香话音刚落，坐在角落里的老头猛地睁开双眼，像是一只灵猫一般噌的一下窜了起来。
　　“小师傅！”那老头眉眼仿佛因为欢喜而紧紧皱在一起，看上去倒像是位慈眉善目的好心老人，只有认识他的人才知道，这看上去颇为慈善的老头，竟就是当年为不少江湖中人提之便觉头痛的“有求必应”包大同。
　　只见那包大同麻利的奔至楚留香二人面前，行动不见半分老人应有的迟缓不便，怕是比青年人还要灵巧几分。
　　“小师傅，没想到你们竟有命从北斗七星那儿活着回来，真是叫老汉我不知该说你们是命大，还是运气太好。要知道，见过北斗七星的人，向来就没有一个还能开口说话的。但瞧瞧你们现在，不但没丢了性命，还不缺胳膊不少腿，活蹦乱跳的，当真是不枉老汉我叫你一声小师傅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也多亏了你临走前一番提点，要不，也许我们就真命丧于那古刹之中也未可知。”
　　包大同原本笑嘻嘻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霾，一双闪亮的招子中也莫名的多了一份浑浊。
　　“一切有因必有果，凡事皆讲究一个缘字。若不是你我之间这份机缘巧合，老汉我也不会与你说上那许多。而若不是你天生便是个聪明人，仅凭老汉我一句轻描淡写的提醒，也怕做不了什么用。”
　　楚留香只是笑了笑，并没接话。
　　包大同又轻轻叹了口气：“她……可好？”
　　楚留香也不问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只是淡淡的说道：“你若想知道她好不好，为什么不亲口问她？”
　　包大同脸上一片黯淡，像是被楚留香这番话触动了心事。
　　“我倒也想亲口问她，只是这世间有许多事，并不是你想做便能去做的。”
　　“但若你不去做，便永远也做不了。事在人为。”
　　包大同又叹了口气：“好一个事在人为。只可惜，老汉我亦知道她还在恨我。”
　　楚留香浅浅一笑：“没有爱，又哪来的恨呢？人的感情有时就是这样奇妙，她心中对你有恨不见得不好，若是只当你是陌路人，再无半丝牵挂心念才是大大的糟糕。”
　　包大同闻言一怔，旋即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两边嘴角上竟各有一个深深地酒窝，看上去煞是喜人，倒真像是个可爱的小老头了。
　　楚留香与上官无极自认识他起，只见过他嬉笑怒骂，一副癫狂嘴脸，何时见过他这样的神色，不由暗自在心中感慨，谁也不是天生的木头一块，是人便总有感情，有喜有悲，谁又逃脱得了。
　　包大同轻声道：“你不仅是个聪明人，还是个聪明的好人。我想，老汉我的故事你怕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也不需老汉再赘言许多了。”
　　楚留香浅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若你不介意，我倒还是愿意洗耳恭听。”
　　包大同看了他一眼，微微抬起头，眯起一双眼睛，脸上呈现出一副迷茫的神情，像是在追忆许久之前的过往，就连声音也变得有些迷离起来。
　　“你们所见的摇光星破军，并不是真正的破军。真正的破军，已经死了十多年了。”
　　“那她究竟是谁？”一旁的上官无极忍不住开口问道。
　　包大同并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的看着她：“女娃娃你今年几岁了？”
　　上官无极一愣，随即回答道：“我？我今年就十八岁了。”
　　包大同仿佛喃喃自语般轻声念道：“十八……那比她小两岁，她应该已经是双十年华了……”
　　上官无极更加好奇：“那假破军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不答我呢？”
　　楚留香在一旁淡淡的替包大同回答道：“那位姑娘，应该就是破军的女儿。”
　　见包大同并不做声，又开口道：“而且，若我猜得不错，她也应该是你的女儿。”
　　包大同闻言，瞥了楚留香一眼：“不错，你猜得确实不错，她是我与破军的女儿。只是十多年前，破军因我而死，那时她不过十岁左右的光景，却倔强的毅然离我而去，再不肯与老汉我相见。那段时间老汉我就像发了狂一样的到处杀人，然而鲜血和人命却也填不满心里的痛苦与寂寞，最后只能落得个被仇家追杀，被逼无奈，避走鬼山的下场。”
　　十几年的时光被包大同口中一番轻描淡写，竟像是波澜不兴的弹指一挥间，但楚留香与上官无极心中却都明白，这样漫长的一段时间，绝不是这番容易便过去了。其中多少辛酸无奈，多少悔恨痛苦，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自己明白，旁人是无法想象更无法领会的。
　　上官无极见包大同一下子从神采飞扬变回自己的真实模样——一个年迈，孤独的糟老头，本就心生几分同情，又想起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不由得更是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
　　她轻轻拍拍包大同瞬间垮下去肩膀，柔声劝慰道：“你不要这么难过了，再深的仇恨也会一点点被时间磨平，更何况你们是父女，又有多大的冤仇是用十几年的时间仍无法化解的呢？就像楚大哥说的，事在人为，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父女会再坐在一起，把酒言欢。”
　　包大同轻轻一笑：“女娃娃，你且莫要管我的闲事了，怕是你自己的烦恼尚且理会不完，倒有闲工夫与心情来安慰老汉。”
　　上官无极一愣，见包大同又满面堆笑，这般油腔滑调，知道他心中必然已经释然，便也不去与他计较他拿自己打趣的行径，只是浅浅一笑。
　　三人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忽然自里屋传出一个清亮淡然的女声：“想不到楚香帅果真是福大命大，平常人走一趟鬼山，纵是没丢性命也要被扒去一层皮，楚香帅倒是安然无恙，真是可喜可贺。”
　　楚留香淡然一笑：“让前辈笑话了。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吧。”
　　“楚香帅过谦了。老身还没谢你为老身捎话之事呢。”
　　一个看上去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婆婆从里屋走出，花白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真切，仔细瞧去，偏偏生着两只如少女般白皙滑嫩的青葱玉手。
　　楚留香拱手行了个礼：“前辈实在客气。本就是小事一件，又何必言谢呢。”
　　老婆婆在一边挑张凳子坐下，包大同立刻如小跟班一般颠颠的跟过去站在身后，顺眉垂首，那副样子看上去颇为可笑。
　　“捎话这事倒也算了，只是你还为老身招来这么大一份礼，”她说着慢条斯理的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包大同，“叫老身真是不知该谢你好，还是该骂你好。”
　　楚留香和上官无极对望一眼，心道不好，脸上却是一副全然无辜的样子。
　　那“白头仙子”莫念卿倒也未再发难，只是反复的翻转着自己的双手，一双眼睛只盯在自己的两只葱白的柔荑上。
　　“自打你们走后，这小店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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